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心底忽然溢出一股不受控制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令她隐约无法控制坚定多年不曾动摇的决心。
她干脆转眼,连他的手也不看,更可怕的是,心里竟冒出一个与他同样身形的小人来,拿着一把小剑蹦蹦跶跶,对着她的心窝戳一下,得意地问:你不在意?你真的不在意?
秦蓁拿起垫在胳膊下的教案书册,支腿起身。郑煜星的目光随着她的起身慢慢扬起,俯仰之间,气氛隐隐沉下。
“嗯,不在意。”她冲他笑,转身出了教舍。
郑煜星的目光一路追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脸上的情绪一一淡去,撑在桌上的手掌五指收张几下,力量充盈,旋即懒懒抱臂,嘴角轻撇,低嗤一声——
“你当自己在骗谁呢?”
……
下午,郑煜星回了一趟宫里,他借口是为一早接应女侯这边,所以直接宿在太仆寺,太子也没多问。
郑煜星察觉太子心情不佳。
果然,太子问到太仆寺其他的情况,郑煜星一听就笑了:“殿下,臣若是没有记错,您调我去太仆寺,只是辅佐秦博士授课一事,也没让臣干别的呀,即便臣人在太仆寺,不在其位,岂能谋其政。”
太子抓起一支笔就朝他丢过去,“这么说,你还是奉孤之命躲懒了!”
郑煜星侧身接过,痞痞一笑:“此言差矣,不多管闲事,是臣得本分,但好奇留意,是臣的爱好。”
言下之意,别的事他也上手很快,太子吩咐就行。
太子这才笑了,虚点他好几下,想骂又不知道怎么骂的样子。
舒宜邱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这种氛围真是令人怀念。
上一次郑煜星离开这么久,还是他处置曹家一案的时候,但那时候曹家案是太子心头一团怒火,最关心之事,其他事都能压下,对比没那么明显;如今太仆寺大改属新政,是太子诸多事务中的其中一环,不占据全部精力,郑煜星人往太仆寺一扎,悠悠哉哉挂着博士名号协助,偶尔回来述职,这感觉就不一样了。
起初,东宫一切的确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看着手下宫人不似郑煜星在时那般嬉笑松散,舒宜邱很欣慰,心想,肃穆庄严的东宫,近在眼前。
然而,当朝中糟心事接二连三化作奏折送入东宫,新政屡遭质疑,太子妃又与太子有离心之相,太子虽未作怒态,但眼神里的冰冷清晰可见,众人行事,俨然从认真谨慎,变成了如履薄冰,整个东宫如坠冰窖,竟是从前少有。
舒宜邱幡然醒悟,倘若是郑煜星在,太子刚有生怒之势,他已先骂骂咧咧,然后嬉皮笑脸的给出许多不堪入耳的坏主意,郑煜星擅长摆出就事论事的样子,将主意偏向太子说,夹带浓浓的利己心态,可他越这样,太子反而会冷静下来,甚至在他的歪主意中,摸索出一个折中之法,再把他啄一顿,道出他不妥之处,这事就过去了。
从前,舒宜邱听太子说他不服管教随性胡来,就真的觉得郑煜星这人全靠太子纵容,否则早死了十回八会。
现在想来,郑煜星只是代太子说出了他不好说的话,想了他不该想的主意,太子训斥纠正他时,何尝不是在对自己说?
此等狡猾泼皮,哪那么容易死!
即便储君帝王,也是□□凡胎,载七情六欲,掌控情绪的方法各有不同。
他和郑煜星性格不同,像两个极端,却一同伴随太子多年,而太子会在他们之间,找到平衡点。
郑煜星领了新活儿,又是和太仆寺有关,忙不得的要走,太子眯起眼睛盯他:“这太仆寺里,有花儿啊?谢了就看不着了?”
郑煜星点头:“好大一朵呢!臣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灌溉长大的!”
在太子找到新东西砸他之前,他恭敬告退,舒宜邱想想,追了出去。
“郑兄。”舒宜邱拿出了有史以来最诚恳的态度:“方才殿下吩咐之事,或许与之前的事相关联,若郑兄有任何难处,尽可道出,舒某定鼎力相助。”
郑煜星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手指:“舒宜邱,男人要自己去争取心爱的人,你弟弟的事我帮不上忙,你巴结我也没用,想开点。”
舒宜邱心里那点感慨,在他欠揍的嘴脸里,烟消云散。
去他娘的巴结!
