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起从墙根的阴影处走了出来,闻言不作表态,只是抬手推门,施施然地进了江苒的屋子。
她蜷缩着身子,背对着窗子,如今静静睡着,面上神情舒展,倒是难得的安逸。
他屏声静气地在她榻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见她翻了个身,蹭了蹭被褥,绷着脸的太子殿下不由莞尔。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狸奴,蹭起人来的时候同她如今模样极像,只可惜他那会儿但凡是喜欢疼惜些的东西,都没能留下在自己的身边。
总算她还在,还好好的。
太子殿下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番江苒的睡颜,才悄悄出去了。紫影没有跟上,依旧在江苒门外廊下守着,见自家殿下走时的脚步比来时还要松快一些,不由无言:
身为堂堂一国太子,您的乐趣就是看江四娘子睡觉,这也真是太有出息了一些。
第32章
如今深夜, 江锦却迟迟未曾睡下,他命人举着火把,施施然到了关押江威的处所。
江威本正惶惑不安, 忽然见眼前火光大盛,不由焦急起来, 他趴到了门上,努力地往外看去。
明亮的火光之下,一个青年举着火把, 慢慢走来, 停在了他跟前。
江威如果蓬头垢面,落魄不堪, 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 忽然哑声开口, “你才是真正的江锦。”
江锦举着火把, 盯着他看了看, 仿佛有些嘲讽之意, 轻轻笑了笑, 他道,“江司马钻营多年, 如今才像是有了些脑子。”
江威颓然道:“看来我们所看到的那位‘江锦’, 便是太子殿下了。”
他不过是性情贪婪,脑子却不笨, 自己落网之后, 他便火速明白了如今的出路所在。
他既然已经犯了事, 再如何求饶都没有用, 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尽快和盘托出,亦或是期盼眼前之人能够看在江苒的面子上, 施以援手了。
江威忙道:“大公子如今来了,若有案情相关,我必定知无不言。”
江锦只是微笑,“我今日来,并不是想同你谈这些。”
江威顿知其来意,他愈发紧张了。他被抓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别说自己了,连封刺史都倒了大霉。这位太子殿下由着超出常人的冷静与耐心,在定州城蛰伏这许久,手中网罗了极为全面的罪证,甚至在动手前还将定州刺史的私兵策反,其小心谨慎,滴水不漏,完全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如今这两尊大神在,江苒的身份,简直就是一个隐形的危机。
江威比谁都更明白,江苒在他江家生活了许多年之事不便泄漏出去,一面是相府要让江苒成为名正言顺的相府四娘子,在边陲小城的家族长大,难免会被注重门楣的京城世家嘲笑其教养;另一方面,只怕江苒也不想再回忆这些不堪的往事了。
他不由愈发感到惶恐,忙趴在门上,哀求道:“大公子好歹念在我对四娘子的养育之恩,放我一条生路吧!她的身份我绝不会再想旁人透露分毫!”
江锦道:“我来寻你,也不是为了这个。”
地牢污浊不堪,连空气都浑浊闷热,可江锦站在其中,却报损其高华气度的分毫,他淡淡的眼神扫过江威,最后紧紧地盯住了他的眼睛,“我来,是想听一听,苒苒幼年之事。”
江威一愣。
他绞尽脑汁地去回忆,最后却也只能磕磕绊绊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江苒来。她年幼之时,活泼好动,且最是喜欢扬鞭策马,江威嫌她不够文静,硬生生逼着她改了。
送她去女学里头读书,她第一天就气得跑回家去,扬言说那些女诫女德都是狗屁,江司马气得抽了她一顿,可她却始终不愿再去了。
其实江苒一直不是什么贞顺的性子,在江威跟前偶尔装出几分乖巧,诚然是十分违背自己的天性了。
江威回想起当日江苒的劝说之语,又想到如今处境,不由悲从中来,他双膝着地,给江锦磕了又深又响的头,“昔日是我错拿珍珠当鱼目,还望大公子能看在四娘子的情分上,饶我一命吧!”
江锦却轻轻笑了一声,这个在旁人跟前永远是笑脸相迎、温文尔雅的大公子终于没能挂住温然的面具,他的目光雪亮,投到江威的连上去,“你又算拿她当什么呢?当初拿她作联姻棋子,现下又是作你求饶的本钱,江威啊江威,我父亲曾说你油腔滑调、难成大事,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他说完这话,便懒得再搭理对方,转身离去。他来此本来就是为了能多打听打听江苒的幼年之事,反倒听得愈发心疼。
江司马在后面急切地道:“您还没有答应我为我求情!”
