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大手一挥,焦躁地打断了自己妹妹慢悠悠的调笑:“说正事!那个,那个……那只鬼,你找到了没有?她的尸体在哪儿?她一定是死在外面了吧?”
梅瑞娜看了看身旁安静伫立的侍女长,后者领会了她的意思,便立刻合上了殿内的窗户,并带领一众侍女轻轻退出殿外。
宫殿里只剩下激动踱着步子的杰克与梅瑞娜两人。
“瞧你说的,哥哥。”
公主靠着一张美人榻,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自己的指甲:“我怎么知道那位公爵的下落?我只是个待嫁的不受宠公主,没有父王那样的英明神武。孤自一人关在这个宫殿里,连出门交际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杰克踱步的动作一顿,他就像驱苍蝇一样打断了妹妹故作可怜的抱怨:“行了!你跟我就别扯这些了!我知道你有门路!”
我跟你别扯这些?你算什么东西?
梅瑞娜冷漠地瞥着哥哥走动时挥来拂去的金色披风,心里厌烦得不行:“我有什么门路?我不知道,哥哥。”
“你——”杰克没想到梅瑞娜会忤逆自己,但他“你”了半天,依旧没下文,只是憋红了自己的脖子颜色。
他怕梅瑞娜。
但他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
“……哥哥知道,你是生气了,关于哥哥不经过通传就直接闯进你宫殿的事。”
杰克咬牙道歉:“但是哥哥是真的没办法了,你也知道,那个……那只鬼,哥哥只要一想到她会再度归来,就……就坐立难安,担心……”
梅瑞娜吹完了这一只手的指甲,又换了另一只手。
“哥哥,我一直很好奇。你只是被父王派去蛊惑一个女人,结束任务后,你却一直把她描述成有着獠牙和尾巴的怪物……那位公爵,她真的那么糟糕吗?”
娇艳的公主漫不经心地说着,似乎有点疑惑地点着自己的嘴唇:“连我相貌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杰克僵硬在原地。
如果是以前,知道那个女人还老老实实被关押在神殿的地底,双手皆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当然可以大言不惭地对自己的妹妹添油加醋,直把那位公爵描述成一个怪物。
但如今不同,那位公爵突然消失,全帝国的掌权者们翻遍了帝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找不到她,生死都无法订下结论……杰克毫不怀疑,以那个女人鬼魅般的性格脾气,绝对……
他会是她第一个报复的对象。
他的身边说不定已经有了她潜伏的手下!
想到这一点,杰克这几天就坐立难安,辗转反侧,连正常的睡眠都维持不了。
他实在是怕了那个女人——那位公爵,作为曾经和她差一点迈入婚姻殿堂的丈夫,杰克自认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魔鬼。
他从未后悔过背叛她,因为那个女人太恐怖了,恐怖到令男人胃里翻腾,恐怖到杰克升不起一点“征服欲”的念头——也许初见时是有的,但随着了解的加深,杰克那点大男子主义的征服欲尽数转化为厌恶与恐惧。
作为帝国王子,他甚至没法在那位公爵面前直起双腿。这真是莫大的屈辱。
“好了,亲爱的哥哥,没必要这么害怕。那位公爵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还是说,她和你交往时格外歇斯底里?”
杰克脸色一白,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的语气已经从一开始的颐指气使变为了恳求:“你不想帮忙就直说,别让我想起那些恶心吓人的东西。”
梅瑞娜吹完了指甲。她理理裙子上的蕾丝花边,坐直了身体,知道自己最想听的东西要来了:“怎么会。我只是有点好奇。”
“哥哥,如果你能告诉我一点关于那位公爵的细节,我才好找寻她的下落呀?”