火气撩过心头,舒宜邱觉得好笑,忽然想,这种心态,才是他在东宫的常态,顿了顿,还是将近来的事说了一遍。
郑煜星没听完就笑了,嘲笑的笑。
“舒宜邱,你脑子这么轴?”
舒宜邱忍了:“还请郑兄赐教。”
郑煜星长臂一展,搭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虚虚指点:“道理很简单,譬如女人与你闹脾气刷情绪时,是为了听你的道理和正义的吗?她能不知道黑是什么黑,白是怎么白?不就是受了委屈,想听几句顺心话吗?男人女人都一样,殿下英明神武,岂能不辨是非,就是不痛快,就想听几句痛快话而已,顺了气,自然就理智了!”
舒宜邱从前对郑煜星分析女人那套很排斥,可现在,他竟若有所悟的点头,然后合理质疑:“殿下至高无上,岂能与闹情绪的女子相提并论,更何况,你我身为臣子,不规劝言行已是失职,岂能反其道而行!”
郑煜星懒懒笑着,在他肩上猛地一拍:“东宫不止你我两个臣子,循规蹈矩规劝言行的臣子,殿下已经有很多了,你何不做个不一样的臣子呢?”
郑煜星说完,自己都愣了。这话句式很熟,有人对他说过,然后被他埋在心里,在不同时候发挥作用,令他有了如今光景。
短暂的怔愣之后,仿佛浓雾风吹尽,泥沙水底沉,郑煜星终于看清,那堆刚刚挤进心里的心事之后,藏了个人,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和这些心事一起住进来的,还是早就在那里。
舒宜邱宛如一个入学新生,处处透着好奇和疑惑:“莫非,这就是郑兄多年来的处世之道?确然……新鲜!”
郑煜星扯了个玩味的笑,与他作别离开,边走边嘀咕:“仙女托梦说的,当然仙。”
舒宜邱面露疑惑,仙女?鲜?
……
郑煜星回来事已经散学,二哥二嫂的人也都离开。安静的衙署中,只有博士厅的方向有人声,郑煜星好奇走过去,一眼看到站在门口抱手往里探的秦蓁。
回来的路上,郑煜星一直在想秦蓁,真看到她,居然有点紧张。但很快他就安抚了自己,好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人,紧张是对她的尊重,这很正常。
心理稳定了,郑煜星走过去,站在大门另一边,学她的样子抱手探头:“看什么呢?”
秦蓁看他一眼,抬抬下巴:“自己看。”
嘁,什么态度。
郑煜星无声翻她一眼,看向里面。
里面只有郑芸菡和卫元洲两人,堂堂一个王爷,竟挽着袖子,掖着衣摆在淘米,他一边淘,郑芸菡一边数:“十二遍了,还有十二遍!”然后在他线条如刻如描的精壮手臂上一拍:“太用力啦,都被你碾成粉了,什么时候才能变清水。”
卫元洲不恼不怒,蹙眉认真点头:“抱歉,我会小心。”
不多时,樊刃小跑着回来,仿佛没看到门口两人,径直入内:“王爷,火已经烧好了,现在上蒸吗?”
小姑娘气呼呼往座中一团,盯着卫元洲不说话。卫元洲爱死她带着小脾气的样子,心里别提多乐,望向樊刃时又从容起来,淡声道:“慌什么,细致活催不来,来淘米,淘成清水为止!”
樊刃抿抿唇,接过淘米盆继续,卫元洲看了他一眼,樊刃认命的往公厨去了。
卫元洲打发了人,拥着郑芸菡一起研究秘方:“这次怎么改动,有什么想法?”
郑芸菡冲他哼哼两声,又笑了,窝在他怀里与他咬耳朵,说着这次的改动。
门口,郑煜星眯起眼睛:“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该不会在酿酒吧?”
秦蓁“嗯”了一声:“听说,叫武陵桃源酒。”
她看了郑煜星一眼,按理说,他不该再散学之后回来,往常,他都是散学之后进宫的。但她不能这样问,也不想多留,撒开手转身就走。
她刚转身,他已凑到身边与她同行,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脑门:“原来是这壶酒,啧,说起来,我和这壶酒之间,还颇有些故事呢!”
他转过头笑看着她,等她接话——问啊,你倒是问啊,问我是什么故事,问!
