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你和川儿改制有多难,你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愿意你动世家?因为每一场变革之后,都是动荡。你我的动荡是执棋人的生死,你们想过这些动荡落在百姓身上是什么?”
“川儿改制那些年,各地动乱四起,朝堂的仗打了又打,你我花了二十多年去修生养息,可动荡之时,那些百姓怎么活的,你不清楚吗?”
“殿下,如今不会如此,”裴文宣皱起眉头,“当年太子殿下太急,所以我把事情放到今日来做,便是缓慢推进。”
“你若把世家逼急了,他们反了呢?”
李蓉盯着裴文宣,裴文宣沉默着,许久之后,他缓慢出声:“殿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次改变,是没有代价的。可如果不变,百姓的日子,难道就更好了吗?”
“他们反了,百姓苦不堪言。可北方军饷不够,北方的百姓和战死的士兵不苦吗?南方赈灾修河道年年无钱,那些灾民又不苦吗?底层的百姓,生来为奴为民,不能经商,又不能做官,只能世世代代种田为世家所奴役,又不苦吗?”
“你和你爹真像。”李蓉嘲讽笑开,“可惜了,你父亲走得早,不然见了你,他一定十分欣慰。”
裴文宣说不出话,她隐约觉得,这个人目光里有几分水汽,可是又消散下去。
两个人静静对视,李蓉看着面前人,她心里微微发颤:“我不想当你母亲。”
“殿下不会是我母亲。”
裴文宣笑起来:“无论成败,此事都是在为太子铺路,陛下与世家都会被削弱,太子有秦临军权在手,登基之时,殿下……”
话没说完,李蓉一耳光便扇在了裴文宣脸上。
耳光响在屋中,李蓉盯着他:“你是我的谁?”
“是我的谋臣还是死士?”
裴文宣脸被她扇得侧过去,他没敢看她,也就没有动作。
“你的命就这么贱?你这么不惜命,你来当我丈夫做什么!”
“蓉蓉,”裴文宣沙哑出声,“不会有事的。”
“不管有没有事,你冒险之前,有没有问过我一声?”李蓉看着他,站起身来,她低头俯视着面前这个青年,“你心里,是觉得我不在意你的命,还是觉得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语调缓了下来,“你可听过一个故事。”
裴文宣动了动,仰头看她。李蓉笑起来:“城东有一户人家,夫妻两人青梅竹马,相爱非常,几经磨难,历经生死,才终于在一起。但后来她丈夫喜欢斗鸡,拿了家里大半银钱,偷偷买了一只斗鸡,你猜怎么了?”
裴文宣没说话,他听出李蓉的隐喻,他不敢答话,李蓉轻笑:“那女子就和丈夫和离了。”
恩爱十几年的人,生死没有分开,最终却因为一只斗鸡分开了。
最消磨感情的,从不是大风大浪,而是生命里那些汇聚成河的点点滴滴。
“裴文宣,”李蓉看着他,“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我丈夫,是我未来孩子的父亲,你就算是为了我,你也当同我说一声。如果你做不到……”
李蓉话说不出下去,裴文宣看着她,明明是他仰视着这个人,可那瞬间,他却觉得是她低了头。
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为他低头,哪怕到此刻,她的话语里,也小心翼翼克制着,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去伤害他。
他骤然发现她的转变,她的成长,他们明知对方软肋,也曾经毫不留情的戳向对方,可如今她却也学会了克制自己,连那句“分开”都不会说出口来。
裴文宣站起身来,伸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李蓉本想抗拒着,可是在他的温度侵袭过来那一刻,她却就觉得眼眶有些酸,她努力让自己别为这点事委屈到哭出来,咬着牙关被他揽入怀中。
“是我不好。”裴文宣低低出声,“以后我不再擅作主张,所有事都同你商议,我们一起商量。”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低头亲了亲她额头,声音温和:“是我没想到,我的殿下这么好,我小人之心,殿下见谅。”
“巧言令色。”
李蓉低骂他。
裴文宣笑了笑,他替她理了衣衫,温和出声:“殿下,我送您回去吧?”
李蓉愣了愣,她抬眼看他,她以为,依照裴文宣的性子,应当是会要她留宿的。
她已经想好怎么拒绝了,但裴文宣却主动要送她回去。
李蓉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裴文宣从旁取了一件外衫,轻轻披在她身上,替她整理好衣服后,他取了一盏灯,拉住她的手推门而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轻声问她:“殿下今夜从哪里过来的?”
