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小厮,四名丫鬟,大公子院里的贴身班底凑齐了。
两个被重新赐名丫鬟激动地低头谢主子,她们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是不一样的。
她们容光焕发,感受到身后曾经一起吃喝训练的丫鬟们嫉妒羡慕的眼神,眼中迸射出极亮的光芒。
余氏已经不理会她们了,转而对李崇音道:“你今年也十一了,房里该添几个红袖添香之人。”庆朝九岁以后的男性,就不能再被称作孩童。京城中,大多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当家主母会给嫡支男性开蒙,告诉他们两性间的那些事。
在来之前,李崇音已经被余氏请来的人教过了房中事,他定了定神,给母亲行了礼,语调平缓而完美:“听凭母亲安排。”
接下来就是两个双胞胎选人,双胞胎不过六岁,还是爱闹的年纪。
他们见最漂亮的两个被选进大哥屋子里,有些不满,谁不喜欢漂亮的丫头呢。他们向来无法无天惯了,窝进母亲怀里撒着娇,余氏对他们多有宠溺,只笑语着几句教训。
与对李崇音的淡然和蔼的态度相比,好像总缺了点什么。
李崇音全程低着头,好像与此和乐融融的一幕格格不入。
双胞胎被余氏哄了哄,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下,哥哥李正阳跳了下来,指着所有丫鬟,有些颐指气使:“你们,都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丫鬟们都小心抬着头,低垂着视线。
眼见李正阳点了两个颜色好的,弟弟李星堂突然疑惑了一声,弟弟注意到角落里,虽然皮肤黑了些,但眉清目秀的云栖。
“二哥,那个!最后面的!”
云栖头皮一紧,想到前世两兄弟得罪了人,落得一死一残的下场,牵连了李府大批人马。
随着李正阳走近,她突然“啊!”了一声怪叫出来,惊了所有人,也让李正阳停下了脚步。
云栖也果决,该出手时就出手。
云栖想在不多的选项中,选一项不那么糟糕的,比如她为何要往本来就拥挤的小主子们院里继续挤,为何不努力一把,进主母院子?
没努力过,怎么知道我不可以?
李济怒斥了一句,这云栖是怎么回事,这两个月都好好的,突然发什么病。
他刚还信誓旦旦保证这批奴才训练的很规矩,这让他怎么交差。刚才余氏一个眼神撇来,李济背后出了一身虚汗,示意了一个眼神,让人把她拉下去。
不打破常规,是不可能让让余氏在诸多下人中注意到她的。
冒了这个险,云栖的脸色发白,却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她清楚自己不再是前世的身份,现在的她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丫鬟。
在这里,谁都能治她的罪。
就在云栖被两个高大健壮的家丁扣住时,却见余氏被这叫声吸引,看向了云栖。
云栖抬头看去,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余氏神使鬼差地叫停了他们:“把她带近些,我看看。”
虽然与余氏相处时间不长,但从下船到来到李府的一举一动,从气度到涵养,余氏都不比任何京城名流夫人差,在气质上还更胜一筹。
管家可不敢小看余氏,他不晓得云栖哪里让余氏另眼相待。
李济看着云栖,直到注意到云栖眉眼,一股熟悉的感觉萦绕不散,突然会心一击,好像明白了什么。
家丁把云栖带上前,云栖像是害怕的小动物蜷缩着。
“别动,不会伤害你。”
余氏涂着绛紫色蔻丹的手指挑起云栖下颔,看了许久,喃喃说着话,音量太小,听不清。
就连一旁始终不在意旁人的李崇音都被母亲的异常举动吸引,他也看向这个看着没什特别的少女。
云栖受到了几个主子的注视,原本狂跳的心脏也在这注视中平息。
两个双胞胎再次要闹,余氏却没再哄,一个轻斥让奶娘抱着他们安静待着。
拖延的时间越长,云栖知道她成功的概率越高。
她能倚仗的,不过是这张脸,还有余氏一念之仁。
良久,放下手,余氏摸着漂亮鲜艳的蔻丹,恢复了常态:“你为何喧哗,可有缘由?”
