裴云起见她乖巧,心里倒愈发有些明白为什么江锦这么想要有个妹妹。
这个小娘子,跳脱起来能拿簪子抵着当今储君的脖子威胁;可文静起来,又乖乖巧巧的,瞧着甚至有几分让人心疼。
他命人端进些清粥小菜来,一面看着她用,一面开口解释道:“你伤势过重,昏迷了两日了,如今身处在先时来过的烟雨台之中。江家之事,如今还不宜宣扬,我便将此地租下,你且安心养伤便是。”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咽下了口中的白粥,迟疑着问,“我昏睡时……仿佛听见有人说我身世之事……”
裴云起点点头,他原不打算即刻告诉她,生病之人,最忌大喜大悲,然而见她面露恳求,倒又有些不忍了,便只挑了些不那么刺激的,慢慢同她说了。
江苒听得怔怔,险些拿不住手中粥碗,裴云起伸手替她端住了,然后才继续道:“……大致便是如此。江相同夫人也寻了你许多年,这番回京去,你便能见到他们了。”
江苒忽然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裴云起:“……”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无语,“……这是干什么?”
江苒狐疑地看着他,“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呢?”
怎么一觉醒来,忽然就成了相府的四娘子了?父母健在,还都很爱她?
这让才见识过喊了十余年父亲的江司马如何对待自己的江苒感觉不可思议。
裴云起眼里有些微微的笑意,他将江苒的手按住,郑重其事地同她保证道:“是真的,不是做梦。”
“我真是相府的四娘子?”
“是。”
“我父母俱在,还有三个哥哥?”
“不错。”
“那……那你就是我大哥哥?”
“……”
这个……怎么说呢。
裴云起认真思索了一番,他来定州查案,乃是假借江锦身份,这事儿连朝臣都没几个知道的,其中缘由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对她解释清楚。
之事他还没来得及找到理由推脱,便被温香软玉扑了个满怀。
江苒一把抱住了他,将头埋到他怀里,她觉得眼眶有点儿湿润,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问,“你是我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裴云起解释的话还堵在喉咙里,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低下头,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拍了拍她的背,下意识道:“是我不好。”
她揪着他的领子,像要把那些委屈都哭出来,“我那样处心积虑地想要为整个江家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旁人有心挑拨的一面之词,为什么他就信了。我十几年的家,十几年生活的地方,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亲人,这些都算什么?”
她哭诉的话语之中,伤心还多过责怪。
“他们不是你真正的亲人,”裴云起低声说,像是在向她保证,“他们会得到应有的处罚的。”
江苒睁大了眼,她原本有一双明媚的眸子,如今里头饱含泪水,便如潋滟生波的西子湖那样,她怔怔地瞧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是迷茫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哥、哥哥,那相府,会和他们不一样吗?”
他想要纠正她那一句软软的“哥哥”,却又被她的神态柔软了心肠,半晌,只能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会带我回家吗,哥哥?”
裴云起的手轻轻地顿了顿。
他忽然想到,他幼时偷偷溜下山,找到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子哭着求他们带自己回家。可是那时候内忧外患,年轻的太子夫妇只能含着泪,亲手将他送回冷冰冰的道观之中。
其实如今长大了,那会儿父母的无奈,他都明白,可当年那个在冷冰冰的道观中痛哭的孩子,却毕生都无法释怀了。
他冷淡的性情是自幼养成,待人接物总有些淡淡的,可唯有瞧见江苒明亮的眼眸,便能察觉出里头的生机勃勃来。
看见她在自己跟前剥去那倔强镇定的盔甲,露出软弱的一面,
江苒在他怀中,哭得身子一颤一颤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她曾经在他跟前的那些意气风发,那些狡黠聪慧,悉数都不见了,坚强的外壳被剥开,流露出里头的软弱委屈。
“好,”他轻轻地替她拨开脸上的发丝,将她搂在怀中为她拭泪,他低声说,“我带你回家。”
门外,江锦一个人站了很久。
……道理他都懂,妹妹如今迫切需要安慰,太子殿下过往经历与她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两个人抱着哭一哭他也能理解。
但是为什么……苒苒喊他哥哥啊!
苒苒,你睁大你漂亮的眼睛往外看一看,你亲哥哥在外头啊!!!
作者有话要说:
江锦:身为苒苒真正的哥哥,感觉自己酸酸的。
第26章
裴云起轻轻地为哭泣完的女孩儿掖好被角, 方才往外走去。
江锦在门口站了许久,看他出来,眼神里透露着纠结, 裴云起只当没看到。他反手掩好门,同江锦一道穿过回廊, 往外走去,“江夫人派的嬷嬷怎么说?”