“你隔壁,”李蓉被他拉着走出去,她小声道,“我买下来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忍不住笑起来,但他怕她生气,便没出声,只将笑意停在脸上。
快到四月,夜风还有些凉,她披着裴文宣的外衫,同他走在长廊上。
裴文宣替她挡着风,照着庭院的路,这个府邸还没彻底修整好,许多地方尚未点灯。李蓉怕裴文宣不知道路,便道:“后院还有梯子,我从那边爬过去。”
“殿下辛苦了。”
裴文宣心里像是被浸润在最舒适的温水里,连带他整个人都忍不住随之温和了起来。
两人并肩走着,裴文宣好似是在护一个孩子,李蓉沉默了许久后,缓声道:“你不留我吗?”
“我倒是想留,”裴文宣笑了笑,“但今夜我犯了错,留了殿下,怕殿下觉得我是想将那些事情遮掩过去。床底是风雅之事,不当混杂在这些事间。”
李蓉听到这话,侧头看他,白色的单衫在夜色中勾勒他高挑的身形,君子如松如竹,全是疏朗清雅之气。
李蓉不由得看得愣神片刻,裴文宣的姿容,再看多少年,似乎都不会觉得失色。
裴文宣没有察觉李蓉失神,他自己继续说着:“日后凡事我都会提前告知殿下,与殿下商议。若殿下愿意,殿下的打算,也可都告知我。殿下说得是,我与殿下已是夫妻,与前世不同,凡事该商量着来。我不是殿下的盟友,我是殿下的丈夫,是殿下孩子的父亲。”
裴文宣说着,转过头来,迎向李蓉的目光,笑了笑道:“我还未好好学会这些,还望殿下多多教导。”
李蓉看得他的笑容,听着他说着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脸上有些热了,她转过头去,低应了一声,以遮掩那份窘迫。
裴文宣察觉她似乎是有些羞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也觉得可爱得很,他没有揭穿她,体贴转过眼去,笑着看向前路。
等到了后院时,他便看见墙边搭了个梯子,裴文宣同李蓉一起过去,他放下等,扶着梯子,护着李蓉爬上去。
李蓉爬了两个台阶,又转过头来。
此时她高了裴文宣些许,她叫了一声:“裴文宣。”
裴文宣抬起头来,疑惑看她,轻轻发出一声:“嗯?”
也就是那一刻,李蓉突然低头,就亲了他一下,不等裴文宣反应过来,她便利索爬了上去,挥手道:“走了。”
裴文宣仰头看着消失在墙头的姑娘,忍不住抬手触了触自己的唇。
片刻后,他缓缓笑起来。
他有些等不及了。
当早点谋划,再把这个人娶回家才是。
第134章 依靠
科举改制, 这是一件大事。
纵使只是几个书生提出来, 但朝廷上下却也惶惶不安。
各家各族几乎都是一夜未眠, 而柔妃更是在督查司一呆就到了半夜。
上百位书生告状,柔妃光是听案情就听得心力交瘁, 更不要说年仅十一岁的李诚。
柔妃心疼李诚,便让李诚早早去睡了, 自己听着这些书生的案子,一直熬到了深夜。
她其实早没了耐心, 但这毕竟是她接手的第一个案子, 是她在督查司立威的第一步,无论如何, 她都要把这件事给李诚办好, 才好给李诚铺路。
于是柔妃咬了牙关,听完了最后一个书生的话,才看上官雅端着口供上来, 笑着道:“娘娘,所有涉案人员口供都已录完,还请娘娘吩咐。”
柔妃看着上官雅,她是想要换了上官雅的,这毕竟是上官家的姑娘。可是现下她没有半点力气去和上官雅争执, 也暂且找不出一个能替换上官雅的人。于是她笑了笑,只道:“天色已晚,将口供放好之后,先回去睡吧。”
得了柔妃的话, 上官雅行了礼,便同人退了下去,而柔妃起身回了马车,一个人坐在马车上时,方才有了时间和力气回想今日的事。
早上崔玉郎便来找了她,说了宫门口书生告状的事,她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督查司包揽下来,给李诚挣点功绩,让李明高兴一些。
李诚如今还太小,李明近来身子也不好,她心里始终有些不安稳。要尽快给李诚一些东西,要是李明真的出了点什么事,她也好早做准备。
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麻烦,改制这么大的事,她哪里承担得起?