云栖双手趴在地上,道:“刚才看到夫人您裙角有了些许磨损,我想要将它缝合好,却想不好用什么方法,刚才终于想到了一种技法。”
“哦?用心可嘉。”
余氏里着湖绿色刺绣芙蓉织金锦裙,腰间系着锦缎宫绦,裙摆逶迤垂地,外罩云纹袄袍,华丽不失保暖,风一吹,那件金锦裙随风而摆,风华无双。
但由于一路奔波,裙摆又是垂地款式,在细末处会稍稍摩擦也是正常,这样品级的夫人,随时都有绣娘愿意为她刺绣甚至换上京城最新的款式,而这样的小摩擦也只有始终跪着的奴仆才会注意到。
余氏神色不辨喜怒,依旧温柔的语气:“何种织法?若是织不出来,今日便不用待在李府了。”
余氏并非威胁,而是她不喜这样撒谎成性的丫头,就像刚才她给长子找通房一样,三个丫头中特别不规矩的,就必须剔除出去。
现在这么小一个丫头,就算真会刺绣,又哪里能和绣娘比,更何况要补全她身上这件出自江南绣坊的裙子,以难度来说,是异想天开。
余氏思量着,今天也需要来个杀鸡儆猴,便直接让大丫鬟锦绣当场送来针线、卷绷、绣架等,要现场看着云栖刺绣。
余氏去里屋换了一身罗裙,把原本的金锦裙拿了出来。
那两双胞胎看这坏丫头出丑,坏笑起来,弟弟李星堂还踢了一下她的小腿,嬉笑谩骂,云栖歪了下腿又再次站直,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开始了刺绣。
也许在场不少人要看她笑话,因为一个十岁的乡野丫头说要刺绣,就像一个乞丐说要考状元一样可笑。
但她并不被外界干扰,需要的时候她不会一味低调。
余氏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面看得有些认真了。
云栖动作熟练,各种针法交错着,无论是铺针、滚针、盖针,还是后面的结环成绣,磨损的地方不大,很快就能绣完。
在短短几针中都有不俗表现,特别是这类针法与常见的湘绣、苏绣不太一样,见多识广的余氏知道这是蜀绣,由于掌握蜀绣这门技术的家族很早以前就落寞了,只有少数传承者流落在庆朝各处,为数不多的还是专门为皇室服务的。
云栖虽说因年纪关系,下针还不够利索,有些地方有些微瑕疵,但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当然,这些瑕疵是否云栖故意露出就不得而知了。
“你可知道你用的是什么?”
“是蜀绣。”想要脱颖而出,就要有脱颖的资格。
“你知道蜀绣已经几近失传了吗,你怎么会这些?”
“曾有位宫里出来的绣娘,放归后住在我们村,父母亲希望我能学一门手艺嫁得好人家,便让我求了三天三夜,那位姑姑便应了下来。”云栖很镇定,对答如流。
这段话符合云栖的身份,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性。
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是前世另一女子发扬光大的,她不过是学习者之一。
但就算她不是继承者,她也是花了无数心力学习的,后来甚至比那女子绣的要好上数倍。
前世为了在李家立足,不眠不休地学习,无论是蜀绣还是其他,她都拼了命一样的汲取着,唯恐自己被抛下。
她在外呈现的每一个技能,哪个不是她不眠不休疯狂学习的结果?
余氏点头,让云栖站了起来,问清籍贯和被卖入府的原因后,让云栖站在自己身边。
这一举动也说明云栖算是过关了,余氏不会再拿她来立威了。
选到这里,余氏也有些疲乏了,便将剩下的人一一分配到各个院子里,包括双胞胎和小女儿那里,这次都分了不少人,看着都是随意点的,但余氏是根据这群人特点划分的。
进府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丫鬟,这次简单的分配就将这群人从最高的三等丫鬟到打杂丫鬟都分的明明白白。
丫鬟们似乎都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她们不但需要主子看中,更需要看重。
李府被老夫人划为东西两面,东边是大老爷的地盘,被称作东苑。西边自然是二老爷的,也就是西苑。虽两面相通,同在一府,但所有仆人好似泾渭分明。
一路上,余氏不断遇到东西两府交错的仆人们问好。
只有云栖没被处理,余氏走向自己的懋(mao)南院,通房丫鬟锦瑟跟在余氏身边,眼看云栖要被遗忘,不得不近身提醒:“主子,这丫头怎么处置?”
余氏似乎一直在想事,恍惚了下才发现漏了云栖,看着身后跌跌撞撞,努力不发出声音跟上他们的小丫头,道:“你之前说,你叫云栖是吗?”
“是、是的。”云栖表现得拘谨和迷茫,很符合她当下的状态。
“不用改了,是个好名。”
云栖立刻叩头感激,云栖是少数能保留原名的仆人。
“无需时不时叩拜,你到了我院里便知道我不讲究这些,尊敬放你们心里,而不是表面功夫。”说着,余氏又对身边的几个丫鬟说,“让她留下,给你们几个做个伴儿也不错。”
于是身边的四位贴身丫鬟立刻谢主子,锦瑟吩咐另一个叫无端的丫鬟给云栖带到懋南院后排的下人房。
因为余氏也没提云栖需要做什么,几个丫鬟就先把她安排在这里,看后面有什么杂事就让她做。
给云栖添置了些衣物鞋袜和日常用品,无端道:“这边住着一些和你差不多的绣娘、厨娘、打扫丫鬟、茶水丫鬟,一共六个,加你是七个,她们这会儿都在上值,晚上你就能看到她们了。”
“好的,谢谢无端姐姐。”正式被主母赐了名字,云栖现在叫无端姐姐就没问题了。
无端道:“老爷一般是卯时一刻起,夫人会比老爷早一些。”
无端还没改掉在旧府的称呼,按理说现在在李府她应该喊他们二老爷和二夫人。
“夫人一般早起会做些什么?”