江锦叹息道:“那簪子是真的,先头那位赵乳娘所言, 也是真的, 苒苒便是我丢了多年的妹妹。难为她苦了这么多年。”
裴云起略颔首,又问, “江家如何?”
江锦落后他半步, 闻言温然道:“我将实情揭露后, 便丢着没管了。殿下还未查明定州刺史私开盐矿一事, 此番我唯恐贸然对江司马出手, 坏了大事。”
裴云起脚步一顿, 旋即道:“也差不多该收网了。”他看向江锦, 头顶的芭蕉叶碧绿幽深,将他平静的眸子衬得漂亮异常, 方才在江苒跟前那点儿温和彻底散去, 换做锋利冷芒,“定州刺史手中握着军队, 平日防我尤甚, 他有心腹二人忠心耿耿, 如若生变, 怕要坏事。”
江锦深深一揖,“微臣愿意前往, 做殿下的说客。”
江家大公子甫一入朝堂,便曾与群臣激辩,虽一人之力,犹不落下风,羞煞一众鸿儒。后来今帝恐他年幼而锋芒太过,将他调至翰林院编修,素日之职,不过论撰文史、稽查史书、录书云云,虽也兼任东宫少詹事,然众人都默认这是今上看在宰辅的面子上赐的官职,并不需要他真正做些什么。
可他的到来,无疑是为裴云起添上一大助力。
裴云起微微点头,却见眼前之人忽地又抬起头来,定定地道:“微臣有一事相求。”
裴云起心道:能叫他这样沉不住气的,竟也只有江苒之事。
面上却还淡淡,只道:“你说。”
出人意料的,江锦并没有主动要求他惩治江家,反而直截了当地道:“苒苒在定州生活了十余年,京中亦无人知相府原有个真正的嫡女,只恐旁人要误解其身份,所以微臣恳请殿下届时能出面作证。”
她是江相之女,这件事情无需旁人认可,可她将来到底要生活在京城,若有些风言风语,也难免伤害到她。如若裴云起能够出面,便是再好不过了。
裴云起自是应下了,旋即看着他,道:“孤头一回见你这样紧张一个人。”
江锦喟然叹道:“……整个相府,又何尝不是。”
裴云起不是真正的江锦,所以他不能够体会到江苒真正的亲人们那种愧疚而紧张的情绪。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要告诉她,你并非无家可归,你是我们盼望了多年,遗落在外的明珠。
裴云起看着年轻的属臣面上的忧虑,只是不动声色地道:“她性子坚强,远非寻常柔弱女子可比,你无需操心太过。”
江锦不由有些愕然,“……殿下同苒苒,听起来很熟的样子?”
说实话,他先头就有些疑惑。毕竟太子的冷心冷情是出了名的,同陛下之间感情也着实不算和睦,江苒能够得到他这么多的额外关注,甚至还纡尊降贵地扮成她的哥哥对她好生安慰一番,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诡异。
且他平素着实表现得太不食人间烟火,若是旁的男子如此对江苒大献殷勤,还能说一句见色起意,到了裴云起身上,他这样一个看起来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的人物,着实不像是能被美色打动的。
裴云起自然也读出了对方眼里的好奇。
他不动声色,避重就轻,“江苒同我算有些过节,后来冰释前嫌了。”
江锦:“……”
他愈发好奇了。
江锦想了想,再度一揖,真诚地道:“方才见殿下对苒苒好生宽慰,她如今十分信任殿下,我明日一早便启程为殿下办事,只怕也不能照料她。这些时日,便还恳请殿下代为照料苒苒了。”
可她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会不会怨恨他们呢?她当真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他们这些亲人吗?
