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虽是个好奇的人,却并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
身着白衣的白玉京,像一只洁白的大鸟。矫健而又无息的飞回了客栈。
他从窗户处回到房间时,已经竭力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隐藏住自己的气息。他小心翼翼的回到床上,扯上被子,却不知,隔壁床上的女子下意识的睁开无神的瞳眸,怔愣了片刻,复又阖上。
第二日清晨,两人一同到一楼的大厅处吃早饭。白玉京将昨晚的事全部告诉沈琪。略有些困倦的女子难得抬眸扬起了几分兴致。
“依你所见,你觉得,那杨峥是好人,还是坏人?”
“相较于六扇门,我更愿意相信熊知县的人品,况且我瞧那杨峥的面容,黝黑老实,不似是能做出藏匿官银这种事情的人”白玉京道,“不过最令我好奇的是那屋顶上的黑衣人,那人仿若是一个探查消息的斥候,令我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再怎么不简单,也不干我的事。”沈琪托着下巴,眼皮耷拉着,有些不安道,“这是这镇子上唯一的客栈,我总想着若是蓝一尘来这镇子上比剑,他定是要将自己修整一番,褪去赶路的疲惫,调整到精神巅峰状态。因此这客栈他一定会来,我们只需要守株待兔即可。”
“但事无绝对。”白玉京道,“按他的脚程而言,此时,蓝一尘应该到了。”
此时二人都对自己的推断产生了几分不确切。
万一蓝一尘在这镇子上租了一间小院。亦或是借住在相熟的人家。那他并不一定非要来客栈。
这想法一冒出来,便在沈琪的心中扎根,早饭过后,她便撑着纸伞,施施然出门了。
小镇不大,找起人来,倒也不是十分困难。
但沈琪怎么也不曾料到,她竟是如此简单的就找到了蓝一尘。
蓝一尘的外表十分容易分辨,他身材高大,常年喜穿一身蓝衣,背负着一柄用蓝布裹着的长剑,那剑比寻常长剑还有长上五六寸。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沈琪见到他时,这柄利剑正在吃饼。他吃饼的样子很奇怪,像一个秀气的小姑娘似的,小心翼翼,细嚼慢咽。时不时的会停下咀嚼的动作,伸手捏掉饼上的几粒芝麻。
“神眼神剑”这个外号并非虚名,他的眼神实在是好,因此饼上的每一粒烤焦的芝麻都被他捏了下来。
沈琪看着这一幕,眼神古怪道:“你这样的人,岂非这辈子都无法品尝到美食的乐趣?”
这世上哪有完全干净的美食,空气中总会有些细小的灰尘。若吃东西时总是在意那些细小的灰尘。再美味的东西,都会食之无味。
蓝一尘并没有立即回话,他将口中的饼慢慢咀嚼完毕,方道:“人欲登大道,须摒弃七情六欲,口腹之欲,岂不也是六欲之一?”
“可我却觉得,极于情,方能极于剑。”沈琪笑道,“若是目力好,便必须要像你这样吃饭,那我倒情愿变成一个瞎子。”
蓝一尘听到这里,终于认真的抬眼看向沈琪,沈琪这才仔细的看向他的双眼,蓝一尘的气质像一柄剑,他的双眼也如同利剑般泛着锐利的光泽。
他道:“你就是让白玉京像条跟屁虫一样跟着我的人?”
沈琪不由得沉下了面庞:“虽然此事是我等叨扰在先,但阁下用词也未免太不妥当了些。”
蓝一尘冷冷道:“他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
言下之意便是,他只会对朋友有好声色。
沈琪一顿,不再多言,转而道:“白玉京可曾告诉你,我找你的目的是什么”
“杨恨隐匿江湖之时,已经身受重伤,想必如今久已不在人世。我又能从何处得知离别钩的下落呢?”蓝一尘面无表情道,“我来这个镇上只是为了比剑,你们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那你与应无物比过剑了吗?”沈琪问,这句话不含过多的探究,仅是单纯的好奇。
任何一个剑客,遇到这种问题,总是会忍不住好奇的问上一问的。
孰料蓝一尘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神情,似无奈,似兴味,又夹杂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深邃。
他道:“我本是与应无物约好于昨日黄昏时分的后山对决。却不料,这镇上的一个捕快竟跑了过来,说什么禁止杀人。”
他面上露出柔和的笑意:,“虽然他搅和了我们的对决,但那小子倒也着实有趣。”
话一落下,蓝逸尘却发现眼前的红衣女子,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她用一种很慢,很柔和的语气,轻声道:“那个捕快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杨铮?”
