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勒,”一想起爆炸时焦黑废墟里燃火的残骸,还有下午满医院的惨叫和伤员,周琼忍不住说,“我、我先回去洗个澡,你们去吧。”
阿迪勒的家就在巴德拉,晚上,他会回父母那儿。霍燃看着几人的表情,干脆说:“我跟你去买些饼回来,晚上……大家想吃的时候再吃。”
阿迪勒笑了笑,应霍燃,“好,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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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燃再回来的时候,乔温已经洗完了澡,头发半湿地坐在旅社简易的办公桌跟前。相机内存卡,插在桌面上的笔记本卡槽里。
听见动静,乔温回头,对他笑了笑,轻声道:“回来了。”
“嗯。”轻翘了翘唇角,霍燃提了提手里散发着面香气的饼,“这是我们俩的。周琼和政威的,刚刚给他们送去了。”
乔温看他的时候,神情有些怔,霍燃压着心里涩意,走过去,放下手里的晚饭,又从行李箱里,翻了条干净的毛巾,站在她身后,仔仔细细,替她掖干长发。
阿迪勒说,巴德拉的市政设施,基本都还完善,不会断水断电的,让他们放心洗澡。至少,现在还不会。
霍燃沉默轻柔地照顾着她,又不经意瞥到了她笔记本里,正在编辑的照片。手顿了两秒,紧了紧牙,霍燃没说话。
乔温挑了今天拍的四张照片,分别发到了推特和微博上。
只用了原片,什么处理都没有。
四张照片按照顺序,依次是抱着小男孩儿兜售彩色铅笔的母亲;收到橙黄色铅笔作为礼物,笑得眉眼弯弯,只看得见长睫的小男孩;爆炸后坐在一篮筐柑橘旁抽烟的老人;废墟中,握着橙黄色铅笔的那只小手。
照片发出去没多久,底下的评论就纷纷涌了进来。大多,是对和平的祈祷,对战争残酷的挞伐,和对战争中苦难人民的同情。
A:【我能不能不要相信,这就是那个小男孩儿?真的难受……】
B:【光看照片我都受不了了,致敬我们前线的工作者。】
C:【有时候真的庆幸,我们生在一个和平强盛的国家。】
……
只是,似乎不管哪里,总会有些不同的声音。
D:【你们这些做记者做摄影师的,能不能不要老是拍拍拍,难道救人不比拍这两张照片重要吗?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怀疑你们,就是为了博人眼球。】
E:【@D,???且不说摄影师的职责就是拍摄,况且现场都有专业的救援医护人员,你才是到底有什么资格这么质疑博主??你那么能,你怎么不去呢?】
D:【@E,她第四张照片,明明离得这么近,不过就是动动手的事情,说不定不拍这张照,那个小孩还有一线生机呢?】
F:【@D,你怕不是不知道有种叫长焦镜头的东西??为什么总有人喜欢不合时宜地秀智商?抱抱博主,拉黑吧这种人。别难过,我们支持你!】
……
乔温木然地看着笔记本屏幕里的一条条留言,所有照片在电脑里存了一遍,又在网盘和U盘里各自存了一遍,这才关了笔记本。
“吃点东西吧。”霍燃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轻声说。
乔温顿了两秒,倒是没有拒绝,轻“嗯”了一声。
霍燃稍松了一口气,拿过饼,分给她,又拧开了一瓶牛奶,递给她。他特意麻烦了阿迪勒,让他带着自己去买的。
眼睫颤了颤,乔温伸手接过来,低声道:“谢谢。”
霍燃轻笑,和她玩笑道:“你还真是客气。”
乔温没再说什么,沉默地开始吃。
等霍燃洗完澡,关了灯,俩人躺到各自的小床上,乔温阖上眼睫,白天那点秉着观察者和记录者的立场,开始松懈动摇。
八月的利国,依旧干燥炎热,旅社床前摇头晃脑的小风扇,发出吱吱嘎嘎的轻响。
乔温脖子里,手心里,沁出潮湿的热气,却不敢把脑袋从薄毯里探出来。临行前,乔渡才告诉她,在她枕头底下藏了张平安符,她出发的时候,特意串了根红绳,挂在了脖子里。
此刻,那一小张卡片,像是多少能给予她一些勇气似的,让她贴在心口。
乔温许久没睡着,又清清楚楚地听见,风扇声里,霍燃轻轻下床的声响。接着,身后贴上个温度。
唇轻贴着她的发心亲了亲,霍燃什么也没说,轻轻抱着她。
明明身后男人抱上来,温度更高了些,却反倒是让她,像是终于能静下心来,降了心火,不再想东想西。
乔温的呼吸,忽然不再压着了似的,沉沉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