“有时候用完早食,夫人会舞一会剑。”
“夫人会舞剑?”
“自然,咱们夫人当年可是京城双姝之一,会的可多了。”无端脸上都是骄傲。
“我们伺候的时候轮班,轮到你了会有人告诉你,也不需你做别的,还有我们几个在,你到时候就跟着我们做点事情,懂吗。”
“云栖明白。”
见小姑娘还算懂事,无端点点头。
“待会饿了就去茶水房自个儿弄点茶水,以往曹妈妈会放些零嘴,可以用一些,但注意次数不能多,多了曹妈妈会不高兴。”这么交代了几句,无端便要离开,主子身边可离不了人,“别的事,就自己琢磨着。”
云栖本就是个什么环境都能活下去的,有些羞涩道:“无端姐姐,我能问个事吗?”
“你难道还想知道主子的其他事?”无端表情微冷,刚来院里,就不安分了?
“没有,我怎么敢!”云栖连连摆手,“就是奇怪姐姐的名字。”
无端脸色才好了些,并不气,也许是这个问题被问了很多次了,道:“你以后就知道,夫人喜爱诗词,我们几个的名字取自前朝大诗人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夫人身边还有锦瑟、一弦、华年。”
二老爷一家的回归,让李府热闹了一整日,到了晚间用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才各怀着心思回自己苑里。
到底被外派了十几年,李昶与李老夫人有不少话要聊,当他回来就发现今日夫人神色不对。
锦瑟为李昶去了外袍,挂在架上,默默地退了出去,不打扰老爷夫人,去检查屋外头的火道。
烧地龙必须在屋外布置洞口,差人烧火,热气才能通过火道传入屋内,整个西苑只有懋南院的主屋有地龙,这耗费不少,不是普通人家能供给的。
李昶来到余氏身边,屋里烧着地龙,并不冷,但余氏的手却有些寒凉。
余氏这才惊觉身边来了人:“老爷回来了。”
“夫人可是不习惯李府?”
“与我们在江南终究不同,不过我陪你在京城生活过,匀些时日,总能习惯。倒是映月,在船上呕了几次后,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李映月,便是两人的小女儿。
“可请过大夫?”
“请了,开了些药,让她先歇着,只是你知道她小性儿多,整日闹腾着,我让崇儿去看她了。”
想到小女儿,李昶也是头疼的。
“下午我不在,李家可有人怠慢了你?
“未曾,那管家李济虽偏帮长房,但也不敢在明面上为难我。”
“夫人多担待些,我们终究离开京城太久了。”
李昶想到大房今天屡次下马威也是凝重了一些,连来接船的人都只是旁支的人,更别提大夫人特意来迟,晚间用餐时,更是话语夹抢带刺的。
“老爷可别担心我,倒是你,我知你近日不太爽利。”
李昶这里看着礼物繁多,但仔细分辨便能发现,平级的官员甚少过来,更别提上级了,他们也只是表面花团锦簇。
李昶慢慢握上余氏的手,长长叹了一声:“我本想调入吏部,不知为何只得了工部的差,虽是左侍郎,但是在工部能有何作为?”
余氏挣了挣手,见李昶不理会,屋里也没别人,露出一抹羞赧,也随他去了。
她虽不了解朝政,却也明白大致格局与利害关系。
吏部和工部看似都在六部中,但现实中,地位却不一样。
六部由吏部、户部、礼部、刑部、兵部、工部组成,按重要程度排列,当然每朝每代顺序稍有不同,但吏部绝对是永恒的热门部门,吏部掌管官员的升迁、奖励、考授、恩荫、请封等十几项事务,哪一项不涉及官员们的命脉,在六部中可谓权利最大。
而工部呢,掌管工程、水利、修缮、屯田等事务,说通俗点,这就是纯粹的技术劳工,怎么和其他关系社稷与权利的部门比,手中无权,还常常要背锅,比如哪里水灾冰灾蝗灾,工部首当其冲问责,这就是功绩难出,挨批常事的部门。
也难怪李昶不爽利,好好的吏部变成了工部,谁能舒服。
余氏安慰道:“左侍郎总比右侍郎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