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云栖再次掀帘,看到外面尘土飞扬间,躺着十几具毫无声息的尸体,暗红色的点洒落各处。
谁能想到他们三年后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而且一照面,就让她对他的改变,有了最直观的认识,他又成为那位冷血谋士了。
地面上血迹不算多,足见他们来得快,解决得也很快。
李崇音以及他的手下身上没沾太多脏污,特别是李崇音,穿着书生的儒衫,文质彬彬,哪有半点会武的模样。
云栖惶惶放下帘子,却见车内几个婢女居然没了害怕,一个个脸红心跳的模样朝外头瞧,随着马车一路奔走,吹起的帘子正好能看到李崇音赶马车的背影。
云栖失笑,遥想三年前李崇音的存在都能让整个李府丫鬟们争先恐后,何况现在呢。
离下一个城镇还有半天的路程,天色已晚,李崇音决定暂时原地驻扎。
他挑选了几个士兵在外围看守,留了一部分在内围守着女眷。
士兵们原地坐下,啃着干粮,神情冷硬,并不爱说话。
佩雯好奇地将他们的干粮拿过来一看,发现硬的像石头,连啃都困难是怎么吞下去的,见李崇音领着这样一群人,只觉得三公子越发深不可测了。
她不忍心看士兵这般艰苦,请示了云栖后将自己这边的干粮分了出来,引来士兵们的感激。
云栖依旧只在马车内,她已隐约感觉到,这群人可能与魏司承有些关系,只有他的兵里面才有这般如狼似虎的士兵。
云栖见李崇音时是心境影响精神,懈怠下来后,还是不太舒服,有气无力地躺在马车里。
勉强喝了一点热汤,吸了吸鼻子就迷迷糊糊靠着软垫睡着了。
到后半夜,才睁开了眼,发现身上盖着一条男式大氅,记得是白天李崇音身上的。
他是什么时候入内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知道这是为让她在夜里御寒,但她浑身不自在。
云栖睡饱了,精神好了许多。
看到一群人围着篝火熟睡,也许是见到了李崇音等人,几个婢女都卸下了连日来的防备,睡得格外香甜。
离篝火有些远的一颗枯树下,李崇音独自抱着剑,状似熟睡,身影显得格外冷寂。云栖活动活动了僵硬的四肢,轻声轻脚地下来想把大氅还给他,刚放下就被抓住了手。
回头就见他睁开了眼,含笑望着她:“这么久没见,不说几句?”
说着,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地方。
云栖没动,看李崇音那自然的姿态,好像中间没有那三年,两人真有那么熟一样。
“怕了?”
这两字,一下子激起云栖的逆反心思、
“我怕什么。”
“那就坐坐,正好有事与你说。”
李崇音向来知道怎么让云栖同意。
云栖挑了块离他远一些的地方,放下随身帕子才坐了下来,暗道自己怎么轻易上当了,那懊悔的小表情,令李崇音嘴角一扯,像是笑了一下。
“是母亲让你来接我的?”云栖决定先发制人。
“嗯。”李崇音意外地看了眼云栖。
他本就要回来参加秋闱,三年的离开也让京城人快要忘了这个曾经惊艳世人的少年。
信中余氏提到云栖这几天要回京,听闻乱民四起,希望李崇音能顺路接回来,他到别庄的时候被告知云栖已经离开,又被几个姨娘庶女哭哭啼啼地拉住。摆脱后带着人赶过来,正看到被一群流民包抄的马车,还未细想已然冲了过来。
两人沉默了一阵。
“你可还记得答应我的礼,三年了,应该准备好了吧。”
“……”你居然还记得!?
云栖磕磕巴巴道:“哈…嗯,以后给你。”
先拖一拖再说。
李崇音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云栖怕他再问为什么三年了都不准备之类的话,不敢再说话。
身后突然安静了许多,云栖胡思乱想着,待她再回头的时候,发现他居然靠在树干上睡着了,云栖这才大了胆子,看着火光下他的脸,透着些沧桑以及疲惫,他一路赶来应是很累。
云栖本来没打算多看,却发现他头发与额头间的衔接有一点点不自然,白天没注意,如今离得近才能发现,怎的像黏上去的?
云栖刚想凑近再看看,就被闭着眼的李崇音抓住了手腕,一把将她拉近,连同身体,她惊呼出声,又怕被侍卫婢女发现这边异样,恐慌极了。
李崇音像是没感到她的紧张,依旧没睁眼:“想做什么?”
