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陛下在宫中耳目,娘娘所做之事,瞒不住。”裴文宣淡道,“娘娘针对微臣,微臣才能得到陛下信任。故而接下来,太子要做的,就是准备好弹劾杨氏的折子,一旦杨氏落难,”裴文宣抬眼,认真道,“太子立刻弹劾,而后及时给出镇北将军一职的替代人选。”
“这又是为什么?”
“等日后,娘娘自会知道。”
裴文宣看着皇后:“只是不知,如今娘娘,信不信得过微臣?”
皇后看着裴文宣,这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但说话条理清晰,心思缜密,哪怕面对高位如她,也镇定如斯,全然不像一个少年人。
他静静注视着皇后,许久后,皇后才道:“你求什么?”
说着,她站起身来:“你不过一个八品小官,卷入宫中纷争,为的是什么?”
“若无青云志,何不挂冠归?”裴文宣淡道,“这朝堂之上的人,不都在求同样的东西吗?”
“那为何选择太子?”
皇后凝视着裴文宣,裴文宣沉吟片刻,如实而言。
“微臣,不忍见公主殿下受辱。”
“你喜欢我儿?”皇后露出几分恍然,裴文宣无言。
片刻后,他恭敬叩首,只道:“愿植梧桐于庭,引凤驾而归。”
皇后审视着裴文宣,她静默着,看了许久之后,终于道:“你去吧。”
“微臣告退。”
裴文宣行礼,而后从容起身。
他缓缓走出大门,一个太监出来,引着他坐上软轿。
等他坐上软轿之后,没了多久,就感觉轿子方向不对。
他上一世出入宫中多年,对宫中早已摸熟,挑了帘子稍稍一看,他便知道这轿子是转向了御书房的方向。
他心中稍一作想,便知是李明得了未央宫的消息,估计召他过去了。
裴文宣心中稍定,假作浅眠,等轿子停下来后,他听到一声唤声:“裴大人?”
他故作从睡梦中醒来,恍惚睁眼,看见面前的笑意盈盈的太监,他颇有些恍惚:“大人是……”
“奴才乃陛下身边随侍福来,陛下召见裴大人,还请裴大人移步。”
听到这话,裴文宣故作震惊,随后忙从轿子下走了下来,跟着福来一同进了御书房的院子。
他战战兢兢,跟在福来后面,打听着道:“公公可知陛下为何召我?”
福来笑了笑:“大人心中当有数的。”
裴文宣脸色变了变,倒也没说话,等到了门口,便见杨泉已经站在那里。裴文宣走过去,和杨泉行礼,福来吩咐了两人在这里候着,便走了进去。
福来进去之后,裴文宣看了杨泉一眼,笑道:“杨大人今日来做什么?”
杨泉冷眼看了裴文宣一眼,淡道:“求亲。”
“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裴文宣双手交叠在身前,站直了身子,小声道,“这事儿,怕是定了。”
“你什么意思?”
杨泉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笑眯眯道:“大人可昨夜我为何折返?”
听到这话,杨泉脸色顿时大变。
旁人听不出来什么,可杨泉却是清楚知道,昨夜他设伏之事,理当无人知晓,可裴文宣不仅知道了,还折返回去,甚至救了公主,和公主单独相处一夜。
“陛下乃圣明之主,”裴文宣低声道,“杨大人没什么不甘心,还是回西北,那里的桑格花,很是好看。”
桑格花乃西北送葬时洒在棺木上的花,华京之人大多听不明白,杨泉却是确定了裴文宣的意思。
裴文宣是早已内定的驸马,昨日出了岔子,皇帝还让他赶过来,拿他杨泉做嫁衣,给裴文宣和公主铺路。
而杨家也注定是死路一条,这一切不仅皇帝知道,皇帝甚至还告诉了裴文宣这无知蠢货,让他能在他面前肆意卖弄。
裴文宣见杨泉怒极,笑了笑没有说话。便是这时,殿内传来皇帝召见的声音。
两人一起入殿,李明正在看折子,两人行了礼,李明在上方不动。
李明慢悠悠喝了口茶,才抬眼道:“来了?”
说着,李明看向裴文宣,先道:“裴爱卿起来吧。”
裴文宣立刻欢喜应了声是,而后起身站在了边上,杨泉跪在地上,捏起拳头。
李明瞧了他一眼,淡道:“你来做什么?”
“微臣今日特来向陛下求亲。”
杨泉恭敬开口,李明挑眉:“求亲?你要娶谁?”