“我从头到尾,何时说了要替你求情了?”江锦轻轻笑了一下,随后未停步伐,继续朝外走去,“私开盐矿,招募私兵,更何况矿上还死了这么多人,尸体骸骨至今未曾清点好,你不如留着辩驳的话,到斩首的黎明前喊吧。”
江威腿一软,滑落在地。
……
一夜之间,定州城便变了天。
昔日富丽堂皇的刺史府付之一炬,一手遮天的封刺史戴上了枷锁,几日前繁荣昌盛的牡丹花宴仿佛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只剩满园草木凋敝,不闻人声了。
与此同时,定州城另外一些同封刺史交往甚密的官员或是富商,同样卷入了此案之中,皆被一口气投入到大狱之中,加起来足有百人之数。无数在定州盘桓数年的大家族倒下,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将整个定州城的城内势力都进行了一遍大清洗。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不过一个江家倾覆,倒也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
倒有人还记得江家两位娘子,然而如今自顾不暇之时,焉有人敢再上前打听。暗卫们做了些手脚,对外便放出风声,说江家两位娘子皆是亡故在江府的大火之中。
至此,江苒的旧身份被彻底掩埋,只待来日回京,相府自然会对外统一口径,说她是养在外头多年,如今才接回的,相府真正的掌上明珠。
外头风云变化之时,江苒待在烟雨台中,乖乖地养伤。兴许是她瞧着着实有些百无聊赖了,江锦一面协助裴云起善后,一面又关切着妹妹,便为她请了位熟人来做客。
是那位先头曾多番为她出手解围的蓝家娘子,蓝依白。
蓝依白莫名其妙地被江锦身边的人带到了烟雨台,等见到了江苒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苒苒,你……你没出事?”
江苒见到她也有些讶异,旋即便反应过来,只怕是江锦知道了她先前的善举,才特意请她来此一见的。
她便简洁地说了自己先前之时,连着自个儿的身世,也一并说了。蓝依白当初知她落难,事后也派人找过她,以为江家两位娘子一道都没了,如今听了江苒之言,便忍不住有些感慨,“……唉,也算是你的机缘了,那江云,总归是自作自受。”
江苒轻轻地点了点头,两人坐在窗前,外头一丛幽深碧绿的芭蕉,倒是个好天气,她便请蓝依白喝了茶,又叫侍女上了点心来,两人对坐着用了些,她方又笑道:“我听说你父亲有出仕的打算,我哥哥将你请来,便是知道你家只怕不久也要奔赴京城了。”
蓝依白不由笑了,她在外素有才名,在江苒跟前,才会抛却一些矜持,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憧憬地道:“是啊,我祖父要致仕,我父亲在定州这边当了许多年的官,这才有机会调回中央去,这番盐矿案中,我父亲也算是有所建树,想来无需太久,便能与你在京城再见了。”
江苒颇有几分戏谑地道:“你这样高兴,想来不是为了见我。”
蓝依白坦然地道:“我先前同宣平侯府家的次子有婚约,这番回京,若无意外,便能见到我的未婚夫啦,我听许多人说过他,却只见过他的画像,盲婚哑嫁的那可不成,能见一见自然是好的。”
江苒不由一笑,两人坐在窗前,静静地喝了茶,江苒才道:“你有要见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总归……有些近乡情怯。”
蓝依白想见先前之事,面色微微沉了下来,“我想江相同江夫人,自然是顶顶爱惜你的,只那位表姑娘,怕是……有些麻烦?我听说刺史府叫抄了的当天,她便来烟雨台了,怎么样,这些时日,她有没有难为你?”
“倒是来寻我过两回,叫我推了,”江苒懒懒道,“我懒得与她白费口舌,前些时日还在养伤,见了她不过平添些麻烦。”
蓝依白不由笑了,道:“的确,好大一桩麻烦。”
眼见着天色不早,蓝依白便起身告辞,江苒送了她几步,便又见她回过身来,提点道:“我怕你不知道,不得不多费口舌些,我听我祖父说,相府同皇家原有一桩婚约,只是相府并无嫡出女郎,江夫人的娘家特地送个蒋蓠过来便是为此,江相为官向来清正,是不爱这些的,可蒋蓠背后牵系的旁人未必如此豁达,你如今贸然出现,只怕会撼动不少人的利益,必要慎重行事。”
江苒漫不经心的神情渐渐收敛了一些,她只道:“我明白了,多谢你同我说这些。”
蓝依白摆摆手示意无碍,这便去了。
不出意外,还是江锦身边的人送她回府。
蓝依白没有立时上马车,只是示意为自己打伞的侍女回避,旋即才看向了那名侍从,微微笑道:“大公子千金之躯,扮作侍从,难道只是为了好玩?”
那侍从一直低着头,不见有任何奇怪之处,可蓝依白这么一说,他便抬起了头。
眉目疏朗,长身玉立,不是江锦还有谁。
江锦轻轻笑了笑,道:“蓝娘子真是好眼力,只是我也奇怪,蓝娘子出身也算清贵,处处维护苒苒,难道也只是为了好玩?”