“看到你脸上好像有东西,所以才看了看。”
云栖离他的脸也不过咫尺距离,被他孟浪举动吓到,像被雷劈到一样连连后退,风一样地回到车上。
按着噗通跳动的心脏,全然忘了之前的怀疑。
李崇音终于掀开眼皮,看了下安安静静的马车,摸着自己粘上的假发,小姑娘太细致,他本身对易容不擅长,居然差点被发现破绽。
看来还是需要主公匀出一位易容高手前来相助了。
在李崇音的护送下,云栖等人没多久就回到了京城。
由于云栖一路避开,两人并未过多接触,只是偶尔一个眼神交汇,却有些说不明的味道在里头。
马车到了城门口,与所有进城人一样排着队。
京城内,出了一通缉犯在逃,张贴了通缉令,所有出城的车辆都要检查。
本来以他们的来历很容易被放行,但他们遇到的是齐王,排第四,留着小胡须,脸型尖瘦,算不得好看,却偏爱文人雅士的装扮,又常年混迹花丛,脚步虚浮,看着就像是纵情过度。
李崇音让云栖待在马车上不要下来,上前圆说。
齐王风流性子,听说车厢里的是李家女眷,就非要看上一眼。
如果李崇音不配合,就是违抗旨意。
李崇音并未拔剑,只是站在马车前,轻声道:“告示上只说出城要查看,并未说进城也需要,还请齐王殿下通融。”
“哟哟哟,我看看这是谁?不是三年未见的麒麟子吗?”说着那齐王一手轻佻地挑起李崇音下颔。
由于当年李崇音名满京城,麒麟子就是文人对他的雅称。
现在被齐王这般轻蔑地说出来,就有些侮辱性质了,毕竟自行毁掉前途的人,也就不再是曾经被人看好的麒麟了。
云栖一听到齐王的声音,就一阵恶寒,眼底的厌恶情绪汹涌了上来。
再察觉到齐王动作,吸了一口气。
这齐王居然轻薄李崇音?他未来怕不是要为今日举动付出惨痛代价,她就没见过谁在侮辱李崇音之后,能够全身而退的。
也是她改变了原有轨迹,影响到了李崇音。若按前世来算,这会儿齐王已经与李崇音相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李崇音一动不动地任由齐王对着他左嗅嗅,右闻闻的。
“您检查好了吗?”
“本王倒是还想再检查检查马车里头,李公子不如让开?”
“马车里面是回京的家妹,以及她身边的婢女三人,家妹身体略有不适,不宜见外男,希望王爷宽容一番。”
一般有通关文书,特别是京城官宦人家,只需出示文书即可同行。
这般硬性阻拦搜车的,是齐王想要找事,李家三年来依旧保持中立,并不支持任何党羽,这般直臣令皇上欣喜,却令皇子们不满意。
李昶为人谨慎,始终寻不到把柄。
身为太子一派的齐王,看着沉溺酒色,实则就是在寻衅滋事,找李家的破绽。
“那就不要怪我公事公办了!”齐王大吼一声,“来人,给我仔仔细细地在里头搜。”
云栖眼见外头气氛越来越紧张,不想因这样的小事连累李家,握着车帘就要出现,恰逢此时听到一黄莺出谷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云栖立刻停了动作,透过缝隙瞧着外头。
迎面遇到要出城的杜家马车,杜漪宁一看到许久未见的李崇音,眼神亮了一些。看到他的气质越发出尘,倒有些出家人的味道,那平静无端的目光,让她的心脏扑通乱跳,这禁欲系才是她最可的类型,可惜李崇音对她太过泛泛,简直有些油盐不进,地位不算高,她要付出的代价却大。
她叫停了马车,走了下来。
齐王看到杜漪宁自然热情,询问始末后,杜漪宁很是体贴:“这里都是男子,私自进入女眷马车确实不妥,不如由我代替齐王殿下进去看看如何?相信李大人一家精忠爱国,不可能窝藏钦犯。”
齐王本是想强行进去,放些“物证”进去,抓住李家把柄,虽不致命但也够李昶喝一壶的,自然有李昶求太子的时候。
当然他还有点私心,心底对那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李家五小姐上了心,越是不给看,心里越是想要一探究竟。
李家五小姐养在深闺中,平日从不见外男,出门机会更是少,听闻还因身体关系时不时要回江南调养,在京城见过的人都很少。
但罕见的一次出门,都有美名传出,据说像极了她母亲。
她母亲可是当年的京城双姝之一,就是现在也风韵犹存,他早就上了心思,却被汝襄候家的这破泼皮草莽户给截了胡。
想到杜漪宁可是太子和三哥明争暗斗的女人,让了开来。
杜漪宁在李崇音面前娉娉袅袅地行礼,李崇音回一礼。
她走过时,一阵香风袭来,随之而来的是她的衣裙若有似无地滑过他的衣袖,如丝般的若隐若现。
