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没注意到这位院长的打量,依旧一个劲地发泄自己的怒火。
距离一年前那位公爵刚刚消失的时候,他现在的神态气色的确好了不少——比起大王子那位心理阴暗,城府深厚的妹妹梅瑞娜,杰克向来没什么脑子,也对消失的那位公爵不抱任何复杂情绪。
是的,尽管卡斯蒂利亚公爵曾经是他的未婚妻,杰克也对其没有丝毫的非分之想。
人类怎么可能对怪物有非分之想?
伊莎贝拉这个名字只能在杰克的心中激起反感、厌恶、以及浓郁的害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作为一个大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英俊王子,一年的时间足够让他完全将那位公爵的消失抛在脑后,乐颠颠地以为对方早就死在了某个下水道里。
失去了那位前未婚妻堪称严苛的管束,杰克再次沉醉在华丽的宴会和温柔可人的贵族小姐里,偶尔和狐朋狗友出去打猎踏青——他自认这一年过得非常好,非常快乐,媲美天堂。
只是,数十天前,他被自己的父王青着一张脸叫到大殿,受到劈头盖脸的一通叱骂后,杰克还没弄清楚对方发怒的原因,便是一张糊到脸上的王令。
他将作为荣誉讲师,离开繁华的王都,前往帝国与其他小国的国界线,在一个名叫“诺丁杉”的偏僻地方,加入帝国第一的机械师学校——诺德学院。
派遣的理由是,他的妹妹梅瑞娜前段时间在那里被一个黑发黑眼的神秘人夺走了王冠,杰克必须作为皇室成员出现在那里,震慑一些不安分的潜在势力,顺便督促调查,找回梅瑞娜的王冠。
大王子觉得这很不公平。
梅瑞娜尤其注重仪表打扮,拥有一整队宝石工匠为她打造首饰,父王也动不动就送给她崭新的王冠……这位皇室中唯一的公主殿下明明几天就换一顶王冠戴,而被偷走的那顶甚至连宝石都没有镶嵌。
哪有为了公主的一顶装饰王冠,就把王子派到边境小城去学校里教书的道理?
那个什么“诺丁杉”的地方,想有不可能有盛大的舞会和精致的丝绸被子,呆在学校里教书意味着他连喝喝红酒和贵族小姐们约会都做不了!
还有去诺德学院当荣誉讲师?他在机械的领域根本就一窍不通,谁知道会不会被那些古怪的学者们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话!
但暴怒的亚历克斯王没给他辩解的机会。
为了一个偷王冠的神秘人把王子赶出去?聪明人琢磨一下就能明白,这事情只是国王陛下厌烦了自己的大王子,所以把他赶出王都的借口。
神殿联盟为首的各个势力正压得这位国王喘不过气,失去卡斯蒂利亚公爵这座大山,他就像是一只狼群里的羊羔。
偏偏亚历克斯宁愿吞粪都不愿意承认卡斯蒂利亚公爵倒台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他绞尽脑汁地陷于各种斗争中,努力假装没有被牵着鼻子走……
疲惫烦躁至极的时候,亚历克斯只有看着小女儿梅瑞娜的可爱笑容,才会觉得放松。
然而,与乖巧的梅瑞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不成器的大儿子却一刻不停地搞出各种各样的糊涂事情——杰克却不明白父王的那些心思,也不明白有心人的煽风点火。
他被赶出大殿前还试图向坐在一旁的妹妹求援,却发现对方掩在羽毛扇子下,以往天真可爱的表情里,含着一丝冰冷的讽意。
杰克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但他条件反射地放弃了开口。
他猛然惊觉,过去的一年里,自己的情况可能有了一些变化——起码,当他的未婚妻还是“那位公爵”的时候,父王根本就不可能一路砸着昂贵的摆件,让他“滚出宫殿”。
然而,杰克归根结底还是个大脑简单的家伙——他的忐忑之情只花了一天左右就变成了恼怒与暴躁,最终被强制塞进华丽的马车时,忿忿不平的郁气完全膨胀,将他前几天瞥见梅瑞娜那个嘲讽眼神时产生的惧意弹得灰飞烟灭。
他可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凭什么就要因为一顶小小的王冠被打发去书呆子聚集的地方教书?!
