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办公时间回府,你现在到越学越能耐了?”李蓉笑着道,“你拿什么理由回来的?”
“简单,”裴文宣抬头看向李蓉,似笑非笑,“我就说公主想我了,谁都不敢拦。”
听到这话,李蓉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上一世裴文宣在御史台的时候,为了和其他官员搞好关系,尽忠职守,每天在官署呆的时间比谁都长,就是为了做个样子,让上司高兴一些。
如今这副老油条的模样,让李蓉有些唏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年轻,不懂事,”裴文宣回头翻看这折子,嗤笑出声,“反正都是一群要死的鬼,现在交道再好有什么用?御史大夫是上官家的三爷,只要你和上官家和好,到时候帮我美言几句,”裴文宣抛了个媚眼,“我升官的事儿就靠您了。”
“我听你这意思,”李蓉将茶杯从旁边端过来,笑眯眯道,“是打算吃软饭了?”
“牺牲这么多,连口软饭都没有,”裴文宣叹了口气,“殿下未免太抠了些。”
李蓉被裴文宣逗笑,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全然停不下来,只道:“好好好,这口软饭本宫赏你,你好好干,干的好,”李蓉抬手,用小扇轻轻戳了裴文宣的肩头一下:“本宫给你升官。”
裴文宣抿唇笑了笑,目光从落到李蓉拿扇子的手上,似笑非笑,只道:“不升官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李蓉挑了挑眉,裴文宣顿了顿动作,似觉不好,轻咳了一声,转头道:“陛下同意你的想法了?”
“他本也这么想。”
李蓉被裴文宣的问题吸引了过去,淡道:“他也没这个能力,真把世家赶尽杀绝。”
裴文宣点头,只道:“要整顿世家,还是得等今年科举再开之后,引一些人进来。”
听到这话,李蓉摇扇的动作一顿,裴文宣见她没应,看了过去,李蓉遇上他询问的目光,平淡一笑,只道:“都是人,寒门世家,差不到哪里去。”
李蓉这话已经说得委婉,但裴文宣心里清楚,李蓉没直接指着他鼻子骂“衣食足知荣辱”,寒门多败类,就已经好得多了。
李蓉心里,世家不过只是犯了错,寒门不过是用来纠正世家错误的一个工具,她骨子里,并无真正扶持寒门之心。
意识到这一点时,裴文宣心里有那么片刻不悦,但他不想在这件事上与李蓉争执,便将问题划了过去,只笑道:“殿下擦过香膏了吗?不如微臣帮忙?”
“好好看你的折子吧。”李蓉扬了扬下巴,随后转过头去,小声嘀咕了一声“老色胚”。
裴文宣没听清楚李蓉的话,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他抬起头来,皱眉道:“你说什么?”
“嗯?”李蓉微笑,“我说什么了吗?”
裴文宣语塞,他沉默一会儿后,决定不同李蓉计较,便低下头,自己又看起折子来。
两人回到公主府上,李蓉刚掀开车帘,便看见荀川等在门口,李蓉从马车上走下来,荀川便迎了上来。
“殿下。”
李蓉知道她要问什么,只道:“进去说吧。”
荀川应了一声,跟着李蓉走进屋中,进屋之后,裴文宣便避嫌自己回了书房,李蓉同荀川坐在桌边,荀川跪坐在李蓉面前,低垂着眼眸。
李蓉缓声道:“要问什么就问吧。”
“属下今日听说,殿下未在早朝提及秦氏案相关之事。”
荀川声音有些哑,似是问得十分艰难:“殿下……是不打算查了吗?”
第73章 朋友
李蓉早知荀川要来问这件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 缓声道:“明日我会写折子, 参奏御史台和刑部官员玩忽职守,错办冤案。”
“玩忽职守?”
荀川重复了一声:“殿下的意思是, 他们只是玩忽职守吗?”