崔玉郎这个混账东西……
柔妃心里暗骂,她正想让人通知崔玉郎明早入宫,结果还没说话,马车就骤然停住。
“娘娘,”外面传来了车夫的声音,“那个,二公子求见。”
柔妃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后,她终于还是点了头:“让他上马车来说话吧。”
车夫在外和外面人说了会儿话,就看一个披着黑色袍子的青年跳了上来。
他进了马车,先和柔妃行礼,姿态端正优雅,而后从容落座。
“你来做什么?”
柔妃坐在自己位置上,心里有些忐忑。
对方坐在马车里离她最远的地方,缓声道:“今日娘娘接下书生的案子,不知是何人建议?”
对方对她太了解,根本不考虑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可柔妃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把崔玉郎招出来?哪怕如今她对崔玉郎心有芥蒂,但也不代表对此人没有防备。于是她端了茶,轻笑起来:“这是本宫自己的意思,哪里需要人建议?”
“哦?”对方语气有些冷,“是娘娘自己想出与世家斗起来?娘娘,您和肃王殿下在朝堂并无根基,连平乐殿下都对此案避之不及,您迎头赶上,怕是被人设计。话到这里,还望娘娘自己保重。”
对方说完,便让人停了马车,随后跳下马车,在夜色中离开。
柔妃心中又怒又凉,她知道这人说的话也没错,却又无可奈何。案子是她当着众人接下的,如今这些书生肯定是盯着她闹。她虽然不在朝堂,肃王年纪也小,但因为她的出身,寒族中暗暗支持肃王的也不少。
她是来争取寒族的支持的,不是来砸摊子。她接了案,若后续这些书生不满意再闹,多少会毁了李诚的名声。
可让她结案……
她又哪里来的本事,去改制?
柔妃重重舒了口气,想让自己不要想太多,先进了宫,见了李明再说。
柔妃回宫时,李明早已在她的宫中等她。
她第一次这样晚回来,李明等他也是别有趣味,他让人端了茶上来,自己在大殿里侯了一会儿,脑子里回想着他和裴文宣白日里商议的话。
这些书生来闹事,是裴文宣一手策划。
他虽年轻,但却很有手段,能让这些书生的话一路直达大殿,这虽然是小事,但所需要打通的关节却甚多。
从宫门外的守兵到宫内侍卫太监,中间任何一环出了问题,都传不到大殿来。
但几日前裴文宣就已经同他商量好了。
裴文宣会让这些书生告状,然后在朝上假装和他起冲突,他就顺势将科举交到裴文宣手中,让裴文宣全权管理此事,之后裴文宣再出宫去,接了这些书生改制的要求。
科举改制,是他朝思暮想多年的事。
其实他也不想做得这样急,但打从今年年初,他身体就不天好,总觉得有许多事做起来力不从心。
他怕肃王等不到他。
而裴文宣恰巧在这时将改制的理由递到他手里。有机会,有执行人,哪怕有些风险,他也得冒了。
谁曾想最后竟然还是柔妃出来接了这个案子。
于是他赶紧将裴文宣找来,和裴文宣商量了一下午。
他私心里是不希望柔妃接这个案子的,他知道其中风险,于他而言,肃王是他用来牵制李川的一张底牌,他不想让柔妃出事影响肃王。
想到这些,李明轻轻叹了口气,福来正给李明倒着茶,在涓涓流水中听到李明叹息,福来不由得道:“陛下因何叹息?”
“柔妃,”李明有些无奈,“太傻了。”
“事已至此,”福来将茶壶放下,将茶杯送到李明手册,奸细的嗓子里有几分惋惜,“无论如何说,柔妃娘娘如今也是在为陛下分忧,陛下且放宽心吧。”
李明听着福来的安慰,沉默不言。
他和裴文宣已经讨论过一下午,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让柔妃安心接案。
若成,柔妃就可以掌握督查司,为李诚铺路。
若是败了……
李明眼神有些冷,柔妃一个妃子……终归都是她的错。
李明已经想好了所有退路,等了许久后,便听外面传来了柔妃回来的声音。
柔妃还在宫门外,就听着李明在等她。她又惊又疑惑,李明算不上脾气很好的人,她一贯迁就他,这倒是他头一次这么等着她。
柔妃急急入殿,便跪在了李明身前,歉疚道:“臣妾今日被他事耽搁,未能及时迎接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我知道,”李明起身来,亲自去扶她,声音温和,“你辛苦了,我怎会怪你?”
柔妃被李明扶起来,李明拉着她入殿:“你可吃过东西了?”
柔妃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一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但李明深夜过来,又等了她这么久,她要是还要赶着去吃饭,又怕李明不喜。她正想说吃过了,李明却已经径直让人去把熬好的粥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