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在这种孤寂里感觉害怕和羞愧,随着婚期临近,这种羞愧越发的明显。
他隐约知道自己在意什么,又有些不想面对。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偷,好像偷走了什么东西。
上一世的李蓉,其实和他不一样。
他越活越狭隘,直到重生过来,看见云月、山雀,听见少年的微风,在拓跋府一场幻梦的追逐里,恍然醒悟自己走上的歧路。
可上一世的李蓉,从心境上,却是比他开阔了太多的。
除了死之前那一刻,李蓉的后半生,约莫也是幸福的。
他见过苏容卿照顾李蓉,见过他们相爱。
李蓉说自己这辈子不会和苏容卿在一起,因为她老了,她喜欢不了一个二十岁的苏容卿。
但其实裴文宣知道,李蓉内心深处,或许有着一种骨子里的害怕。
她害怕重蹈覆辙,她想象里的苏容卿,冷静到不知感情。
可裴文宣却知道,这种偏见,骨子里不过是李蓉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罢了。
一个能因为书信乱了心神的苏容卿,哪里是李蓉所以为的,除了家族一无所有的冷血工具?
苏容卿很好。
比李蓉想象得更好。
只是李蓉不敢想,只是他裴文宣刚好钻了这个空子,得到了一纸赐婚。他这段婚姻,本身就是以李蓉的不幸换来的。
而在李蓉的这种不幸里,他又怎么能安稳入睡,视若不见?
裴文宣在夜里越想越清醒,白日撑着自己去办公。所有人见着他都对他说着恭喜,裴文宣面上不动,笑着统统应下。按着大夏惯来的习俗,给了每个来祝福的人散了钱。
只是没想到他一路散到最后,竟然会见到苏容卿。
他见到苏容卿的时候,不由得愣了,苏容卿笑了笑,摊着手道:“裴大人莫不是不想给在下这个喜钱吧?”
“哪里?”裴文宣赶紧回过神来,忙道,“只是没想到苏大人会在这里,苏大人不在办公吗?”
“顺道路过,看见大家都在这里,便凑个热闹。”
裴文宣听着,将喜钱交到苏容卿手里,苏容卿看着手里的银子,认真道:“百年好合。”
“谢谢。”
“成婚了,”苏容卿半开着玩笑,“可要和其他姑娘划清界限,千万别得罪公主。”
裴文宣愣了愣,他呆呆看着苏容卿,苏容卿见他呆住,赶紧道:“开个玩笑,千万别当真。”
话是玩笑,却的确是他当年和李蓉决裂的开端。
苏容卿行了礼,转身打算离开人群,裴文宣突然叫住苏容卿:“苏大人。”
苏容卿回头,就听裴文宣认真道:“若你的妻子,同你的家族起了冲突,你会如何?”
苏容卿没想到裴文宣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旁边人忙道:“裴大人不是在取经吧?若是公主和家里人起了冲突,还是忍忍吧。”
被这么打岔,裴文宣的问题倒不显奇怪,裴文宣注视着苏容卿,苏容卿想了想,最后道:“看谁有理,我就站在谁那边。”
“不当更看重家人吗?”裴文宣急急追问。
“妻子不是家人吗?”
苏容卿反问。
裴文宣没说话,苏容卿笑着行了个礼,便朝外走去。
“裴大人。”旁边人推裴文宣,“快,早生贵子。”
裴文宣笑起来,颇有些无奈,又开始发钱。
等发完钱,也差不多入夜,裴文宣从官署出来,便见公主府詹事站在门口。裴文宣看见公主府詹事,心里就咯噔一下。
平日见着倒也没什么,今日见着,他便觉得有些慌。
但他强作镇定,走上前去,朝着对方行了个礼:“什么风将大人吹来了?”
“明日你要和公主成亲,想你今日忙,还要去公主府的话不方便,我就过来了。”
对方笑了笑:“公主给你带了话。”
说着,对方就交了一封信给裴文宣。
信里是李蓉的训诫,大意就是要成婚了,没事儿干,她感觉有些烦躁,希望他明日成婚能够好好表现,不要给她丢脸,不然她就不是让他跳湖,直接把他沉湖。
裴文宣看着李蓉的信,不自觉就笑了。
公主府詹事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殿下可是又说了什么可喜的事儿?”