又过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小风扇摇晃的声响。霍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小姑娘规律绵长的呼吸。
这天晚上,巷道附近,这座城市上空,没有再出现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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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一个多月里,乔温和身边的这三位“战友”,去过巴德拉郊区的难民营,听那里的孩子,讲述他们眼里的战争。
乔温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周琼采访难民营一位小男孩儿时,问他对战争最害怕的是什么。小男孩儿思考的空档,距离难民营约摸五公里外的临近城市上空,响起一声爆炸声。
下意识地耸肩一缩,小男孩儿在怔愣了两秒之后,红着眼眶摊手耸了耸肩,无奈地笑着说:“您也听到了,大概就是这个吧。”
他们也去过临近几座,政府军和反对派僵持不下的城市。
看见酒店里正在举行的婚礼燃放的礼花,和数公里外的炮.弹爆炸声同时燃响。
也见过教自己十来岁的小孩儿,如何使用武器的父亲。
……
直到十一。
“今年中秋和国庆,是同一天诶。”一大早,乔温站在旅社的小院子里活动身体,忍不住对着霍燃说。
“那你昨天零点,都不祝我生日快乐。”霍燃跟在她身侧,抬了抬下巴尖尖,谴责地瞥了她一眼。
“都睡着了呀。”乔温理直气壮。
起初,刚来巴德拉的时候,乔温还觉得俩人住同一间莫名有些别扭。只是第一天晚上之后,又觉得庆幸。还好有霍燃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的默默陪伴,她这段时间晚上,才能睡得还算踏实吧。
霍燃看着她笑,抬手推了一把她脑袋,“那现在还不说。”
“啊呀……”早晨,乔温还没扎头发,长发被他推得零散,又有那么两根勾在他手腕的五彩绳上,勾得头皮都痛了,“疼死了,就你这态度,还指望我说?”
俩人玩闹了一阵,才听见乔温轻声说:“霍燃哥,我出发前,把礼物留在琉璃西巷了,结果……”你倒是跟来了。
“生日快乐啊。”乔温说完,又翘着唇角说,粹亮的杏眼望着他。
“啧,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啊?就不能兑现个实在点的?”霍燃笑得眉眼弯弯,玩笑似的问她。虽然心里乐得不行,还是忍不住狗两句。
“那你要什么啊?”乔温问他。
霍燃闻言,俯身错开脸,倏地凑过去。乔温呆住。
就这么什么也不说、也不动,霍燃浅翘着唇角望着她,呼吸清浅地,和她的气息搅在一块儿,落满晨曦的长睫尖尖,轻缓地眨着,仿佛都要扫到她脸颊上。
“……”倒是乔温,没出息地呼吸渐乱,非常想不给面子地推开他。可关键是,这人也没要干什么呀!她推了岂不是显得她很在意!
结果,周琼突然出现的一嗓子,瞬间打破了小院子里这点旖旎,“刚刚当地电视台政府军发言人说,这一周全国各地交战激烈,政府军和反对派双方都死伤惨重,现在初步决定,会在5号左右,对边境格勒城进行总攻!”
乔温和霍燃皆是一怔,紧接着,瞬间直起身子,同时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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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迪勒的家就在巴德拉,这回,四个人没有再让他做向导,而是自己租了辆车。说是租,大抵就等于是买了一辆。因为谁也不知道,这车还能不能四个轱辘都全乎着回来。
三个大男人轮流开了四个多小时,到达格勒城。到之前,几个人就穿上了防弹衣,戴好了头盔。
车子进入格勒城近郊的小镇,已经能听见前线零星的交火声。没走多久,就遇上了检查站。
检查站里,不光有政府军的士兵,还有国际维和部队的精英。其中,乔温他们,见到了同胞。
看过了他们的记者证和文书,那名军官说:“这里还算安全,但你们要是再往前走,就不好说了。而且,那里驻守的政府军,也不一定会让你们离交火线太近。”
“我们想再往前一些,试一试。”周琼说。他们这回来的目的,不就是把最前线最真实的战况,传送回国内吗?
