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有些沉默。
厚重的框架眼镜压在她小巧的鼻梁上，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粘稠的灰雾。
胡非为抿抿唇, 拿起桌上的薄纸。
打头写着《家长意愿书》几个大字。
今天是星期五，这东西本来该下周一才交的, 但现在已经在他手上了。
胡非为看到学生意愿那一栏后面，被重重划了好几道, 黑漆漆的划痕, 看不出原本写的什么字。
而家长意愿那一栏，写着A大，是A城乃至全国都数一数二的大学, 国内两个顶尖学府之一。
底下是孟甜甜父母的签名，两个名字并排着，像是表达两人一致对外的决心。
可，谁是外？
胡非为手指在纸上点了点，抬头，直直看向孟甜甜。
“孟甜甜同学，你写的是什么？”
“她填的B大。”孟妈妈没好气地抢过话头。
胡非为眉头又多蹙紧了几分。
“胡老师，她还是个学生，都没经历过社会，她哪里有我们懂得多，我跟她说，她还觉得我在害她，你可得好好帮我们劝劝她。”
网上有个段子，说小时候总想发愁到底是上A大还是B大，等到长大后，发现这是自己想多了。
但对于孟甜甜这样的学生来说，可能这还真的是个发愁的问题。
只不过，不应该会闹成这么僵持的局面。
胡非为瞥了眼不说话的孟甜甜，想了想道。
“A大和B大是国内最好的两所大学，以孟甜甜同学现在的成绩，只要高考稳定发挥，这两个大学都是可以上的。”
“而且不论上哪所大学，对于孟甜甜同学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如果你们是担心孟甜甜去外地念书不放心，可以……”
“不是这个原因，胡老师。”孟妈妈再次着急打断。
“是这样的，虽然我们文化水平不高，但也是一心一意为甜甜好的，A大，我和老孟仔细打听过了，教育类专业是排全国第一。”
“胡老师你也是当老师的，肯定知道当老师的好处，体面不说，最重要是很稳定，甜甜如果能从最好的A大出来，她一定能找去一个很好的学校当老师，稳稳当当的，之后，在相亲市场也……”
“咳咳……”旁边的孟爸爸清了清嗓子，提醒孟妈妈说远了。
“总之，A大是甜甜最好的选择。”
乍听下来，胡非为没太懂，如果只是学校专业性强与弱选择，不至于孟甜甜这么反常。
胡非为继续了解：“孟太太，据我所知，B大也有很好的专业，如果想当老师，B大也不差……”
“嗤，她要是去B大，心都不知道野在哪去了。”孟妈妈拍了下大腿，斜睨了沉默的孟甜甜一眼。
看着她沉默，又是一顿来气。
“她啊，想进娱乐圈。”
孟妈妈气急败坏地说出了这次家庭纷争的根源。
事情从前几天的夜晚开始说，孟妈妈抢过了孟甜甜的家长意愿书后，一开始还挺开心的，赶紧就准备写上A大，这是她和孟爸爸早就打算好的。
孟爸爸工作的那个小区刚好就住着一个A大的教授，工资高不说，还有编制，妥妥的铁饭碗，而且混的圈子都是高知人群，优质的单身汉一抓一大把，再说富二代的家庭有些不太注重门当户对的，也挺喜欢大学教授这样的儿媳妇的。
当时孟妈妈一拍脑袋，还想到了一个电视剧里听来的文绉绉句子。
“这叫进可攻，退可守。”
但是……
“我想去B大，报考汉语言文学专业。”
第一句没什么问题，虽然B大这方面专业性没有A大好，但如果读博留任也是条好出路，孟妈妈并没有太当回事。
“然后…旁听戏剧影视文学专业。”
B大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国内TOP1。
“啊…旁听？你多点爱好也是好事。”孟妈妈和孟爸爸都没听过这个专业，以为孟甜甜是想丰富自己的大学生活。
孟甜甜坐在沙发边沿上，盯着自己的拖鞋看了一会，唇微微抿了一下，抬头，一字一句道。
“爸，妈。”
“我想当一名编剧。”
***
一开始，孟爸爸和孟妈妈还不太了解编剧是个什么东西，但孟甜甜一说就是写电视剧剧本的，孟妈妈像是反应了过来，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外放的，对象孟甜甜也认识。
是她们亲戚中混的最好的大姑家，大姑有个女儿，模样身段都还不错，比孟甜甜大五六岁，但学习不太好，考了个普普通通的三本，大表姐有一个明星梦，从大学开始就各种混迹片场，还兼职当模特。