李崇音向一侧避开,加大了两人间的距离。
杜漪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才施施然走到马车边。
“妹妹可还记得杜姐姐?”杜漪宁亲切地询问。
“记得。”云栖听到姐姐妹妹的称呼,心里就不太舒服。上辈子嫁给端王后,听的次数多到让人头皮发麻,都要形成反射条件的鸡皮疙瘩。
“齐王也是公务所需,让姐姐看一眼可否。”
“那就劳烦杜姑娘了。”
一个称呼姐姐妹妹,一个却只是称杜姑娘,这一亲一疏的对比,显得杜漪宁格外爱攀亲带故,令看守城门的士兵都觉得有些好笑。
杜漪宁眼底的恼恨一闪而逝,却还是沉了气,掀开帘子后,朝着里面张望了一番,看查后,最终才看向云栖。
只可惜云栖今日蒙着面纱,还是相当厚的那种,根本看不清全貌。即便如此,也能从她的身段、气韵、眉宇间看出三年前含苞待放的女孩,是真正长开了。
她攥着攥手心,果真她没有杞人忧天,云栖这般底子,一旦长开了就是男人的销魂窟。
早就该在三年前,就解决了云栖。
可惜这姑娘,太滑溜了,愣是让她三年来都寻不到人。
车内云栖放下了车牖,光鲜昏暗,外面人看不真切。
杜漪宁对着试图往里面一探究竟的齐王道:“里头只是一些女眷。”
齐王只能将他们放走,一路来到李家门外,管家李济立刻迎了上来。
云栖让家丁们将行囊一一搬下来,自己则是与婢女们一同入府,她鬼使神差地朝着马车看了一眼,看到马车下方底板似乎震动了一下,透过车轴,隐约看到一片衣角快速消失。
她眨了眨眼,再看不到其他。
莫非真有人刚才躲在马车下面,进了城?
只见李崇音与她稍稍交代几句,就征用了马车,带上了几个护卫,一路离开。
余氏今日去给礼部尚书家的嫡孙洗三,并不在府中。
云栖去了李老夫人的邰平阁,促膝长谈许久,用了午食才回到襛盛庭。
待云栖休息了一下午,晚上才见到余氏,母女两夜话家常,自然也提到了一路上发生的事情。
“听闻你们路上遇到了乱民?”
“是的,幸而…李崇音出现,及时救了女儿。”
余氏立刻察觉到云栖并未喊兄长,反而直呼其名,莫非……
千万别是她心中万般不愿的那可能,云儿你莫要被李崇音迷了去,余氏甚至有冲动告诉云栖真相。
本来还想留着云栖几年,但现在她觉得早些仪亲也好,可以先订了亲事,晚几年再嫁。
不然这对兄妹在跟前,她这颗心,总是不安定。
“关于你祖母在信中谈到汝襄候府有意求亲的事情,你可知道?”
“在信中已有所耳闻。”
“你若不愿意,母亲必会想办法拒了这门亲事。”
“女儿还未见过他,做不得决定。”
“云儿,他们家的确很有诚意,包括汝襄候世子本身也来了府上很多次,求娶你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你可知道,虽然这世子受皇上器重,前途大好,但他还有个三岁的孩子。”余氏本身自然是不同意婚事的,但她想先探云栖的口风。
“云栖明白。但也并非都是坏处,您想他已经有了嫡子,女儿到时候生育也没有压力。”云栖语气中并没有太大排斥。
若第一个是女儿,想必也不会遭到婆母过度打压和施加压力。
“你怎能这么想,若你将来得的是嫡子,是立你的孩子还是立这先前的孩子,再说那孩子已经三岁,到了启蒙年纪,难保没有有心人教他些什么,更何况汝襄候一家……”余氏说着,就觉得那一家子破事太多,妯娌间也不和睦,对李老夫人的打算很是不满。
云栖知道余氏在为她的事前后考虑,但京城能选择的范围不算多。虽然汝襄候一家出生草莽,因为之前的战功才晋升公爵,到现在的汝襄候是被降了一级爵位的,在朝堂上也听闻多以溜须拍马为多,更是见风使舵的好手。但她记得上辈子嫁给那位世子的小姐,过得还算和顺,诞下了一子一女。后来他的妻子差点被妯娌暗害腹中胎儿,事情闹得大,他们还搬出了侯府单过,在男子里面也算是对妻子尊重了。
虽汝襄候一家人口多,总出这样那样的奇闻,但不可否认,汝襄候家的嫡长子本身是个很懂得在朝堂上生存的男人,年纪是大了些,但她又不是冲着容貌年纪去的,本来就是为了过日子。
云栖思考过后,做了决定:“女儿想先看看再说。”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瓦砾的磕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