军官想了想,还是给他们放了行,并叮嘱他们,下一个检查站,还有他的同事,如果今晚无处可去,可以找他帮忙安排住的地方。
几个人再三谢过,重新出发。
途中,他们还经过了一家战地医院,不断有伤员被送过去。皮卡车里,腰上缠着子.弹,手里拿着狙.击.枪的士兵,正准备出发。
下一个检查点的情况,果然和那位军官说得差不多。
其中一名戴姓军官告诉他们,因为前几天战斗激烈,政府军和反对派今天几乎默契地达成了相持,都没离开阵地。
“总攻不会在今天,你们要是不怕危险,可以先在我们补给点住下来。”戴军官说,“就在检查点不远的地方。”
几人自然乐意,开了这一路的车,就是为了能离前线近一点,更近一点。毕竟,前辈们都说过,“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
戴军官闻言,给了他们文书,又给他们在地图上指了地点,四个人开着那辆小破车,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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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给站是个废弃的小学校改建的。堆着汽油、子.弹,和一些生活用品。
负责看管补给站的工作人员,带他们去了两间临时搭建的宿舍。没有地基,没有卫浴,拉了电,架着上下铺。不过,总比他们四个在车里窝上几晚不知道好去了哪里。
晚上,几个人吃着自己带来的压缩饼干,就着干净的水灌了一些,随便对付了过去。又去学校的公共卫生间,战斗般地冲了个凉水澡。
回了小宿舍,霍燃才偷偷摸摸,从包里摸出一包湿纸巾,做贼似的递给乔温,还怕被别人听见似的低声道:“千万别被周琼看见,不然你这几天,脸都别想干净啦。”
乔温笑着接过来,凉凉的触感擦在脸上,又擦了擦手,最后还极其节约地,擦了擦小jiojio。
霍燃看着,乐得不行。又在见了小姑娘这段日子以来,比以往略糙了些的皮肤时,心疼得有些笑不出来。
乔温睡上铺,临睡前,霍燃去关灯。
操场上的微弱灯光映进来,霍燃忍不住踩着下铺床沿儿,站了上去。在黑暗里看着她,轻声叫她,“一一。”
“嗯?”乔温轻笑,“怎么了?”
“以前……我没想过喜不喜欢这个问题。或者说是,我不愿意去想。在我看来,喜欢会变,爱会淡。只有固执地想把你留在身边的念头不会改变。”
霍燃不知道这个时候再说这些,合不合适,只是,他从来都知道,他也不是什么为了大义的无私之人,就连如今站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他的初衷,也只是为了眼前的人而已。
所以,他这会儿想告诉她,那就趁黑说了吧。尤其是,在这样响着零星枪声的夜里。
“如今和你一块儿经历了一趟,我想,”霍燃笑了笑,轻声道,“这个念头,恐怕这辈子都没法改了。你想做什么,都去做吧,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好吗?”
霍燃说完,见她许久都没有回应,终于忍不住,俯身靠过去了一些,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贴了个吻。接着道:“晚安,睡吧。”
其实,乔温从没想过要当什么英雄,可免不了从小藏着这点梦想。
如今,霍燃这么一个清浅珍重的吻,又把她自少女时代就有的梦,充盈饱满,包裹得那颗心温暖飘然。
他年少时的不安无人倾诉,任性无处宣泄,只能逼着自己披上伪装不摧的外衣。
霍燃说,是自己改变了他。乔温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谁改变了谁。或者说,是谁先对谁伸了手,把对方从高楼边的围栏外头拼命扯了回来。可能也分不清了吧。
那几年,霍燃对她的好,或许也有在她身上弥补自己缺憾的成分。只是到了后来,他们那样的关系,又让他像个进了迷宫的困兽,自己都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只好强硬地拉着她一块儿,撞个头破血流。
好在,他们都还年轻,都还有机会。
乔温翘了翘嘴角,过了好久,才在黑暗里说:“好,晚安。”
霍燃像是一直在等着她的答案,无声笑,低声道:“嗯。一一,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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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乔温把相机绳挂在脖子上,防弹衣和头盔,也全部放在了身边。因为,谁也不知道总攻到底何时来。打仗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半夜,睡梦中的几声巨响,地震般地,让床铺房屋剧烈震颤,冲天火光射进宿舍的小窗子里。
乔温迅速反应过来,是空袭!
同一时间,远在大洋彼岸的羌国,宣布这场空袭,是对利国“涉化武”地区,实施的“精准打击”。
不光是他们今晚待的这片格勒城,就连政府军掌控的首都巴德拉,也未能幸免。
“一一!”霍燃踩着床沿半身跃上去,一把把头盔扣在她脑袋上。
“霍燃哥!快出去!”乔温迅速套上防弹衣,边喊道。这宿舍随时有坍塌的风险,他们如今,还是去户外空地比较安全。
无人再多言,俩人默契地只拿上最重要的器材和资料,立刻跑了出去。
周琼和秦政威的宿舍离他们不远,乔温和霍燃跑过去的时候,却怔住了。临时宿舍被流弹碎片击中一角,周琼半身掩在碎石里,秦政威正在拼命又小心地,拨开他身上的东西。
没有时间给他们多想,乔温和霍燃迅速加入。
他们不能直接站到碎石堆上,怕对周琼造成二次伤害,只能徒手从周边开始慢慢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