蓝一尘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我不清楚。”
女人的直觉,真的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东西。
沈琪心中微笑。
她已听出,蓝一尘在撒谎。
她其实早就听闻,“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是一个脾气温和的剑客,可为什么对白玉京和她却如此不假辞色?
她仅仅是想知道离别钩的下落而已。若蓝一尘与杨恨真是死敌的关系的话,蓝一尘对此不应该是喜闻乐见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了,要考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已经疯了。
作者,卒。
第19章 时间
“总之,这个杨峥身上一定有古怪。”
客房内,一身红裳的沈琪坐在桌前,捏着下巴断言道。
白玉京倚在窗边,看着下方,面上带着一贯的微笑。微风拂动着长发,他眼中的光芒熠熠生辉。
“我倒是第一次见蓝大先生如此维护一个人。”白玉京道,“你的直觉确定不会出错?”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沈琪道,“反正蓝一尘也不愿意告诉我们离别钩的下落。”
“他之前说你做了他一阵子的跟屁虫,如今倒要反过来,让他也尝尝做跟屁虫的滋味了。”
*
蓝一尘正在喝酒。
这镇子里客栈只有一家,但酒铺,却有好几家。可好巧不巧,蓝一尘却偏偏来了这客栈里喝酒。
偏远小镇中没有什么好酒。所以他只要了一坛烧刀子。好像不论是京城还是其他地方,烧刀子的味道总是不会变的。
他喝酒时,那“神眼神剑”的称号仿佛已成了虚名,他毫不在意酒坛中漂浮的微尘和一些未滤净的谷物。端起海碗饮酒的姿态豪迈无比!
三碗酒下肚后,他的那双眼,亮得更加惊人。突然,他放下手中的酒碗,拿起一旁的斗笠戴在头顶,径直站起了身。
刚刚从二楼走下的沈琪微笑道,“蓝大先生怎么不喝了?”
蓝一尘沉默的看着她,他的双眼被遮在斗笠后,隐约闪着锐利的光泽。
江湖中人大都认为,“神眼神剑”蓝大先生与大盗杨恨乃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然而,真相与流言总是大相径庭。
他与杨恨非但不是敌人,反而是生平仅见的好友。
昨日,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扰乱他和应无物决斗的名叫杨铮的捕头,竟是他好友的儿子!
那黝黑沉默的面容,那拼命的打法,他绝对不会认错!杨峥与杨恨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那孩子不仅与他老子有着一样的性子,连惹麻烦的天赋也是一等一的。
蓝一尘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余光扫了一眼她手中紧握的红色纸伞。然后冷冷道:“你用伞剑?”
“是又如何?”沈琪抬手将纸伞搭在肩头,眼波流转,泛出几分难言的意味。她突然一手捂唇,故作惊讶道,“阁下莫不是想要与我比剑?”
蓝一尘抬手压了一下斗笠。
以他如今在江湖中的盛名,若是主动向一个江湖小辈邀战,难免会落人口实。
所以他并不是准备真的向沈琪邀战,只是想借此警告她一番而已。
“若姑娘不愿,便也不要再多问离别钩的事情。”
话一落下,他扭身欲走。却不料身后传来女子讶异的声音。
“我有说我不愿意吗?”
“不,倒不如说,求之不得。”
他转过身,看到一身红裳的女子慢悠悠的撑开纸伞,素雅的墨梅,在伞面上绽放。做完这些动作后,她蓦地抬眼一笑。
蓝一尘的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凉意。
那双晦暗的眸中,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
白玉京此时已经来到了昨日的小院,院中一片寂静,大开的屋门前,有一具尸体横卧。
白玉京凑近去看,发现那具尸体竟是一个喉骨被粉碎的稚龄少年!
他本来有些偏向杨峥的内心陡然大震,不论谁是谁非,对一个孩童下如此狠手的人真的会是一个好人吗?
他拧着眉头走上前,抬手阖上那少年死不瞑目的空洞双眸,手掌包裹着那小小的颅骨,白玉京蓦地一怔。
他突然认认真真地双手按压了一下这少年的头骨,又顺着向下摸遍了他的胳膊和脊柱,当手掌摸到少年腰间时,他眼中的狐疑终于变成释然。
这哪里是什么少年!他的骨龄分明已有二十余岁,他早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这种将人用药物扼制生长的手段……一个偏远小镇的班头,竟得罪了青龙会?