李蓉沉默着,面对荀川的询问, 她有种难掩的无力感升腾上来,她张合着手中的折扇, 许久后, 她慢慢出声:“荀川,不是我不想办, 是我做不到。”
她抬眼看向荀川, 认真开口:“对不起。”
荀川愣了愣,她不可思议看着李蓉:“殿下,您是平乐公主殿下, 是督查司司主啊。”
“这都只是名头。”李蓉苦笑,“没有真正的实力,再多的名头,也是无用。你知道为什么我如今能够查办这个案子?不是因为我是平乐公主,更不是因为我是督查司司主, 而是我背后,是太子和陛下,因为我是太子长姐,是陛下支持的公主, 世家怕太子因此疏远他们,也怕皇帝怪罪,所以他们才不敢杀我。他们为什么怕太子和陛下?那也是因为,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陛下手里有军权,有财权,有决定他人是否当官的权利;而太子也有决定他人升迁的权力,有上官氏作为支撑,而上官氏有府军,有大量的土地,有朝堂上任职的官员。”
“钱,军力,这才是真正的根基,有了这些,才能决定他们的命运,成为你所认知的,真正的督查司的司主。”
“秦氏案,你如果要查得彻底,那需要彻查整个御史台和刑部,”李蓉分析着,“这不是我能做的事。”
荀川听着李蓉的话,她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她有些艰难开口:“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个能讨回公道的地方吗?”
说着,她抬头看向李蓉:“我想一份公道,这么难吗?”
李蓉听着她的话,看着荀川痛苦的眼神,李蓉突然觉得有那么几分疲惫,她不忍开口,却还是要答:“难。”
荀川愣在原地,李蓉看着荀川的模样,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她扭过头去,平淡道:“但这事儿,也不是就这么算了。明日我参奏之后,经手此事的官员会按照他们罪责得以惩处。等过些时间,阿雅会拿参与此事之人的名单拿过来,你拿到名单之后,”李蓉沉默片刻,缓声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荀川听到这话,诧异看着李蓉,李蓉端茶起来,只道:“做完之后,华京你不能待下去,按着我之前告诉你的,去西北吧。”
荀川听着李蓉的话,她缓了许久,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路,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放在额前,跪在李蓉身前,缓缓叩首,低哑道:“谢过殿下。”
李蓉垂着眼眸,应了一声:“嗯。”
荀川行完大礼,便站起身来,低声道:“殿下,卑职先退下了。”
李蓉没有看她,只道:“去吧。”
荀川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李蓉忍不住叫住她:“荀川。”
荀川停下步子,李蓉看着她站在门前的背影,她抿紧唇,许久后,才缓声道:“对不起。”
“当说对不起的,不是殿下,”荀川背对着她,声音有些茫然,“是这世间。”
“其实我不明白,”荀川说着,回过头来,她看向坐在桌边的李蓉,她眼神里带了迷茫,“公道不是这世间本该有的事吗?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她已经抛却了自己的身份,改名换姓,生死以赴。
按着人们的传说和话本,她家不该在朝堂上沉冤昭雪,然后那些害过他们的人,都该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受罚。
为什么她连惩罚做错事的人,都要在私下之中,怕惊扰了这世间一般,做得悄无声息?
李蓉听着她的话,她静默无言,荀川往着她的眼里全是询问,那一刻,她仿佛是看到前世的苏容卿,跪在她身前,笑着问她:“殿下,苏氏错在何处呢?”
“公道是这世间该有的,”李蓉艰涩开口,“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呢?”
荀川再问,李蓉一时答不上来,荀川深吸一口气,她朝着李蓉行礼:“抱歉,殿下。”
“无妨。”
李蓉垂眸挥手:“你先去休息吧。”
荀川应声下去,等她出去之后,李蓉坐在原地,许久之后,她抬起手来,一把推开了桌上所有东西。
裴文宣进来时,只听轰然一声大响,就看见案牍上的东西被李蓉推了一地,他有几分诧异,提步走进屋中,将打翻的砚台弯腰捡起来,笑着放在李蓉书桌上:“殿下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没什么,”李蓉垂着眼眸,她缓了缓,抬手去捡脚边的折子,低声道,“你的折子都批完了?你请病假的时间里,怕是堆积了不少事儿吧?”
“还没,就是听说荀大人方才离开,我来看看殿下如何,”说着,裴文宣半蹲下身来,歪了身子,从下往上看李蓉,笑着道,“刚好就看见殿下发脾气了。”
“我没发脾气,”李蓉冷着脸,“去做你的事儿吧。”
“殿下又口是心非。”
裴文宣笑着看着她:“明明就生气了。”
“裴文宣,”李蓉抬眼看他,警告道,“你很闲是不是?”