听说前段时间被一个导演看中，一脚踏入娱乐圈，要去当女主角了。
孟妈妈孟爸爸不知道什么是编剧，但知道这玩意是跟娱乐圈有关系的，所以，直接想问了解门道的大表姐。
但大表姐没有接电话，接电话的是孟甜甜的大姑，她听完之后，笑了笑道：“甜甜想进娱乐圈？诶呀，我看还是算了吧。”
“虽然甜甜是有点才，但我听我们家闺女说了，有才的编剧多了，人家都是名校毕业的，还不是一样在那干瞪眼，连个什么什么权，署名权？都捞不着，别说署名权了，你可能写了一个本子，连钱收不到，熬不熬出头谁也不知道，编剧这一行，不保准的很，大多都死在沙滩上。”
“弟弟啊，弟妹啊，不要怪当姐姐说话难听，你们的家境，你们自己也清楚，还是让甜甜找个稳定的工作，好好赚钱吧。”
……
孟妈妈脸一阵白一阵红地挂断电话，回头就把孟甜甜好好说了一顿，大概也就是什么“稳定的工作不想要去追着一个时时刻刻准备吃空气的职业”“孟甜甜你不要做梦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稳当更好”诸如此类的话。
第一天晚上，孟甜甜还顶了回去，结果孟妈妈骂得更多，骂着骂着还开始数落起孟甜甜，说自己含辛茹苦把她养这么大，难道还能害她不成，说着说着又开始扯金龟婿的事。
“你要是现在就把那个跟你一起回家的男同学搞定了，你想当什么我都不管你！”
“有钱才能谈梦想，你知道吗？”
当时的孟甜甜听完，忽然抬头，像是沉寂许久的情绪，被一个导.火.索点燃后，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以往有些呆的眼第一次显出了锋利，但声音很轻。
“为什么您一定要让我的人生去依附别人而生存？”
“为什么我不能靠我的梦想去赚钱？”
“您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电话，也不相信我？”
三句话清晰说完，孟甜甜没有理会孟爸爸和孟妈妈的诧异和哑然，拿起书包自己进了房。
之后的几天，孟甜甜总是更早出更晚归，跟孟爸爸和孟妈妈再无交流。
孟妈妈虽然当时被难得反抗的孟甜甜惊了一下。
但她依旧坚信她吃过的盐比孟甜甜吃过的米多，再说还有“专业人士”的意见，孟甜甜就是年轻，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清楚。
因为孟甜甜不想跟她沟通，孟妈妈便找到了学校，希望班主任能好好劝劝孟甜甜。
也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胡老师，你说现在这些孩子怎么都体会不到父母的苦心呢。”
听完前因后果，胡非为扶了扶额，只感觉这事头大，刚刚这一小段时间的相处，他约莫已经摸明白孟妈妈是个什么性格。
强势霸道且自我。
想要改变这样的人的想法很难。
而且这一回，胡非为的意见是比较中立的。
他作为老师，当然支持自己的学生去追求梦想。
但以他这种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的人来说，也并不认为孟甜甜父母想让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什么错。
胡非为推了推眼镜，眼神明显有些天人交战。
他是个成熟的成年人，尤其接下来他说的话可能会对一个学生的未来造成极大的影响。
他要想想，他应该如何选择。
……
孟甜甜微散的眼神，落在眉头轻皱的班主任身上。
眼下的阴影更浓。
其实，孟甜甜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但有时候她真的觉得有些…累。
父母永远不理解她想要什么。
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将他们认为的好加在她身上。
不管不顾，甚至对他们而言，她的意见并不重要。
就像他们没有问过她，想不想当老师，想不想要他们嘴里的稳定，想不想要…当一个灰姑娘。
胡非为的犹豫，孟甜甜看在眼里。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就是……