况且这种药人因为外表极具欺骗性,杀人时成功率极高,所以在青龙会中也一向有着不低的地位,通常都是作为一些首脑头目贴身的小厮。由此看来,杨峥起码也是得罪了青龙会的一个头目。
白玉京站起身,面上泛起兴味的笑容。
自与沈琪交上朋友后,他突然觉得这日子比以往过的有趣的多。
追踪杨峥的踪迹并不难,因为他已受了伤。
那少年手中的刀上鲜血未干,他走的再快,也一定还未走出这个小镇。
他站起身,突然觉得蓝一尘说自己像个跟屁虫这句话并未说错。
*
后山的夕阳未尽。暖黄的光芒映着苍翠的山,繁茂的叶,一切景物都仿佛变得温柔妩媚。
一身红装的女子手拿纸伞慢悠悠地走在草地上,她在这美丽的光影中似乎也变成了自然中的一朵花,一朵浅红的花。
与之相对的是走在身后的蓝一尘,他仍带着斗笠,蓝布包裹的长剑握在左手,他走的不紧不慢,却没有踩到一株野花,冰冷如剑的人,竟也有惜花的一面。
他再度问道:“你真要与我比剑?你可知刀剑无眼?”
“我不仅要和你比剑,我还要和你做赌。”前方,沈琪顿住脚步,她看着脚下的野花,突然淡淡一笑,“败者要无条件答应胜者一个条件。”
“可……若败者已死……”
“那赌注便作罢咯。”沈琪话落,眼眸微垂,似无意般瞥了一眼蓝一尘脚下的草地。
若有人能窥见她的内心,便一定能听见一声饱含无奈与同情的叹息。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最大的敌人不是刀剑,而是时间,时间会夺取他们的精力,夺取他们矫健的肌理,甚至灵活的思维。
蓝一尘在江湖上成名许久,他虽然外表不显,但其实也已经近五十了。
五十岁的人,视力与二十岁时总是不同的,即便是被称作‘神眼神剑’的蓝一尘,也终究是抵抗不了时间这个敌人,何况他为了掩盖自己视力下降的事实,在他人面前又竭力表现自己的‘神眼’,本就脆弱的双眼被过度使用,视力只会下降的更快。
夕阳昏黄的光泽洒在草地上,蓝一尘维持着冷漠的外表,但他却不知道,他脚下已经踩了三朵花。
沈琪只是想拖延时间让白玉京能趁机对杨铮有所发现,没想到却发现了这般一经传出,便可动荡江湖的事情,她心中复杂难以言喻,不由得停下脚步,浅笑着道:“如今夜色将至,不若我们明晨再约?”
蓝一尘抬手压了下斗笠,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冷声道:“不用。”
沈琪闻言心中又是一叹,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的便是这种人了,她其实也理解蓝一尘的想法,在江湖中闯出赫赫声名的人难免会有些两只手也数不过来的仇敌,所以他只要在江湖一天,就绝不能把自己视力变差的真相曝露出来。
她于蓝一尘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自然也是防备的对象。
二人移步至后山半山腰处,此处远离树林,远看可观小镇寂静平和的全貌,四周草地映着昏黄的光泽,如同秋季的麦田。
蓝一尘率先停下脚步,他解开了包着剑的蓝布,道:“就是这里罢。”
沈琪左手握伞,侧着身子,双眼泛着奇异的神色,语气古怪道:“你好似有着十分的把握?”
蓝一尘将斗笠也拿下,露出那张平淡而棱角分明的面庞,那双眼仍旧锐利如剑芒,任谁也瞧不出这双眼竟已开始渐渐视力退化。
“即便你有天纵之资,也不过学剑十几载,若连这点把握也无,我‘神眼神剑’蓝一尘还不若早日退出江湖的好。”
话刚出口时,他便已开始凝势,到了话语将尽,他整个人已然化作了一柄剑,一柄蓝色的剑!
沈琪握伞的手在昏黄的夕阳光泽下显得柔和又纤美,她姿态缓缓地将右手搭在伞柄,唇角的微笑渐渐凝铸在一个弧度。
人剑合一。
蓝一尘……竟是她在任务期间,首次遇到的与她实力相差无几的剑客!
但她却与他完全不同,即使经历了比对方多几倍的年华,她的面容依旧年轻,握剑的手臂依旧有力,她的心依旧年轻而充满活力。
双方默默地相隔三丈而立,他们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那夕阳中矗立的人影,取而代之的是两柄剑。
无锷伞剑,乌鞘长剑。
当二人的气势均提升到巅峰之时,蓦地,一道蓝光如破晓极光,割断了昏黄的夕阳。
当那道蓝色的剑芒眨眼间便来到身前时,一直握着剑柄的沈琪突然柔柔地抬动了手腕。
她的动作其实并不柔和,只是因动作太快而使人产生了凝滞的错觉。
与白玉京对决时,沈琪并未使出自己引以为傲的‘拔剑式’,是因为她仅仅是为了赌赢白玉京的长剑,而不是为了比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