江锦一眼就看出来,那个柔弱的女孩儿这些年吃了那样多的苦头,裴云起帮过她,同她认识,她才能信他几分,倘或换做了自己,她可未必能够接受得那么快。
只能慢慢来了。
另外,江锦虽然忧心妹妹,但是却看得很清楚,他此番来定州,是为太子办事儿来的,多一个人知道太子的身份,事情便多一分败露的风险。好在苒苒也着实信任依赖太子,叫他代行兄职,虽然自个儿心里有些酸涩吧,但倒也的确妥帖。
裴云起只道:“无妨。”
接下来数日,江锦在外奔忙,裴云起同样并不清闲,他虽住在深山之中,平素门前访客却络绎不绝,还时不时要应付刺史府的来人。
江苒膝盖伤得厉害,且她自幼便是容易留下疤痕的体质,杜若同她院中一些丫鬟虽被带过来依旧伺候在侧,但是到底如今对这些地儿有些陌生,裴云起便又将三七拨过来放到她院中。
三七瞧着脸圆圆,逢人先三分笑,十分讨喜,没两日便同丫鬟们打成一片。
江苒同裴云起一道坐在屋中,都能听见三七在廊下叽叽喳喳地同丫鬟们说话。
丫鬟们对那位冷若谪仙、超凡脱俗的大公子很是好奇,可他行踪不定,除却偶尔来瞧一瞧江苒,旁人并不能常常瞧见他,因此知道三七是大公子的人,便常常寻了她来说话。
一名丫鬟道:“三七,大公子怎么提前知道咱们娘子会出事儿,把你送过来的呀。”
三七眨了眨眼,她原在裴云起身边并不叫三七,可下人的名字自然是叫主子来取的,如今她跟了江苒,自然是江苒说她叫什么名儿,她便是什么名儿。她轻轻一笑,说,“自然是因为公子料事如神啦。”
江苒在屋中,听到这一句话,微微挑了眉,看向了坐在她榻前的裴云起。
她倒当真有些好奇,“哥哥当初,可是一见着银簪,便知道了我的身份?”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当初知道了他夜探周府之事,她拿了他的玉佩,他自然也要有些手段,以免她毁约。
裴云起没有说后头这一个理由,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既非她真正的兄长,原不该常来看她,可江苒身边的丫鬟却说她近日常做噩梦,恐是还有后怕,裴云起听了,难免要多来她的院子几遭。
江苒一人时据丫鬟说总闷闷不乐,在他跟前倒一贯是展颜开怀,闻言,又笑说,“哥哥,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三七是你的人的?”
倘或她当日不叫三七去报信,三七虽早晚能察觉,但兴许裴云起等人就会来晚了。当晚殷氏等人来势汹汹,可没给他们多少反应时间。
裴云起看她说话时眉飞色舞,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不由莞尔,顺着她的意思问,“你怎么知道的?”
江苒便笑道:“……当日殷氏将人送到我院子里头,我便知最出挑的那几个定是她准备下的,纵有个双儿,瞧着我的时候也眼睛滴溜溜地转儿,我自要防着她的,唯有三七这丫鬟,瞧着稳重可靠,虽不出挑,却又讨喜,你那会儿肯定不放心我拿着你的宝贝玉佩,所以我便留了个心眼儿,叫人看着她干嘛。”
裴云起道:“是她偷溜出府,叫你知道了?”
“自然不是,”江苒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是她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头舒展筋骨,她当我不知道呢,一瞧便是个练家子,殷氏可找不到这样的人才,自然是你送来的了。”
他倒有些哑然,可见到她满眼的信任,忽然便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你当时便那样信我?”
江苒迟疑了一瞬,老实说了真话,“你瞧着好看,身份又高贵,应当不是个会食言之人。其实我也是豪赌一场,若你真不来,也不奇怪的……”
她说着,声音便渐渐低下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抬起眼来看他一下,又有些怅然地低下眼去,“我已经习惯了。”
她刚刚重生的时候,想要挽救江司马,其实更多是为了自己。她同江司马两世父女,按说无论如何都会有些亲情,可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将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消耗殆尽。她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不依靠别人了。
年幼时,她同一位小郎君起了口角,对方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有娘生没娘养,她气得大哭,仗着有些武艺在身,便将对方打了一顿。事后江司马却对她打人的缘由不闻不问,只是厌恶她习武失礼,叫他被对方的父亲好一通弹劾。
从那之后,她但凡要习武骑马,便事事都要避着江威了。父女做到那份上,其实已然十分有隔阂,只是她先前不曾看清。
她早就习惯旁人不帮着自己了。
裴云起看着她的模样,反倒有些出神,半晌,他才说,“以后不必如此,你的家里人……都很爱你。”
江锦虽不着急与她相认,却为她千般谋划;便是远在京城的江相与江夫人,对这颗遗失了的明珠,也是百般期盼。
他又郑重地同她道:“待此间事了,我便带你回京。”
江苒这些时日,断断续续的,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州刺史原本要定期调动,可定州地方特殊,如今的州刺史便活成了个土霸王,招募私兵不说,甚至打上了盐矿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