裴文宣见她真怒了,也不玩笑,他直起身来,一面收拾着折子,一面低声道:“殿下不说,不如我来猜吧。”
“你滚出去。”
“荀大人的性格,向来执拗,案子不能清清楚楚的办,荀大人心中怕是有芥蒂,她同殿下吵架了?”
“猜错了,出去吧。”
李蓉从旁边拿了折子,提了笔架上的笔,翻开折子,假作认真。
裴文宣倒也不在意,他整理着桌子,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放在桌上,摆放整齐。
他做这些事情的过程,像是在收捡李蓉的内心,他温柔捡起折子,堆积好,又轻轻抚平,缓声道:“那,荀大人是接受了殿下的想法,也没怨言?”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轻笑:“如果是这样的话,殿下一定是在自责了。”
“你出去!”
“猜中了。”裴文宣高兴起来,李蓉捏紧了笔,警告盯着他,裴文宣笑出声来,有些无奈摇头,“你呀。”
说着,他伸出手去,将人揽在怀里,李蓉本有几分气性,但被他往怀里这么一拉,她靠着这个人,骤然就有几分委屈起来。
这倒是她从没有过的体验。
她上一世同裴文宣在一起时还年少,鲜少涉及政事。后来两个人也分道扬镳,涉及到难过的事情时,这个人不嘲讽就算好的,哪里有这么温柔的时光。
李蓉靠在他的胸口,他也不说话,静静将人抱了片刻后,缓声道:“殿下不高兴,就同我说说吧。”
“不想说。”
“上一辈子,你病的时候,我去问过太医,”裴文宣揽着怀里的人,想起上一世最后的时光,他语调都忍不住软了许多,“太医说你郁结于心,忧思太过,上辈子当了一辈子闷葫芦,没人听你说话,如今我在这里,你还不能说说吗?”
李蓉靠着裴文宣,她闭上眼睛,好久后,才道:“我以为你那时候巴不得我死呢。”
“吵起架来是这么想过,”裴文宣笑起来,“可一想又觉得有些难过,觉得你这老妖婆,还是长命百岁得好。”
李蓉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裴文宣听到她笑了,知道她是高兴了,他想了想,低头道:“殿下,这辈子,您真得长命百岁。”
上一世她后来身体一直不好,一到冬日就在病榻上,他有时候去见她,就听她病了的消息,他就在站在门口和她说朝事,听她咳嗽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他想这一辈子的李蓉,活到老了,也能安安稳稳,不沾病痛。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抱紧了几分李蓉,李蓉察觉他的情绪,她靠着他,好久后,缓声道:“裴文宣,你说公主有什么用?”
裴文宣揽着她,静静听着,李蓉说起这些事来,还有些生涩,但她靠着这个人,听他说他希望她一辈子过得好,她便没忍住,开口出声来。
“荀川问我,要一份公道,本是世间应该有的事,怎么会这么难。其实我觉得她问得幼稚,这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公道,可是她这么问我,我却难过了,你说幼稚的是不是我?”
李蓉说着,不由得笑起来:“这些事儿关我什么事呢?她十几岁,天真是应该的,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因着这些难过呢?”
裴文宣没说话,他缓了一会儿后,慢慢道:“殿下,你记不记得,我送杨烈出去的时候,你问我,你说年少时候我也想要老百姓过得好一点,最后还是为了私权和你争来争去。我那时候没有同殿下辩解,其实是怕殿下笑话。”
李蓉听着这话,抬眼看他,有几分奇怪,裴文宣看着十八岁的姑娘,他轻轻笑起来:“其实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心里也和殿下一样。”
“看见不公,心里会难过。”
“看见百姓流离,心里会伤怀。”
“看见将士征战沙场不得回,也会想,什么时候能有个太平盛世,大家过安稳日子。”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什么好人,自己也想先活下来,过得好,家里人安安稳稳,然后才想这些,甚至于我比殿下要怯懦许多,计较得失许多。”
裴文宣说着,叹了口气:“就像当年苏家那个案子,我也觉得不妥当,可我不敢像殿下一样劝阻,怕失了圣心。最后也是看陛下对殿下生了愧疚,也怕殿下真出什么事,才去劝了陛下。”
“这些我都不敢同他人说,尤其不敢同殿下说,就怕殿下笑话我。”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李蓉笑起来,“你心眼儿好,是好事啊。”
“所以呀,”裴文宣转过来,将她的话还给她,“殿下心眼儿好,是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