“没呢,”裴文宣收起信,直接道,“她骂我。”
“殿下一直是这个脾气,”对方倒是十分理解,“看得上的人她才骂,不喜欢的根本不搭理。”
“那我得谢谢殿下赏识。”
“殿下是个很好的姑娘,”对方不知道怎的,话锋突然一转,似是长辈一般,温声嘱咐,“虽是公主,但殿下并非骄纵无礼之人,就算没有公主身份,也是一个极好的妻子。虽然平时看似骂着裴大人,但殿下也常吩咐我们,说裴大人胃不好,要我们多做软食,您来的时候喝的茶,也是殿下单独嘱咐,说是您一贯爱喝的茶。”
裴文宣静静听着这些琐事,片刻后,他低笑了一声:“平日总骂着我,我还以为她多讨厌我呢。”
“裴大人说笑了,”对方摇头,“殿下以往说过,您如今对他不错,她也希望,您这辈子过得好。”
裴文宣没说话,他听着这句“这辈子过得好”,对于普通人来说,听在耳里,或许只是一句随意之言。
可裴文宣却清楚知道,当李蓉说这话,她是真的,希望他这一生过得好。
他们上一世,谁都过得不开心,而他尤其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李蓉这个人,遇强则强,你对她不好,她便针尖对麦芒。
可你对她稍微好那么一点,她便百般柔软缠心房。
裴文宣心里有些难受,他觉得有什么哽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好久之后,他才低哑出声:“我也是。”
“我希望殿下,这辈子,能过得好。”
“你们都这么想,”詹事轻笑,“那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后道:“若无他事,大人先回去准备吧。”
“大人,”裴文宣叫住他,“能否劳烦您,帮我给公主带句话?”
“嗯?”
“就说,”裴文宣笑起来,“我有一个礼物,她大约期待了很久,明日我送给她。等她见了,”裴文宣声音温和,“让她不必太感激我。”
作者有话要说: 裴文宣目前的症状别名:婚前恐惧症
【小剧场1】
李蓉:“你再敢提一个苏字我就给你沉湖。”
裴文宣:“苏容卿苏容卿苏容卿略略略。”
裴文宣沉湖,全剧终。
【小剧场2】
苏容卿:“百年好合,你要好好对公主。”
裴文宣:“祝你们幸福,你也是。”
公主:“????你们在干什么?和谐相处好姐妹大团圆吗?清醒一点,这是网文界贞洁烈夫某绿网好吧!!”
【小剧场3】
裴文宣:“我知道你喜欢苏容卿,我给你按头,你别害怕。”
李蓉:“什么?谁?我喜欢苏容卿?我怎么不知道?你别动手!你别碰我的头!!”
【小剧场4】
裴文宣:“殿下,我有个礼物送您,您看见了,不要太感谢我。”
李蓉:“来人,拖出去,沉湖。”
静兰:“殿下,为什么啊?”
李蓉:“他脑子一般和我对接不上,他都说不要太感谢他,看来是干了个足以沉湖的大事了。”
第36章 成亲
成婚前夜, 整个宫里上上下下忙活, 谁都睡不好, 只有李蓉,一觉睡到天亮, 整个人生机勃勃容光焕发。
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有些忧虑的就是昨夜公主府给她消息, 说裴文宣要给她一个礼物,让她不必感谢。
她听这话就有点慌, 总觉得裴文宣要干出点什么不靠谱的事儿来。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她也没有多想。
清晨起来,她按着流程开始梳妆, 而后依次去拜见太皇太后, 皇帝皇后,用过午膳之后,她便换上嫁衣, 等候吉时。
这一切和上一世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只是上一世的时候,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嫁的是什么人,她内心忐忑、期盼、又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惶恐。
于是她总在询问旁边人,裴文宣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不是当真像画上那么好看,他家里人怎么样,他……
想到上一世的自己,李蓉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候外面传来礼官唱喝吉祥之词的声音,静兰走进来,笑着道:“公主,时辰到了,起身吧。”
李蓉应了声,抬手用一把绣了进项牡丹的金团扇挡在面前。
团扇遮住了她眼前所有视线,李蓉垂下眼眸,感觉有人从左右两边将她扶起来,李蓉移步往前,一身华服厚重,若是常人,怕早已是压得巍巍颤颤,可李蓉却是极为轻松,身似修竹,步若生莲,姿态端庄优雅,带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华贵。