秦蓁目不斜视往自己的卧房走,用沉默表示自己没有兴趣。
郑煜星咬牙,伸出手点她:“你很想知道吧?!呵,你们女人就是好奇心重。”
他一副“拿你没办法”的笑脸,自己给自己搭梯子,还搭得挺起劲,“罢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给你听也没什么。”
秦蓁无动于衷。
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她的态度有些冷,他甚至怀疑她在他身上装了一只眼睛,眼见着他这一头热乎起来,便机敏又迅速的冷下去,像躲避,又像抵制。
郑煜星眼底滑过几率深邃暗色,复又被笑意填满,与她讲起武陵桃源酒的来历以及郑芸菡屡战屡败的战绩,最后作出无奈的样子,笑着摇头:“后来,我们还打了个赌,要是她能酿出武陵桃源酒,我就立刻成亲!”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大步迈开横在她面前,拦住她去路。
秦筝没想他有此举,手臂一紧时,青年宽厚的身躯已立在眼前,脸上笑意褪去,换上认真,他垂眸凝视着她,低声道:“我从来不骗她,若酒酿出,我便要与心爱的女子成亲。”
他抓着她手臂的手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言及此,贴着她手臂衣料的拇指不觉轻动,微不可察的摩挲,像一份小心翼翼的试探。
秦蓁没动作,静静地看着他,一如白日在教舍时,她分明动了情绪,却执意按下时一样。
郑煜星似笑非笑,吐字时喉头轻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他咀嚼斟酌,慎重吐出:“郑某请教秦姑娘,如果每个人心里都横亘着不同的坎,才会做出不同决定,那她心里,横着什么模样的坎?若我先她表明心迹,她却拒绝,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改变主意,愿意接受我,嫁给我?”
秦蓁眼神飞快垂下,那几经变换的眼神,终是避着他的。心绪起伏间,不免自嘲好笑,纵然他眼光毒辣,可此前种种,他鲜有窥透她心中所想,也有被捉弄气的跳脚,严词声讨之时,可如今,竟像是一举一动都被他看的透彻明白。
也不知是他心结疏散功力精进,还是她心事扰心落了下乘。
秦蓁目光略过自己被擒住的手臂,轻轻动了动:“你是请教还是问话?”
郑煜星五指微僵,不大自在的松开。
他尽力镇定,却还是在她作势开口之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人。”秦蓁声音很轻很柔,先时避开的目光再抬起时,栽了和语气一样温柔的笑:“改了。”
郑煜星没听懂:“什么?”
秦蓁微微一笑,从容的说:“武陵桃源酒的意义,已经改了。芸菡没想拿它逼你成亲。那是她为自己的成亲礼备下的合衾酒。哦对,可能顺道用来奚落你,以回敬你之前的落井下石。原话好像是——她拿去作合衾酒,一滴都不给你留。”
郑煜星的认真表情裂了一条缝,宽厚身躯逐渐僵硬,顷刻间被她带走,他干笑着摆摆手:“胡说八道,那是你妹妹还是我妹妹?你比我更清楚?”
秦蓁嘴角噙笑,再补一刀:“你发疯耍泼时,我与她挤了一晚上。她心结得解,开心的说了许多话,刚好说到这个。”
郑煜星彻底僵在了原地。
秦蓁笑了,正要错开他回房,又想起什么,微笑道:“所以,你不用再考虑揣摩那些烦心事了,想开些。”
她含笑离去,郑煜星却没了追上去的力气。
他死死握拳,第一次想揍郑芸菡。
这个死丫头,他身为兄长,为她全力以赴。
她就是这么对他的!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
这时,樊刃从公厨出来,小跑着去了博士厅。
郑煜星头顶阴云,心中被黑暗盘踞。
淘过二十多遍的米,终于令水清澈无染,需蒸至极烂,放温成团送入曲汁,搅拌如稀粥,静待发酒。
郑煜星面无表情的走到盛着米的盆前,露出了阴森的微笑……
少顷,卫元洲与郑芸菡手牵手而来,身边跟着不辞辛劳的樊刃。
然三人进门,短暂静默后,公厨里爆出樊刃的惊天痛呼——
“我的米!他娘的谁踹翻的!”
彼时,郑煜星坐在一处屋顶,吹着初冬凉风,安详的闭上眼睛。
老子让你酿!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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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秦意和秦蓁进宫见过太子之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左思右想后脚,他决定单独进宫一次,然还未踏出正厅,已被人拦住去路。
郑煜星一身软甲,腰间长刀横跨,手懒懒搭在上头,冲他笑:“秦寺卿这是要去哪儿?”
秦意自然只能说是为公事面见殿下。
郑煜星笑了两声:“倒也不必秦寺卿跑一趟,我今日来,就是跟秦寺卿聊公事来的。”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哦,也是殿下的意思。”
秦意脸色微变,侧身伸手:“大人请。”
郑煜星不与他客气,大方入内,姿态闲适随意,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秦意的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