“微臣心悦平乐公主,”杨泉僵着声道,“还请陛下下旨赐婚。”
“这样,”李明点头,却道,“这事儿,朕得再想想。裴爱卿,”李明转头看向裴文宣,站起身来,“随朕去花园走走吧。”
裴文宣应是,赶忙上前扶起李明,从杨泉身边走了过去。等到了门口,裴文宣突然想起来:“陛下,杨大人还跪着。”
“哦。”李明仿佛突然想起来一般,转头看了杨泉一眼,淡道,“起来吧,若无他事,回去吧。”
说完,李明便领着裴文宣,朝着御花园中缓缓走去。
等走到人少的地方,周边侍从不知何时便没有跟上,裴文宣搀扶着李明,听李明缓缓道:“朕听说,昨夜你救了平乐。”
裴文宣没有说话,李明抬眼:“为何不说话?”
裴文宣停下步子,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绕到李明前方,朝着李明跪了下去。
“微臣恳求陛下,”他深深叩首,语调哀切,“救微臣一命!”
第18章 刺杀
听得这话,李明神色不动,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裴文宣,似是早已了然,却还是开口道:“裴爱卿这是何意?你乃朝廷命官,还有人能杀你不成?”
“陛下,”裴文宣跪在地上,似是悲愤,“陛下既然已知昨日微臣救下平乐公主一事,那微臣之困境,陛下或知一二。”
“困境?”李明找了旁边一个石头,自己拂了灰尘,缓缓坐了下来,“你不必怕,不妨直说。”
“昨日,微臣回城道上,见有军中骏马疾驰而过,一干人在马上隐约说着,劫持公主之类的字眼,微臣觉得不安,便让奴仆回城到太子府求援,自己赶去看看这批人是做什么,以防不测。”
“嗯。”李明应了声,这些事儿都是真的,他昨夜已经让人都查过,他淡道,“然后呢?”
“微臣跟在他们身后,见这些人,分明是某些人家中仆人,却换上了山贼衣服,伪作山贼,微臣便知不好,于是在路上设了路障,以求关键时刻,为公主分忧。”
“你倒是聪明得很。”李明笑起来,“那些石头板子,就是你的手笔?”
听这话,裴文宣便知李明是让人去细查了那夜的事,怕是留出线索的东西,他都已经查过了。
裴文宣当年在李明身边任职过一年,对李明的性格极为熟悉,他多疑敏感,凡事都要多方验证。于是裴文宣思索着自己的说辞,继续道:“正是。当时微臣等候在路上,没多久便见山贼追逐公主而来,公主暗卫护驾,危机之时,我以路障协救公主,不想公主在混乱中受伤昏迷,我只得带着公主仓皇逃开。我以马引诱那些人分头离开,埋伏在芦苇地中,而后就听见一个人追了过来,骂属下之人没用,连公主都拦不住,这次公主见都没见到他,如何赢得公主芳心。”
李明听着裴文宣的话,低笑了一声:“这些年轻人,心思倒活络得很。”说着,李明抬眼看着裴文宣道,“是杨泉?”
裴文宣抿紧唇,低声道:“是。”
“微臣心中慌乱,背着公主慌不择路,等醒来之后,我与公主商谈,得知公主并不知道此事,便未曾多说。今日清晨,我与公主齐齐获救,皇后宣召微臣入宫,而后皇后告诉微臣……”
“说什么?”李明淡声询问,裴文宣顿了顿声,似是犹豫,许久后,他才道,“皇后让微臣隐瞒与公主相处之事!哪怕是陛下问起,也不可说真话,只说我昨夜遇到杨公子,与杨公子一同救下公主,被人追杀,而后我半路走失,是杨公子救的公主。”
李明听着裴文宣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你向朕求救的理由?”
“陛下,”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似乎做出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他看着李明,抛却了生死一般,直接开口道,“既然话已说到这样的程度,微臣也就直言了。昨夜微臣所见,今日皇后所言,一切已经十分明了。皇后早已决定和杨家结亲,昨日之事,不过只是演给公主看,想让公主因为一出英雄救美对杨泉刮目相看而已。但这样的事却被微臣撞破,以杨泉狭隘之心思,杨家胆大包天之作风,如今出了宫城,微臣焉有命在?”
李明沉默不言,许久后,他缓声道:“你放心,皇后不会为了这等小事谋害于你。”
“陛下当真觉得,”裴文宣盯着李明,刻意放缓了声音,“杨氏与太子结亲,是小事?”
