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秦大侠情愿用王摩诘的字画去求见的医生,果然是外伤行家。”沈琪说罢,又叹了口气,“不过这孩子现在装作被吓怕了的样子,不愿被人碰到,那这伤口也没法验,李大侠,您还是给我两柄飞刀,我来给您接着解释吧。”
李寻欢看着这一幕幕,心情越来越沉重。
他是想相信自己的侄子,但是,他更愿相信自己的所见所听,人们常说,一个人的眼睛能分映出一个人的内心。
他看着眼前女子那有些晦暗的杏眸,看到了讥讽,看到了嘲笑,看到了……叹息。
唯独没有说谎的心虚。
而龙小云正蹲在雪地中埋首哭泣,他看不到他的眼睛。
但若他真的没有说谎,为什么不愿被检查伤口,为什么一直催促着替他报仇?
他不想怀疑自己的侄子,如今却已经开始怀疑。
李寻欢又想到了初见时,那孩子看着自己的时那一瞬间的怨毒与愤恨。
虽然这孩子很好的掩饰了过去,但他绝不会忘记那个眼神。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李寻欢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右手抽出两柄飞刀,但见两道银芒闪过,飞刀已被对方夹在了指间。
“证明给我看吧。”他道。
沈琪垂眸看着手中的飞刀,心中雀跃的欢呼了一声,连带着对龙小云的愤怒都减轻了几分。
她维持着那副冷淡的表情,将一柄飞刀塞入怀中,另一柄飞刀则是握在左掌之中,向右手处的剑柄上狠狠一撞。
锻铁多年,她手中一拿到这飞刀,便知它不过是寻常精铁所制,而自己的剑的材料却是千年玄铁与精金沙。
飞刀与剑刃轻轻一触,那飞刀便被磕出一个豁口,沈琪将飞刀扔到地上,冷笑更甚。
李寻欢等人原本疑惑她为何把一支飞刀揣入怀中,如今却也无暇纠结这个问题,他们看着那柄飞刀,心中的狐疑愈发深重。
龙小云哭着抬眼,看到这一幕心中咬牙:巴英这个蠢货!
“你们也想到了吧。”沈琪抬手扬起长剑,剑尖在白日下泛着冰冷的银芒,“若我是用剑刺向龙小云,却被龙小云用手相阻……呵,他的手难道还能存在?哪怕我稍稍用力,他的掌心都不可能只留下这一道轻伤,所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根本就未曾用力,也未曾刺向他,是他自己扑过来抓住了我的剑尖,因为他控制了握剑的力度,才能仅留下这一道轻伤。”
一旁的巴英忙道:“你,你是慑于兴云山庄的威名,才不敢下狠手的。”
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怎样掩饰自己之前的话,若是因此被少爷责怪,那他回去后可就生不如死了啊!
沈琪看了李寻欢一眼,这个面容英俊苍白的男人面无表情,但那双眼中的纠结却渐渐散开,他侧过头看向龙小云,轻声道:“小云,让梅二先生为你看看伤口。”
龙小云通红着双眼抬头:“你不信我!”
“我就是为了相信你,所以才要让梅二先生为你看伤,你不愿意,我怎么信你?”
李寻欢叹了口气,他终于看到了龙小云的双眼。
一个孩子,再怎么聪慧成熟,也还未学会真正掩盖自己的情绪。
沈琪看着二人僵持的一幕,颇有些兴趣盎然道:“之前你说我慑于兴云山庄的威名不敢动他?”
她瞥了一眼一旁面颊铁青的巴英。
巴英眼眸一闪,他知道少爷的谎话如今已是圆不下去了,如果回到了兴云山庄,少爷定然会责罚于他,想到龙小云那些手段,巴英忍不住心下胆寒。
若是……若是能刺激这女人杀了龙小云……龙啸云只会把仇恨转移到这个女人身上,到时候自己再辩驳几句,龙啸云也不会重罚自己……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藤蔓一般疯长,巴英干笑一声,颤抖着道:“你,你若是敢动龙少爷,兴云山庄绝不会放过你的!莫说是你自己,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你杀了他,兴云山庄不会放过你,你伤了他,兴云山庄难道就会放过你吗?以龙小云的狠辣,他莫说放过你,连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都不会放过!
这话语中潜藏的意味如此明显,让沈琪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
不愧是主仆啊。
“巴英!”龙小云机敏过人,听到后面的话越来越不对劲,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这随从的想法,他怒视着巴英道:“兴云山庄怎会做这种事,你休要为父亲抹黑!”
他这一抬头,颈边的空当便露了出来,梅二先生早就看不惯李寻欢这番犹豫态度,径直伸手点向龙小云颈间几处大穴。
李寻欢手指微颤,却未曾阻止。
龙小云陡然身子一僵,心下大惊,他一直以为李寻欢会站在自己这边,怎料局面竟会发展到如此,他们难道不该是一眼便对自己深信不疑吗,不该一飞刀杀了那个女人吗?
