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手,制止了试图再次开口的斯通小姐——这位第一个站起发言的学生受到了太多的惊吓,揪着自己的裙摆僵立在那儿:“是的,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不合逻辑的诡辩……那么,有谁站出来反驳我,抨击我在瞎扯吗?”
站在窗户前蠢蠢欲动的同学停止了动作。他一脸震撼地张大了嘴巴。
伊莎贝拉默默放下了书包带子。
“同学们,我鼓励一切忤逆的行为。在我的课上,你可以利用你所学的一切,去反驳我的观点……无论我讲解的是教科书上的定义,还是我自己发明的冷笑话。你们可以攻击的包括但不限于:教授本人的性格,教授观点的错误,教授的发型或身高,教授是个可悲的单身狗……除了不许骂脏话、不许使用武力以外,我欢迎大家一切含有逻辑与证据的嘲讽。”
“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够辩倒我,欢迎——你完全掌握了你所需要的东西,以及足够的辩证思考能力。我会立刻通知院长,你可以立即毕业。”
“好了,以上是我全部的开场白,也是对你们完成课程时的考核要求。”
黑发黑眼的男人卷起了自己衬衫袖子,拿起讲台上的粉笔:“现在你们可以撕掉那两套卷子,或者朝我投掷羽毛笔或纸团……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我现在将从晶体的结构开始讲起,随时等待你们举手反驳。”
被点炸的教室再次重归寂静。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些学生们的眼神不是“这个连自己都骂的家伙不会疯了吧”,而是“他的这串嘴炮我竟然毫无反驳之处?”
狄利斯已经转过身,在黑板上用粉笔画出基本结构的例图。
他的手速一向很快,粉笔“嗒嗒嗒”地在板上敲动着——有不少同学注意到,这位教授根本没有翻看教科书,也没有准备任何抄写用的资料。
所有的知识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可能是因为写字的力度较大,狄利斯指间的粉笔掉落了不少粉屑。他暂停了一小下,扶扶自己的无框眼镜,小声咕哝道:“我还是习惯用羽毛笔。”
伊莎贝拉清楚,他其实并没有近视,但想要炫耀时总是会用指尖推推鼻梁,做出类似扶眼镜的动作。
——只不过,狄利斯在钟楼时习惯了散漫,为了研究方便,他不可能为自己配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
而“假装自己在扶眼镜,你可是真是幼稚啊”也是伊莎贝拉和他互怼时攻击的一个重点。
……谁想到,这个弟弟竟然瞒着自己,真正戴上了眼镜。
还有他代替了齿轮系在领口的整齐丝带,整整齐齐的衬衫,游刃有余的引导、调动学生的情绪。
什么啊。
伊莎贝拉心里的情绪很古怪——狄利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竟然是可以完全应付自己生活的成年人。
是的。成人。
这堂课的开端不是讲得很好嘛。
完全不需要担心他。
……所以……大概……自己内心搅动的情绪是“看到小孩终于长大,情不自禁地欣慰,但又觉得怅然所失”的老母亲情结?
然而,一句小小的疑问打破了公爵大人的自欺欺人:“伊莎贝拉同学?你……那个,为什么你在舔嘴唇?渴了吗?”
——因为我想摘掉他的眼镜,扯开他的领带,把他踩在讲台上,让他惊慌失措地闭嘴——卡斯蒂利亚公爵面无表情地关闭了自己的大脑。
那些奇奇怪怪跳出来的想法瞬间被她以雷霆之势踩灭,远远超过她大脑能够铭刻下那些想法的时间——完全毁灭,是的。
“因为我渴了,安德烈同学。别再打扰我,我要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公爵大人:你是妈妈……你是妈妈……你是长辈……这是欣慰……这是单纯的欣慰……
内心的小黑屋:见鬼。
第43章 拖堂哪有准时好玩
中午十一点二十五分,下课铃准时响起。
上午九点五十五分准时跨进教室的年轻教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的腕表,“啪”一下将手中的粉笔扔进讲台上的粉笔盒里。
“下课了,没有课后作业。”
他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放下了卷起的衬衫袖口,拍拍上面沾到的粉笔灰,迈步往外走。
遭受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头脑风暴,久久回不来神,依旧抓着羽毛笔疯狂写笔记的同学们:……
是追上去,还是矜持地坐在座位上不动?