完全看不清现在王都局势的大王子就这么被送出了王都,一路上基本都在发脾气,也被侍从们劝了一路。
“殿下,这个诺德学院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的玩意儿,您千万不能轻视……”
侍从官汉纳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也是杰克最喜欢的侍从官,因为他觉得让汉纳跟随在自己身边,更能凸显自己的帅气高大。
汉纳冷静的分析还飘在杰克耳侧,“隆隆”地在脑中回响:“换个角度想想,您来到‘诺德学院’担当荣誉讲师,正好可以避开王都的混乱夺权……‘诺德学院’是帝国第一的机械师学校,如果操作得当,您可以趁势招揽一匹高精尖人才,这是王都的其他王子们比不上的优势……”
跟在大王子身边的贴身侍从们基本都是当年伊莎贝拉为他挑选的,忠心而明智,完全按照培养下一代国王的标准。
只是,伊莎贝拉当时还有“监视这个有些花花肠子的未婚夫”考虑,所以她安插这些贴身侍从时并未向杰克通报,做得不留一丝痕迹——故此,即便是“那位公爵”失踪之后,杰克出于后怕把自己身边的仆从清洗了好几遍,还是留下了最喜欢的与最好用的那些——也是伊莎贝拉真正在他身边安插的那些侍从们。
阴阳差错下,这位大王子身边倒是留了不少得力的属下。
而这次杰克来诺丁杉,身边带的侍从都是这帮人。
——虽然因为过去一年的放纵,杰克已经很久没有听从侍从诚恳的劝说了,但如今遇到了困境,那帮狐朋狗友不在身边,他只能再次向自己手边最聪明的侍从官求助。
“殿下,总之,您虽然贵为皇室,在诺德学院一定要适当放低态度,平易近人……”
这些侍从们一路的分析劝说好不容易让杰克的火气降下来,眼看着离诺丁杉市集越来越近,他也逐渐冷静下来。
但这份平和的心态却在即将抵达诺德学院时出了岔子。
就在几天前,抵达诺丁杉市集的王子一行人正在市集中心最豪华的旅店里休整。
时间是深夜,地点是他挑挑选选好不容易买到的豪华丝绸大床,人物是守在门口很想捂住耳朵的侍从,与大床上嬉笑着跳舞的漂亮歌姬们。
杰克所住的房间是旅店最顶层的豪华套房,左右都是大大的落地窗,天花板上还有一口圆形的天窗,用漂亮的彩绘玻璃封了起来。
原本嘛,身为帝国第一的美男子,又是黄金单身汉,杰克觉得自己和漂亮舞姬玩着玩着搂在一起,准备做点什么也是正常而私人的事情。
谁知道,就在他兴致盎然,对方娇羞等待的时候——临近街道的那扇落地窗“砰”地一声遭到撞击,玻璃碎裂的声音“哗啦啦”紧随其后,一道人影轻盈迅速地跳了进来,就像只夜晚移动的怪猴子——漂亮的舞姬发出了尖叫,准备做点什么的杰克王子也发出了尖叫。
那只“怪猴子”移动速度极快,被吓呆的王子殿下只瞥到了一件略陈旧的白衬衫——这个怪人在冬末春初的夜晚连大衣都没穿——对于大床上抱在一起尖叫的光溜溜男女,“怪猴子”看都没看就直接踩了过去——杰克发誓,自己的肚子就是被他当作了垫脚石,那种疼痛感绝对不是受惊后的错觉,是被狠狠踩了一脚的疼痛——“怪猴子”迅速跳上弹性不错的旅店大床,再踩了一脚吓懵的杰克的肚子,往天花板上猛地一跃,抓住灯管,并快速做了一个引体向上(杰克尖叫着对自己的侍卫长描述:那他妈只是个该死的引体向上!),就一脑袋撞破了天窗上的彩绘玻璃,把自己像条黑海带那样抛出了天窗。
徒留吓懵的一屋子人微微颤抖,和被踩到肚子的王子殿下微微抽噎。
大约五分钟后,王子殿下还没喘过来气,就被急匆匆赶上的督察队闯进了房间。
“放下书本——偷书贼!”
“把书交出来,违反宵禁的家伙!”
“虽然你弄出了点烟雾,但我们知道你就在这儿!”
光溜溜的杰克王子:……
他和那帮举着火铳的督察队对视了好几秒,接着,深吸一口气,脸越涨越红——“都给本王子滚出去!滚!”
他发了空前绝后的一通大火——被一个偷书贼踩中了肚子,拿床单捂着关键部位在一帮贱民前跳来跳去……最关键的是,事后他发现自己用来享乐的作案工具竟然被吓得不振作了!
……虽然医生说休养几天还能恢复,但这绝对是杰克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完全可以与被他的前未婚妻当众用鞭子圈着脖子逛街并列第一!
——综上所述,终于抵达诺德学院,站在钱德勒院长面前的杰克,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态度。
钱德勒院长既不知道这位王子在王都被骂出宫殿的憋屈,也不知道他被“诺丁怪猴”吓到……咳咳的难以启齿。
他深夜被秘书从床上叫起来,就是为了站在办公室迎接这位尊贵的荣誉讲师,本就一肚子不满……现在,更是被训得一点好气都没有。
之前还想着要处处忍让,给这位王子多几分薄面……哼,他是必须弯腰,但不代表他作为校长不能暗中给这位王子殿下添堵……
“钱德勒院长,您认为呢?”