梅二先生眼瞧着这孩子通红的双眼中透出几分惊惧,他嗤笑一声,伸手掀开他的衣服,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个细小的剑口,那伤口处鲜血已经不再流。
梅二先生仔细看了看那剑口,又转头看了一眼沈琪手中的剑,笑意越来越深。
“你是要我说,还是要自己承认?”
他看着龙小云,双眼透出明显的讥讽。
李寻欢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叹了口气,道:“小云,你到底为什么要陷害沈姑娘?”
为了陷害一个人,甚至不惜自伤,对自己都能下此狠手,对他人呢?
这孩子的狠毒让他都忍不住心冷。
龙小云自知一切都被看穿,索性泪眼大声道:“你不是我的叔叔吗?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外人来质疑我吗?为什么你不杀了她?”
“我讨厌你!”龙小云说罢,突然从雪地上窜起,双剑出袖,向沈琪攻去!他竟是硬生生地冲开了气穴!
他确实是个聪慧的孩子,但这聪慧却未用到正处,他也是个习武天赋极佳的孩子,即便因冲穴而加重了伤势,双脚在积雪上却如流云飘过,眨眼间便与沈琪贴近!
可惜他习武的天赋也未曾用到正处。
龙小云双剑刺出,招招狠辣,迅捷无比。眨眼间便刺出三十四剑,沈琪以一剑格挡双剑,却尚有余力,她唇边冷笑连连。
比快剑,她还从未输过!
下一秒,她转防为攻,一剑朝那孩子的腕间划去!
然而一道银光突然窜入战局之中,刀尖与剑尖相触,飞刀竟是将剑尖狠狠撞开!
这种对时机的把握与精准的控制力让沈琪愕然万分,甚至没有意识到龙小云唇边突然扬起的恶毒笑容。
双剑去势未阻,那袖中却又陡然窜出一柄精细的箭矢!
此时沈琪的长剑刚被飞刀所撞开,气力正处于将尽之时,一时之间反应慢了半拍,而且她与龙小云之间的距离又太近,即使能看清那箭矢与双剑的轨迹,身子却已是躲闪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琪左手却突然闪出一柄银色短剑,以左手使剑,正欲将那箭矢挡住,却又见飞刀一闪,刀身恰挡在箭尖处,两处力道相阻,使长箭偏转了轨迹,擦着沈琪耳际而过。
沈琪简直要被气笑了!
李寻欢那厢高声道:“小云,沈姑娘,还请住手吧!”
龙小云充耳不闻,本身他的实力与沈琪相差许多,但他知道,李寻欢绝不会让沈琪伤到他。因此竟是完全舍去了周身的防备,招招尽是进攻之势。
沈琪也看出她若是伤了龙小云,怕是要以一敌二,这李寻欢的飞刀之技确实名不虚传,她索性只是防守,然后道:“李大侠,你也看出,非是我不愿收手,而是你这侄子仗着有你护着,不愿收手。”
李寻欢自然也瞧出了端倪,他心下长叹一声,又抽出一柄飞刀。
沈琪分神看了眼那握刀的姿势,心下了然。她左手缩回袖中,将短剑收回,从系统中摸出了一样东西。
在那柄飞刀以刀柄击中龙小云背侧大穴之时,沈琪左手几乎同时伸出,趁着龙小云僵滞的一瞬,将手中药丸塞入了他的口中,同时以手作刀砍了下他的咽喉处。
龙小云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旋即大惊。
“你给我吃了什么!”
“你给他吃了什么!”
李寻欢欺身而近,然而沈琪却在得手后转身便跑,她的轻功太快太疾,李寻欢心忧龙小云,追了片刻见对方的距离越拉越远,便也只好驻步去查看龙小云的状况。
“我给他吃的是三尸脑神丹,他活不过来年的端午,若是强行催动内力,只会加速毒虫入脑的速度,龙小云!算计别人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一日!”
裹杂着内力的话语在风雪中幽幽飘荡,越来越远。
被解开穴道的龙小云此时正在痛哭,或许只有在此刻,他的眼泪才有几分真实:“三尸脑神丹是什么?那个女人给我吃了什么!”
梅二先生吊儿郎当地切了切脉象,道:“脉象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我一向最擅长治疗外伤,这世间毒/药那么多,有许多都是吃了毫无异状,但发作起来却药石罔效,唔……看不出,看不出。”
他抽回手,拢着袖子道:“唉,自作孽不可活呀。”
梅二先生本来还想再讥讽几句,看着李寻欢那苍白痛苦的神色,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苍茫的雪地上,风声呼啸,将哀泣之声遮掩。
*
一个月之后。
清晨的大街上早早地有人外出扫雪,沈琪被外面孩童堆雪人时的欢笑声吵醒,洗了把脸穿戴好衣服后,对着镜子描画了几番,便推门下楼。
此时客栈中还未有多少客人,店小二正在擦着桌椅,瞧见那昨夜入住的美貌女客早早下楼,赶忙热情地上前道:“客人您起的这么早啊,外面的摊铺都未开张呢,要不我让后厨给您烧点菜?”