孟甜甜抿抿唇。
小姑娘虽然自小独立坚强，在这一刻也流露出了丝微委屈和难过。
就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后。
告诉她——
“我相信你。”
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孟甜甜的身后响起。
孟甜甜一僵。
下意识回头。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
神情淡漠，薄唇微闭，清亮冷冽，一如初见。
可，在那个瞬间。
孟甜甜似乎看见了…温柔的月光。
第58章
从电影院归来之后, 打死不主动的谢凉一直记着孟甜甜和林业的事，他要等到孟甜甜主动跟他开口解释。
然而，这一等, 遥遥无期。
孟甜甜只会礼貌又疏离地跟他说早上好，晚上好。
……
谢凉周身释放的冷气，逐渐累积成冰。
而他…该死的还放心不下她。
他不想承认在孟甜甜家门口蹲守了几个小时，只是为了看她有没有安全到家的人，是…自己。
也不想承认自己气急败坏又无从发泄，只能拿微博的机器号暗示。
转发了一堆“太晚归家的危险性”的微博。
孟甜甜还点赞了。
即便是这样, 谢凉也不认为自己会去主动。
哪里有女主角不表白, 他就主动的。
这…流程不对。
今天是平平无奇的星期五，谢凉昨晚同谢父起了一些争执, 整个人看着有些低气压。
进校后的他，本来想直接进教室。
他手上拿着一个装订成册，崭新的厚重本子。
这是他父亲找了国内最顶尖的辅导老师团队总结的高考真题。
专为谢凉私人订制。
谢凉本来不想要这东西, 以他的实力不需要。
但…他还是收下了。
在跟谢父起了争执后。
谢凉走得是另外一条学生不太多的路，他正上着楼梯, 头顶响起一些高跟鞋踩地的声音。
有人从楼上下来。
“佩雷斯高中即使要选这种优等生给学校冲升学率，怎么也该做做背调啊？你刚刚也看到他们在办公室撒泼的模样了吧, 嗤，太没素质了, 这样的家长也能跟我们放在一个位置？想到要跟这样的人一起开家长会，我都嫌掉价。”
“但他们家女儿当年可是咱们A城的中考状元, 听说读书可厉害了。”
“那能有多厉害？只不过是放在普通家庭算拿得出手而已。”
“要不是谢家那位公子直升高中, 能轮到那个什么孟…孟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 记她的名字，都浪费我的精力，总之，要不是谢凉没参加中考，这唯一好看点的名头，也轮不到这个姓孟的头上。”
“听说，她入校这三年可一次都没考过谢凉。”
“读书能耐点怎么了，这样家庭教养出来的孩子，能有多大出息，最多不过就是给我们打工的而已。”
“而且，我还听到她妈提什么相亲，哦哟，不得了哦，指不定这女孩进学校的目的都不单纯，不行，我可得好好提醒下我儿子，离这个女孩远点。”
“不过，他们家也挺可笑的，真把自己当鸡窝里的凤凰？土鸡再怎么也是土……”
“咳咳…谢…谢凉？”
妆容精致，衣装昂贵的贵妇人表情在来不及回收的嫌恶和讶异中徘徊。
但很快调整到一个得体的讨好笑容。
“谢凉，没想到能在学校碰到你，上回在你母亲的生日宴上，我们见过的，我是……”
“藤同建材公司董事长，王清远的夫人。”谢凉打断，冷声报出了对方的背景。
“欸…诶？”贵妇人似乎有点惊讶谢凉居然记住了自己，明明上回他压根没看自己。
贵妇人大喜，要是能跟谢凉多攀上点关系，指不定谢家对他们公司会有更多的投资。
“上回阿姨没能跟你好好说说话，还挺可惜的，没想到今天这么有缘，在这碰上了，阿姨来的匆忙，也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这样，我儿子也在这个学校，我下回让他给你带点你们男孩子喜欢的礼物，他叫……”
“不必。”
“下回，你就不会这么欢迎我了。”
谢凉越过贵妇人，冷声回道。
……
留给贵妇人一脸茫然。
谢凉匆匆上楼，手在手机上编辑了下。
【撤掉藤同建材公司的投资。】
发送。
……
“谢…谢凉，你怎么会出现在办公室？”
还出现得那么合适。
孟甜甜走在谢凉身边，食指和拇指在打结。
她舌头有些打颤，似乎藏着些微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