杰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环顾四周,似乎想找寻一个推辞,却发现窗户早已紧紧闭在了一起,就连长长的帘帐也拉得严严实实,而四下站立的侍女们早已无影无踪。
“你……”
“来呀,哥哥。我想听些小秘密。”
——杰克第一次见到伊莎贝拉是王宫的后花园。
他听说了那位公爵进宫觐见国王的消息,便知道自己父王面色青白地把自己推往花园的动作是为了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即将见到什么,但并未害怕——“再如何强势,也不过是个女人”,这是父王告诉自己的。
不过是用爱情蛊惑一个丑女人而已。
就像接触每一位为他沉迷的小姐一样,杰克志得意满地理理自己凌乱的披风与肩膀上的流苏,走近了花园中心的长椅。
他远远就看到了一个红黑色的影子——靠近后,便发现这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高领的红色长款呢绒军装,位置高高的黑色束腰宽皮带,搭配一双红色过膝长靴,鞋尖亮得仿佛缀着血珠。
她的头发是白到近乎寡淡的白金色,没有什么亮点,在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出其发质也不算太好,甚至有点干枯——却与黑红色系的严肃着装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杰克撇撇嘴。
这果然不是个美女。
他是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的打量她的,而帝国的男人一向认为:头发是美貌的一半,眼睛是另一半。
帝国以浓烈为美,棕红色,灿金色,这些颜色头发的姑娘才能被誉为“美女”。
而这位公爵干枯且白的发色像个老太太。
杰克又走近了一点,在心里打好了搭讪用的底稿,开头将是“可爱的小姐”——就在他离长椅上的背影不到一米时,那位公爵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响动,从长椅上回过头来。
杰克的脚步不免混乱起来,他像根木头那样杵在了原地。
那是张极美的侧脸。
军帽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绝大部分的五官,只突出了她扬起的下巴尖,与微微有点肉的下嘴唇。
又红又艳,色彩动人心魄,就像她鞋尖上缀着的血珠,又像她随意捏碎在黑色皮手套里的玫瑰。
——这样的女人含着香烟的样子一定很性感。
杰克恍惚地想。
“怎么?王子殿下迷路了吗?”
杰克打了个激灵。
他这才注意到,在那可以称为“迷人”的嘴唇与下巴尖以外,是她唇角挑起的弧度,与那似笑非笑瞥过来的眼睛。
赤红色的眼睛。
泛着冷意,轻蔑,还有极为锋利的打量与审视。
后背突然爬上一层冷汗,杰克狼狈地低下头,同时恼怒于自己刚刚的失神。
“可爱的小姐,我……”
他开了个头,就再也接不下去了,舌头好像在嘴巴里打了个结。
后面的事,即便是将伊莎贝拉送上了火刑架,杰克依旧耿耿于怀。
那个坐在长椅上,一手搭着椅背,捏着破碎玫瑰的女人,嗤笑一声,抽出了自己黑皮带里绑紧的鞭子。
她一鞭子抽在了杰克的膝盖上。后者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痛得他脸色扭曲。
“怎么?伟大的国王陛下不会派你来泡老娘吧?”
杰克眼睛暴突,瞪着地上的杂草,大口大口呼吸着缓解自己的疼痛。
豆大的冷汗砸在他的手背上。杰克听见靴子踩过草地的声音——她的步履不急不慢的。
“老娘不过是轻轻抽了一鞭子,你就疼成这样?现在的帝国男人都这么弱?”
贵为王子,娇生惯养的杰克哪里受过痛。
——这个胆大包天的贱女人!我要、我要——杰克又怕又恨,但还是努力从嘴里挤出话:“我、我只不过是觉得您很可爱,所以想靠近您……”
伊莎贝拉一愣。
她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刚和那个蠢材国王周旋了一番,伊莎贝拉现在看哪个皇室成员都烦躁无比。
只不过,可爱……单纯来搭讪她的?
“你倒是有点意思。”公爵眼里明明灭灭闪了片刻,跪在地上的杰克突然被甩来的机械长鞭圈住了脖子。
他面色一白:与这柄武器靠的近了,王子殿下几乎能被上面的血气与铁锈味熏晕。
“抬头让我看看。”
贵为一国王子,一向自视甚高的他就被那个女人圈着脖子,任由她用带着皮手套的手挑起下巴,她简直就像在检查什么脏东西——杰克刚要发作,就撞进对方认真打量自己的赤红眼睛里。
……天呐,真可怕。
和传言一样,里面就像滚动着地狱。
他不得不咽下脾气,棕色的眼睛微微下垂,避开这女人恐怖的眼睛,同时语气苦涩而痴迷。
“我为您倾心,可爱的小姐。”
——他这招俘获了无数个女人,从未失利。
“……长得还不错。”
伊莎贝拉直起身,放开了圈住王子的鞭子。
杰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居高临下的命令:“既然你想泡我,就跟着吧。老娘正好还差一个小白脸。”
杰克脸色瞬间铁青。
幸好他是跪在地上的,公爵没有看见。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她那里受到了什么屈辱?!”
大王子颓废地揉散了自己金灿灿的头发:“那只是个开始!后来……后来……我简直失去了尊严,被她当狗一样对待!”