钱德勒心里转着小心思,脸上却继续谄媚地赔笑,不停擦着胖脑袋上的汗珠:“您教训得对,您教训得对。”
杰克王子的火气小了一点,闻言终于停止了训斥。
“那就这样吧。明天我就将作为荣誉讲师在诺德学院授课……对了,钱德勒院长,我是教授什么课程?”
钱德勒回答:“《金属资源的鉴别与管理》,殿下,这是最简单最容易的一门课,我专门……”
杰克王子用咳嗽猛地打断了他:“金……咳……金,好的,我知道了,就是那什么嘛。”
呵呵,连课程名字都弄不懂。
钱德勒点头哈腰地赔笑,面对这位倨傲的王子殿下,却想起了这门课的老教授劳尔——听说帝国皇室要派一位荣誉讲师,他特地把脾气好也会巴结人的劳尔教授放在了这门课的副教位置上,就是希望能在不得罪那位皇室的情况下,尽量教给学生们一些有关这门课的有用内容……
也是为了让那位荣誉讲师镀层金。
左右劳尔好说话,带出的高年级优秀学生的数目,完全可以算在那位荣誉讲师上,也算是对皇室卖好……
谁会指望那些贵族真的懂机械,嘁。
现如今,钱德勒却不想再卖这个好。
他心思一转,立刻做出了卸下劳尔副教位置的决定。
“殿下,请您宽心。为了让您避免教课的劳累,我们早就专门为这门《金属资源的鉴别与管理》又添加一个教授职位,保证可以完全胜任教学工作,也能最大程度地配合殿下的工作安排……”
还有一位专业的教授帮忙?
连课程名字都听不清楚的杰克内心狠狠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笑容:“你做的很好,钱德勒院长。那位教授是……?”
钱德勒摆摆手:“一位我偶尔在金属采购市场上结识的朋友,殿下,小人物而已,完全不能与您的光辉相比。只是他上任还需要一段时间,最好等另一位教授到位后再开课,您看……”
杰克求之不得。
“没事没事,这段时间,你就找个人陪我在这附近玩……咳,我是说,考察考察。”
钱德勒院长点点头,满脸堆笑地附和对方,让秘书将王子殿下送到专门准备好的豪华宿舍里休息,他自己则一直送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
大王子满意的神情消失在楼梯后,钱德勒院长笑着合上了办公室的门。
“呼……呵呵……”
没错,另一位和这个王子平起平坐的教授,最好能把他各方面都膈应死。
院长最后拿小手帕抹抹脸上的汗,他最讨厌的就是弯腰嘻嘻笑了——钱德勒走到办公桌后,稳稳地坐下,舒了一口气。
他先是迅速摸过笔,起草了好几张招聘启事,放在有自动传输装置的信件篮里,以便明天一早就能送到报社,印刷在招牌板块上;又写了好几封言辞诚恳的信,盖上自己作为机械师议会议员的认证章,发送给自己的私交好友们——信与启事都发出去后,院长再次呼出一口气,仍觉得不够爽快。
登在报纸上找来的教授水平应当参差不齐,阶级身份也大多是平民,很可能不敢和王子呛声……他的那些好友一个个都是人精,知道这事情的麻烦,说不定也不想参和进来,写封滑不丢手的回信就远远避开……嗯,果然还是不够吗……
半晌后,钱德勒挥挥手让茶水角的机械甲虫给自己端来了红茶与饼干,用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拉开抽屉,拿出一叠材质特殊,被一层液态薄膜封存极好的信纸。
钱德勒盯着信纸沉思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比面对王子时狡猾得多的笑容,拿过羽毛笔,郑重地蘸满墨水。
他只草草写了几句话,便停了笔,将字迹吹干,慢慢地将信纸折成一只小龙的形状。
折好后,钱德勒院长将纸龙放在自己的窗台上,说道:“致波罗海域旁8号金属市场的不知名破锣嘴:我这里有既赚钱又能气人不负责的好活,时限三天,尽快回复。”
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固定的暗号,用特殊材质的纸张折叠的小龙晃了晃,竟是自己拍了拍翅膀,发出一声细细的“叮咚”。
虽然不知道这位行踪不定的泛泛之交会不会回复……
钱德勒院长想起曾经在金属市场狭路相逢,互相以嘴皮子大战几百来回,却被骂到嚎啕大哭,对方慌神后拍拍他的肩膀递了一块离心泵轮,示意他加油前进的年轻往事……
不禁露出了对王子幸灾乐祸的爽快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