裴文宣如此问,李明终于正了神色,他抬眼盯着裴文宣,许久后,他缓声道:“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陛下,”裴文宣冷静提醒他,“三年前,微臣父亲尚在时,微臣乃裴氏嫡长子,当年新科状元,天子门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父虽已亡故,但有些东西,”裴文宣抬眼看着李明,暗示道,“却始终还在。”
李明听裴文宣的话,露出了几分玩味神色来:“那你说说,为何杨氏与太子结亲,不是小事?”
“杨氏在边关作威作福多年,拥兵自重,边关多战事,每次战事开始,杨氏要钱要粮要人马,然后抵御戎国,每场战事都赢得漂亮,却从不出兵根除戎国。陛下多次要求出兵灭戎,杨家均已时机不至为理由驳回。西北有民谣,‘夏有双帝,北杨南李’,可见杨氏于西北之权势。”
“说。”李明神色平淡,“继续说。”
“朝中对杨氏,又惧又敬,惧在于杨氏之兵权,敬在于边疆多年,全靠杨氏坚守,故而陛下怒于杨氏,却从未有过激之举。然而今年冬末,戎国新君继位,戎国再犯,杨氏不战而降,连失两城,而后第三城由陛下命死守,以五万兵马守两万敌军大败,如今已退至长平关,临时增援之后才与戎国对峙而立。为何镇守边疆多年的杨氏会突然溃败至此,陛下可有想过?”
“你知道?”
“微臣想,陛下也知道,”裴文宣冷静道,“杨氏多年来,一直以军饷贿赂戎国,每年所谓开战,不过是和戎国串通演戏而已。戎国弱冶铁之术,其实力根本不堪一击,只是杨氏多年哺育,给予戎国喘息强盛之机,如今新君继位,心在大夏,不肯收纳钱财,故而一战,便溃败至此。”
“你敢说得很。”李明低喝出声,裴文宣立刻叩首,低声道:“此消息在边境早已广为人知,陛下应当也早已知晓,不然,以陛下圣明之心,怎会对国之栋梁有动手之意?”
李明听裴文宣马屁,心中稍舒,他直起身来,冷声道:“继续,这和公主婚事又有何关系?”
“陛下明知杨氏战败,却压住消息不发,还将公主接触杨泉,陛下之用意,微臣猜想,是陛下希望公主的婚事,不会成为太子殿下的筹码。”
“近些年来,随着太子年长,皇后母族上官氏在朝中权势扩张极快,太子不尊陛下,多次忤逆,无非是上官氏在后撺掇。陛下担忧上官氏利用公主婚事,故而给公主挑选的对象,皆为身份合适却不涉政之人,而杨泉虽有兵权,却将面临灭顶之灾,陛下如今应当正在收集证据,就等将杨家一网打尽。可是?”
李明不言,权作默认。裴文宣认真道:“可陛下若是有此打算,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
李明颇有几分不在意:“裴爱卿又有何高见?”
“陛下可知戎国实力?”
“极强。”
“那就是陛下误解了,”裴文宣解释道,“戎国乃蛮夷之地,我朝之刀刃,可以轻而易举划破他们铠甲,我朝士兵只要配备齐全,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今日戎国大败杨氏,其原因在于杨氏多年供给军械,戎国此次进攻,是以我朝武器反攻,但不是自己做的兵甲,总有耗尽的时候,不是么?”
上一世杨氏在半月后,就组织反攻,而后大胜了一场,就是这个原因。
裴文宣思索着,将自己上一世所知道的情形,缓慢梳理而出。
他虽然说得不明显,但李明他立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等戎国兵甲耗尽,我朝再犯攻,便可轻易战胜?”
“是。”裴文宣冷静道,“而杨氏虽然嫡系五万已失,但是在西北扎根深远,谁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还有多少兵马。如今陛下以自己的亲信协同杨氏在长平关迎战,杨泉回京求娶公主,若杨氏成功求娶公主,陛下觉得,接下来会如何?”
“如何?”
“接下来,太子与杨氏联手,上官氏以公主婚事为理由,将大量钱财送入杨家,而陛下亲信迎接了敌方最强一波兵力之后,杨家拿着上官氏的钱财招兵买马,再次反攻,即时可大胜矣。到时候杨氏以公主为介,在华京站稳脚跟,众人见杨泉娶得公主,误会陛下圣意,不敢再对杨氏多做什么。而如此反败为胜一战,怕杨氏名声会再起,而过往之事,陛下再追究,就不容易了。”
“而除此之外,杨氏有兵,太子手中,怕又添一员猛将。”
裴文宣说完这些,李明沉默着,好久后,他终于道:“那依裴爱卿的意思……”
“不要给杨氏任何喘息的机会。”
裴文宣冷静开口:“如今,已是对杨氏下手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