江锦思虑周到,他知道江苒这个年纪,自然要有些同龄的娘子们做玩伴,千挑万选,才寻出了一个蓝依白。
只是他颇有些奇怪,蓝依白算是名门之后,当初为什么愿意对江苒施以援手?江大公子见惯了官场倾轧,自然要多留个心眼儿,看一看自己为妹妹挑选的玩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才有了如今这一出。
蓝依白倒有些好笑,“大公子难道不知道,你家妹妹有多讨人喜欢?我家那几位庶妹,只会寻麻烦,矫揉造作,我瞧定州城的闺秀们,也大多是红粉女流,唯一个苒苒,我觉得有些不凡,她骑射了得,我自个儿虽不成,却十分钦佩这样的人物。”
江锦有些惊讶,“苒苒……骑射了得?”
“您连这都不知道么?”蓝依白笑了笑,轻轻地刺他一下,“大公子若觉得苒苒只是那些平常爱花儿粉儿的小娘子,便太肤浅了些,你若真为你妹妹好,便不要只瞧她的表面,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太友好,旁人若是别有用心,自然要借着她不平凡之处来攻讦,你为人兄长,还是多些担当罢。”
蓝依白是有些傲气的,她见江锦讶异,反倒以为江锦不喜女子习武,心中不免有些不屑,说罢便连眼神都懒得再给他一个,转身便上了马车,不再理会他了。
江锦在京城但凡出门一回,总要被爱慕自己的小娘子们堵着,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有个性的,不由怔了怔,旋即莞尔,心道:苒苒自己有些傲气,这蓝娘子,怪不得能当她的朋友。
另一头,江苒送走了蓝依白,果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蒋蓠蹲了数日,都没见到江苒,心中早已不悦至极,两人之前早就结了梁子了,她如今见江苒飞上枝头,心里一面有了危机感,一面又还有些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今天一听江苒已然见了客人了,想来是身体无碍了,便急吼吼地上门来了。
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先头两人身份是云泥之别,如今江苒却还要压她一头,蒋蓠自视甚高,自然无法容忍,连着寻了江苒几回,都叫丫鬟挡了回去,愈发积起一肚子的火。
此番蒋蓠来势汹汹,便是存了攀比的心,动了打压的意。
若是如今再无动作,等回了京城,只怕相府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她倒也不是空手,叫侍女带了不少名贵药材,俱是珍品,她顶着相府女郎的身份行走在外,这些东西自然是随手就来的,如今流水般往江苒这头送,颇有几分示威之意。
她是有心显摆,毕竟以江苒的出身,这种名贵的礼品,只怕没见过多少。
她一面叫侍女打开了盒子给江苒瞧一瞧里头的血燕,一面倨傲地道:“我听说妹妹近来身子虚弱,这些补药很该多用一些。”
江苒挑了挑眉,表情十分诚恳地叫侍女收下礼物,随口道:“这怎么好意思,劳烦表姐费心了。”
蒋蓠见她毫无眼界的模样,便讽刺地笑了笑,道:“横竖放在我那头也是白费了,年年都用不完的,便送来给妹妹吃。”
江苒点了点头,十分捧场地说:“嗯,表姐房里的丫鬟数量不太多,像我如今这些丫鬟们数量太多,这燕窝就有些不够了,表姐可真真是雪中送炭来着。”
蒋蓠:“……你给丫鬟们吃燕窝?”
价值千金的东西,你给丫鬟吃?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是这么装的!
蒋蓠憋了半晌,才要嘲讽两句江苒装蒜,便见三七捧着碗,吃着燕窝进来了。
三七笑嘻嘻地给蒋蓠见礼,说:“表姑娘也来送燕窝呀?我们这头人多,您尽管送,我们都能吃完的。”
“嗯,”江苒配合地点了点头,又十分诚恳地问,“表姐还要送什么吗?”
蒋蓠一愣,下意识警惕起来,只道:“没了。”
“那就请回吧,”江苒往后懒懒一躺,无病呻吟了两句,“唉,我最近身上不太爽利,若不是表姐非要来,我是不见人的,唯恐给你们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蒋蓠:“……”
蒋蓠有备而来,结果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送了东西之后,明明憋了一肚子的话没能说出口,便被三七请出了院子。
江苒叫丫鬟们清点着礼品,发现自己又发了一笔小财,美滋滋地打起算盘,“她什么时候再来啊,我最近就靠这个攒私房钱呢,我想买一匹殿下的照夜白那样的好马,你说要多少钱?”
三七迟疑道:“她还真会送吗?”
“当然啊,”江苒信誓旦旦地道,“你等着吧,在回京之前,她不管是显摆还是讨好,都要送我东西的,咱们就靠这个发一笔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