沈琪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随便烧点素菜就行,再给我来一壶女儿红。多的你就自己留着吧。”
“好嘞!”店小二眉开眼笑的接过那几块碎银,便去后厨吩咐去了。
沈琪寻了一处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眼角瞥到门前有一老叟和少女相携走近客栈中。
那老叟衣衫褴褛,身材佝偻瘦弱,手里拎着一个旱烟袋,一双眼睛带着几分浑浊。
一旁掺着他的少女一身朴素长褂,扎着秀气的两股麻花辫,一双眼睛灵动万分,她似是好奇地瞅了瞅沈琪,然后便扶着那老叟也寻了一处地方坐下。
店小二正温了酒回来,见到那二人时面上泛出几分熟稔的笑意:“孙老头,又来吃饭啊。”
那老叟笑道:“今儿我得早早吃好,早早去那茶楼,保定城内近日趣事太多,老朽都讲不过来咯。”
沈琪从店小二手中接过酒,好奇道:“什么趣事?”
那少女闻言讶异地瞧来:“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这事儿整个江湖都知道了呢。”
“我是初出江湖,对这江湖事啊,一概不知。”沈琪倒了杯酒,一口饮尽,然后笑着道,“不过如果你们说的是那龙家小少爷的事,我还是知道几分的。”
龙啸云将江湖中有名的名医都请到了兴云山庄,但却无人能查出龙小云到底中了何毒,甚至有人拂袖而去,认为龙小云根本没有中毒,龙啸云只不过是爱子心切,杞人忧天而已。
但龙小云的身体却日益虚弱,原本圆润的脸颊也干瘦起来。林诗音因此终日以泪洗面。
龙啸云心疼妻子,痛心儿子,放下话来,谁若能治好自己的孩子,或是抓到那下毒的妖女,均赏黄金千两。
前有江湖第一美人放言谁若抓到梅花盗便嫁于他,后又有龙啸云放言谁若抓到下毒的妖女便赏黄金千两,一时间,这保定城里江湖人士摩肩接踵,可谓是热闹万分。
那老叟笑道:“没错,现在十家茶楼中,有九家都在讲那龙家的事,然而龙家倒霉,最惹人同情的,却是那位小李探花。”
“出关十年,他此番回关又是为了什么,为名为利?若是为名,他当初就不会辞官,若是为利,他也不会把李园拱手让给龙啸云。”
少女接话道:“那他是为了什么?”
两人许是在茶楼说书说的惯了,此时这一捧一接,已然把听者的胃口都吊了起来。
店小二一步三回头的去后厨吩咐加菜,沈琪则是边听故事边喝酒,神情怡然。
因为路边贴满了她的画像,所以沈琪此时用的也不是本来面容,她虽然不擅长易容,但稍微画一下妆,大大方方地往街上一走,也少有人能认出来。
毕竟这个时代的画像技术仅能达到神似,那悬赏令上能画出个八分相像就已经是了不得了。
那老叟瞥了一眼沈琪,又抽了口旱烟,才慢吞吞道:“若你的心里装着一个人,不管离开多少年,你总归会想着回来看上一眼的。”
那少女‘啊’了一声:“所以李寻欢是为了林诗音回来的,可是林诗音却恼怒他没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不愿见李寻欢一面……那龙啸云说是赏千两黄金抓捕妖女,可那千两黄金说到底,也是李寻欢留下的家底……”
这样听来,李寻欢确实是很可怜啊。
沈琪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时李寻欢用飞刀点穴制住龙小云,是因为他因为她的话和举动,相信她会收手。
谁料她因为气不过被这熊孩子算计,虽然收手,却给龙小云塞了一丸药……
所以李寻欢如今这可怜的局面,倒也有几分自己的原因。不过她塞的药仅是一丸补血丹,平常的话根本不伤害人体啊。龙小云怎么会身体逐渐虚弱呢?
她确实是想吓吓那孩子,没想到却把他给吓得不轻啊……
沈琪与龙小云等人分别后,便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到江湖中有一绰号‘老乌龟’的情报贩子,她去龙神庙守了大半个月,才等到这人,用了自己锻的一柄短剑换取了兵器谱前十的踪迹。
未曾想,前十名中,第九名青魔手伊哭,第十名玉箫道人都在保定城,甚至还有一份不确切的消息说,第一名的天机老人也在保定城内。
剩下的目标里,诸葛刚,赵柯明,上官金虹,均是在洛阳金钱帮中,西门柔人在江南,吕凤先和郭嵩阳则在巴蜀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