梅瑞娜收敛住眼底的震惊,花了好大功夫才抑制住了自己嘲讽这个蠢材的冲动。
就这点?轻飘飘的一鞭子,都没出言辱骂?直接同意了他后来的追求?
帝国高层哪个不知道,那位公爵的脾气暴虐,语言粗鲁,惹得她不高兴了,连神殿联盟领导人的脸都敢抽。
而杰克主动搭讪,心怀不轨,竟然只得了轻飘飘的一鞭子,他还觉得自己被折辱了尊严?
……哪来的这么大脸?
——别人也许不清楚,浸淫权力中心的梅瑞娜可是非常清楚,那位公爵恋爱后在整个政治布局上为面前的蠢材哥哥做了多少事。
排除异己,清除敌对势力,派出军队的一部分保护他远离暗杀,删除抹消了一切负面声誉,甚至培植了不少傀儡,亲手给他的名望造势……再给那位公爵一点时间,梅瑞娜毫不怀疑,自己的蠢材哥哥能被推上国王的位置。
梅瑞娜不是不嫉妒的,她还极为鄙夷自己哥哥这种身为男人,却靠出卖美色让女人帮忙冲锋陷阵的做法。所以,当公爵倒台后,梅瑞娜看着自己哥哥满世界地宣扬对方的丑陋与狰狞,只觉得在看一只挑梁小丑。
父王失去了他自己的靠山,你可是失去了登上王位的机会,两个蠢材。
今天有这么一问,也是梅瑞娜着实好奇,杰克到底是怎么花言巧语地哄着那位,让人家就差直接抢王冠过来给他戴了。
结果……呵,这个满脑子草的家伙,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作为嫡长子在王位竞争中的处境,也不知道曾陷入的陷境,更不知道自己离王位只差一步之遥。
“所以,妹妹,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个可怕的女……”
“她死了。理查德没有收到任何联系。”
梅瑞娜摆摆手,直接打发了这个一脸惊喜的蠢货:“去好好玩吧,哥哥,去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吧,你没有后顾之忧了。”
杰克急匆匆来,喜滋滋地走。
梅瑞娜兀自冷笑了一会儿,召回了退出宫殿的侍女,让她们拉起纱帘,打开窗户。
半晌,侍女长端着一杯茶走过来:“公主。到时间了。”
“不用你提醒,亲爱的。”
侍女长立刻诚惶诚恐地跪好,双手高举着托盘,让它高过头顶。
梅瑞娜从榻上坐起,将自己干透的指甲,再次伸进茶杯里,一点点沾湿。
红艳艳的指甲油滴下来。
公主哼着歌走进内殿,来到一幅油画前。这幅油画摆在她的书桌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梅瑞娜盯着画看了半晌,然后扬起指甲,一点点的,戳穿了她在油画上的眼睛。
红红的指甲油与赤红色的眼睛混在了一起,像血泪般流淌下来,让画中人黑色的皮带与红色军装一塌糊涂。
“你再如何强势,这辈子也终于毁在了两个蠢材手上。”
“是我赢了,贱人。”
梅瑞娜抠着指甲,慢慢向下拉,直到撕烂了这整张油画,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一旁的侍女立刻上前,换上了一张完好无损的,将撕烂的油画扔进了墙角的一个大箱子。
大箱子里已经埋了一大叠撕烂的油画,红色油漆可怖极了,侍女不禁移开了视线。
【大陆,某片海滩旁,机械师的钟楼,早晨七点。】
伊莎贝拉从噩梦中醒来。她梦见了有人划烂了自己的脸。
她满头大汗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愣了好一阵子,她突然打了个哆嗦,惶恐地伸手,去摸索自己枕头下方的位置——公爵大人以前都是把鞭子藏在那里的,久而久之,这成了她感到不安时的第一动作。
没有……没有……没有!
她的鞭子不见了!
伊莎贝拉直接踉跄着离开了床,向那似乎是门的木板冲了过去。
遭到敌人袭击后第一关键:必须立即离开自己驻扎的帐篷,寻找开阔地带——“理查德!理查德!我的鞭子呢!”
“叮叮当当~”小姑娘,你醒啦~在自己眼前的不是战场。
而是沉缓转动着的巨大齿轮机组,喷出淡淡红色火星的古怪仪器,水晶般的镜面透明地板,还有一条极陡峭的,穿过这些悬挂着的齿轮与仪器的黑色楼梯。
伊莎贝拉先是被这幅仿佛出现在童话图册里的场景震慑了一会儿,然后她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不在随时警备的战场,手里的鞭子早就被皇室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