这些第九级的学生们纷纷对视一眼,随即——“教授!请等一等,关于洛必达法则在极限阈值计算上的应用——”“我有一个关于量子态传输的问——”“莱布尼茨公式的代称——”狄利斯丝毫没有停留,只留下一句:“我只是负责《金属资源的鉴别与管理》这门专业课的教授,这些问题不在我的工作内容范围内。”
……那你讲课的时候还把这些知识全部倒出来吐槽了一遍!
同学们的表情在“刚才的那一堂课真是该死的牛逼”“这个教授却还是该死的欠打”“竟然觉得这货有一个半小时的帅气的我是不是欠虐”之间来回切换,回过神来后,发现那位黑发黑眼的教授早就消失在门口。
“……我还以为他会专门留下来再开一遍嘲讽呢……”
“虽然吵不过这个欠揍的家伙,但是再吵几句我就能弄懂这个定理了……”
“……如果教授开嘲讽的时候顺便能把我就差一步的推导公式解出来……”
“呃,话说,你们知道这位教授的办公室在哪吗?”
“……”
“他叫什么名字?”
“……”
大家抱着写满的笔记本与喷涌而出的求知之心,面面相觑。
半晌后,本堂课带头发言,如今完全沉溺在知识的海洋里的卡莲·斯通小姐深吸一口气,大手一挥:“没关系!我记下了课程表,下午两点钟之后还有两节《金属资源的鉴别与管理》,我们去堵门!”
“但这是给其他班级同学们上的第一堂课……”
“我不管!我要再听一遍!”
“我也是!我现在就去买录音器,教授骂‘自己是眼睛飞上天与太阳肩并肩的崽种’,这句话我一定要录下来!”
“带我一个,等等,你别跑,我记笔记的速度完全跟不上教授的板书,我要再听一遍……”
“我、我负责占座位!”
“现在还没到十二点……艹,没心思吃午饭,我也陪你一起去占座位!”
后排的伊莎贝拉:……
她瞅瞅教室里那些被激活了什么可怕开关的学生,由衷为负责下午两门课的教授点蜡。
拜身旁这位安德烈小少爷不甘示弱的叽叽喳喳所赐——伊莎贝拉大概知道,这门专业课一共有两位教授,另一位是从王都来的荣誉讲师。
根据伊莎贝拉对狄利斯的了解,他绝不可能一个人包揽一整天的课程。那么,下午这两堂课的教学工作,无疑落到另一位教授的头上。
……不过,还是很可疑。
公爵大人收拾起自己的书包,慢慢向外走。
狄利斯骨子里还是个沉迷发明研究的机械师,而不是以教书育人为己任的老师。面对他不感兴趣的事物,狄利斯不会浪费任何额外的研究时间——这点,伊莎贝拉以为自己很清楚。
狄利斯喜欢独自宅在钟楼里,不喜欢很多人聚集的场合。
狄利斯喜欢和自己青睐的研究物对话,不喜欢应付各种各样、“资质平庸”的人类。
……这样的他,瞒着自己来到诺德学院做教授……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狄利斯是有多想达成那个目的,才会违反自己的习惯,踏出自己的“舒适区”……
【与此同时,通往2号教学楼的长廊上】
狄利斯的步伐轻松而敏捷,浑然不知道自己给下午的杰克挖下一个巨坑,也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咕咕的怀疑。
他之所以答应接受钱德勒院长的教学邀请,无非是为了照看咕咕,以及卡斯蒂利亚公爵的画像。
【我只在这里教一个学期,不需要任何薪酬……一个学期之后,请钱德勒院长付给我你藏品室里的肖像画。】
【肖像画?您想要什么样的肖像画,我可以……】
【那张卡斯蒂利亚公爵的真人肖像画。我知道院长有一份。】
比起伊莎贝拉这种在入学第一天就盘算着如何去“偷抢砸”人家精英实验室的家伙,狄利斯是个非常遵守法律条规的好孩子。
他会花上一整个夜晚待在书店里搜集资料,但为了避免形成“入室盗窃”行为,就挑一个店主关门前的时间走进去,缩在角落假装自己是一朵蘑菇;他会狼狈地逃脱督察队的追捕,但并不会放出自己身上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小玩意儿”;他熟知许多掺杂在一起会致命的化学药剂,但所做的只是稀释它们的浓度,用其给研究物的小王冠染色,给研究物的小皮鞋染色;他想去市集给自己买点土豆吃,却因为迷路一直晃到了王都的下水道口……
狄利斯完全可以顺走那些街上妇女们篮子里放着的土豆,或者半威胁地给她们一点金币——但他没有,他只是默默表示了与地图关系的第108次破裂,准备饿着肚子回钟楼,并捡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红眼睛研究物。
为什么?