天家皇族,百年高门,士族平流,平日或许看不出区别,但在华服加身那一刻,便会察觉出那其中微妙的不同。似如清泉煮茶,何处山水,于唇齿之间,便有高下之分。
李蓉随着旁人的引领往前,她感觉自己踩在柔软的红毯上,感觉周边似乎有花瓣落在自己身上,听见旁边两侧站着的礼官,在她走过时唱诵的祝福之词,不远处传来的,欢喜的、遥远的乐声。
她走了许久,不知停在什么地方,旁边静兰提醒道:“殿下,到宫门前了。”
李蓉应声,而后就传来礼官让她拜谢皇帝皇后的声音。
李蓉由旁边侍女扶着,转身朝向盛装的李明和上官玥,而后李蓉由旁人扶着,缓缓跪下,朝着李明和上官玥叩首行礼。
她的动作很稳,哪怕在低头弯腰,身上坠饰都不动半分,李明看着李蓉叩拜,他声音含哑,说了早已准备好的祝福之词。
而后礼官再唱拜见上官玥,李蓉便又朝着上官玥方向再拜了一次。
上官玥看着李蓉,便红了眼,可她还是顾着仪态,带着哭腔将对女儿的祝词念了出来。
而后又等礼官念完祝词,侍从才将李蓉扶起来。李蓉刚刚起身,正随着侍女的动作要转身离开,感觉有人上前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蓉儿,”上官玥声音哽咽,“你要过得好,答应母后,你要过得好。”
李蓉听得这话,有一阵酸意忍不住泛上来,她克制着情绪,温和道:“母后勿忧,儿臣日后可以日日回来探望母后,与过往无异,母后勿要太过伤怀,失了仪态。”
听着李蓉的劝解,上官玥才缓缓放手。
李蓉转过身去,由人扶着到了马前,她便感觉一双沉稳的手伸过来,扶住她道:“阿姐,我为你障车。”
婚宴在公主府举行,裴文宣会带着裴家人提前到公主府去安排。
按着大夏的风俗,她从宫里到公主府的路上,会有百姓拦车,宫里会专门派一个人在前面,撒钱给这些百姓清道,是为障车。李蓉本以为会安排个礼官,没想到居然是太子亲自障车。
李蓉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明明觉得,自个儿活了这么多年,不该有这么多情绪,可在她听到李明喑哑的声音,感觉上官玥握住她的手,被李川扶着她进车撵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突然像是回到了十八岁。
她还以为自己万千宠爱,还会因为家人的几句话,欢喜悲哀。
她坐在车撵,同宫门带着岁月时光吱呀打开,她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情绪,让自己想一想会让自己冷静高兴的事儿。
比如说,宫门开后,裴文宣就会站在宫门前等他。
裴文宣这个狗东西,等一会儿就会说点好听的话给她听。
其实迎亲这事儿本该裴文宣的兄弟来做,裴文宣在公主府门前带着裴家人跪迎她就可以。
可是上一世裴文宣没有一个兄弟靠谱,裴文宣不敢把这么大的事儿交给兄弟办,也或许是没有兄弟愿意办,于是裴文宣就自己来了,然后写了一篇广为流传的《引凤词》,在宫门前当祝词诵读,大概意思就是他能娶她是上天给的福分,他不敢辜负此福分,所以想自己亲自过来接她。
当时她也没细想,如今想来这是什么鬼扯逻辑。
那时候她坐在花轿里,听着他诵诗,觉得害羞中又带着欢喜,竟也没有多想。
若当时多想想,便会知道,那时候的裴文宣有多难。
若非孤身无依,又怎会如此哗众取宠?
李蓉心里想着,一时竟然觉得裴文宣也有些可怜起来,这样的情绪稍稍冲淡了她的伤感,她深吸一口气,听见外面传来感觉前方帘子被人卷起,而后就听正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微臣苏容卿,替义弟裴氏文宣,迎平乐公主。”
听到这话,李蓉猛地睁大了眼,她僵在原地,随后就听苏容卿开始念诵由裴文宣执笔的赞美之词。
苏容卿来,裴文宣自然不会像上一世一样,再写《引凤词》,规规矩矩的骈文,由苏容卿在前方静静念着。
从最开始的惊讶快速冷静下来,李蓉听着苏容卿念诵着对她的赞颂之词,直到最后,她听见苏容卿的声音顿了顿,但他极快又念了下去:“相思兮可追日月,许期兮来年桃花。”
这是裴文宣将上一世苏容卿给她的情诗融进了这骈文之中。
骈文虽不是苏容卿所写,却带了苏容卿的影子。
李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遗憾、酸楚,夹杂着几分难言的无奈,以及,隐约的,说不出的,圆满。
她上一世与苏容卿相伴二十五年,她说不明白这是一段怎样的关系。
但是偶尔一瞬,也的确会有那么几分遗憾。
觉得或许应当给苏容卿一个身份。
然而这种遗憾,却在这一刻,以一种无形的方式,似是填补,又似如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