因为入室盗窃是不对的,因为杀人是不对的,因为抢劫与威胁是不对的,这些都是触犯法律条规的行为。
狄利斯喜欢光明正大,不赞同偷偷摸摸。
在可能的情况下,他也不会主动去招惹任何权力机构,只希望安安静静地做研究,在自己喜欢的荒郊野外瞎跑乱晃,在几百米海拔的高空上和机械生物吵架。
所以,即便狄利斯是这么一个“嘴欠气质欠全身上下纯天然欠揍”的家伙,他依旧能够成为大陆上“模糊的存在”,而不是人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天才。
然而,遇见咕咕之后,狄利斯却背上了“偷窃书店财物”“偷窃公主王冠”的罪名,被督察队追得满市集乱跑,闯入他人酒店房间,破坏了公共财物(玻璃),掏空了整个诺丁杉黑市,被半强迫地挂在机械马马背上,在守卫的叫骂与呵斥声中扬长而去……
狄利斯不赞同偷偷摸摸,但他总要正大光明地保护自己的研究物。
……说实话,进入诺德学院当教授,保护咕咕是主要原因,得到卡斯蒂利亚公爵的肖像画是次要原因。
他不会在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上浪费研究时间,而“实时观察咕咕受学院教育的状态与影响”无疑不算浪费时间。
既然答应了钱德勒院长的任职请求,遵守誓言的狄利斯自然会“把课教好”——但下课铃一响,规定的上课时间一结束,狄利斯将完全把自己的额外时间让给“观察咕咕上课”的研究项目。
故此,狄利斯教授一下课就直奔2号楼,他记得古典文献学的专业课老师办公室就在2-104,自己直接去要一份咕咕的课程表,然后去教室门口等她——“您好……?狄利斯教授?”
短短几分钟,机械师就凭着自己逃跑时练就的敏捷速度,窜到古典文献学的办公室门口。
他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其迫不及待(想向咕咕炫耀)的轻佻气势看得那位中年老师下意识后退一步,双手抱胸。
狄利斯完全没意识到对方这个动作表达的惊恐:“您好。我想来要一份学生的课程表……是你们专业这一届的新生。”
哦。不是来调戏他这个糟老头子的。
中年教授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急忙去翻桌子上的花名册:“当然可以……您要找的学生姓名是……?”
狄利斯卡壳了。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从来没问过咕咕在报名表上填写的假名是什么。
“呃……可以从监护人那栏里寻找吗?”
狄利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的研究……我的女儿,她,比较有个性,入学时填的名字是她喜欢的昵称。”
女儿?
中年教授讶异地挑挑眉:“看不出来,您很年轻……和您妻子结婚多少年了?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入学学习的女儿……”
“妻子”这个词让狄利斯头皮发麻。
他含糊其辞地带过这个话题:“她今年五岁,父亲那一栏里填的是‘狄利斯’……”
中年教授看出他不想多聊,便埋下头查找。今年就读古典文献学的五岁新生很少,短短几分钟后,他就翻到了署名“伊莎贝拉”的学生——“狄利斯。”
门口传来规矩礼貌的敲击声,中年教授刚准备抽出那张个人信息表,就见站在一旁的年轻教授猛地转过头去。
伊莎贝拉瞥了这货一眼,又敲敲办公室半开的木门,并捻起自己的百褶裙,向办公桌前的专业课教授行了一个乖乖巧巧的见面礼。
“教授好,我来交自己的选课表。”
“哦,哦,好的……”
中年教授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提醒旁边的狄利斯,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位“伊莎贝拉”的信息表,就见门口的伊莎贝拉甜甜地喊了一声:“爸爸。”
狄利斯猛地抖了一下,露出类似于胃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