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绷到极致,就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闷得叫人透不过起来。
闷滞的空气中,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弓弦,勾起一道无形风影,飘落在花衣僧身后。
待花衣僧反应过来时,一只无形的手忽然自背后穿过他的胸膛,抓出一颗砰砰直跳的红色心脏。
花衣僧双目大睁,歪着头软下身子,倒向黄道姑。
黄道姑猝不及防,与花衣僧的尸体撞了满怀。
下一瞬,那只无形的手抓住黄道姑脖颈,微微用力,“咯啦”一声,干脆利落地折断了黄道姑的脖子。
那虚影一口气连杀二人,收手之时,花衣僧的峨眉刺才刚刚好掉落在青砖地面上。
叮——
江六爷到底没浪费多吃过的几年盐,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双唇翕动道:“分神期,分神期……”
听清他的低语后,众人无不骇然色变。
虽说修仙是为长生大道,但古往今来,从来无人真正登临仙途。便是血脉天赋强如龙族,寿元也不过区区几百年而已。
人类资质虽强于妖精鬼怪,却仍属平庸。修行路上,有幸者,将遭遇三道大坎——筑基为第一道坎,只有筑了基,才算真正窥得修行门径;金丹为第二道坎,修得金丹,才算踏上大道;元婴为第三道坎,修炼至此,基本已进入横行无忌的境界。
而天赋卓绝,得天道偏宠之人,将有幸遭遇第四道大坎——分神。
修至分神期者,可将神魄化为阳魄,引魂出体,阳魄的战力,不亚于元婴大能。
分神期大能几近半仙,古往今来,寥寥可数。
仙门之中,已有两百多年没有出过修至分神期的天才了。
明晃晃的日光下,那道分神阳魄微微一动,化作一道徐徐清风飞向院门。
院门外,一道爽朗清举,风姿特秀的身影跨过门槛,一伸手,将那道阳魄收入怀中。
来者,正是天督城城主,沈危。
众人皆知沈危素来深藏不露,却不知他已强悍到这个地步。此人长年居于天督城内,向来不显山不露水,殊不知,正是想到这点,才令众人更加恐惧。
沈危目不旁视,走向江玄,见他喜服染血,担心地问道:“怎样,可还好么?”
江玄深深下拜:“思余无碍,多谢沈叔叔出手相助。”
姜虞扶着眉山夫人走过来,江玄直起身后正好对上眉山夫人,母子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姜虞知道经历此事,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更是跌入冰谷,只好扶着眉山夫人转入喜堂,问雪夫人也跟了过去,替眉山夫人解开身上的灵力封锁之术。
眉山夫人握住问雪夫人的手,泣泪道:“是我教子无方,是我对不住你和阿虞……”
院中,对峙的双方皆按兵不动。
沈危环视众人,微微笑道:“沈某方才在别院打坐调息,尚不知此间发生了何事,竟闹到这等地步,搅黄了思余的婚事,可有人愿意出来说一说吗?”
江六爷脸色变了又变,有些琢磨不清这沈危到底是想“主持公道”,还是要偏帮江玄那小贼。
西门家一长老越众而出,道:“十年前,这少年在嘲风谷附近屠杀了我家二十多个弟子,眉山夫人明知他恶行昭昭,却还为他遮掩;半年前,他又联合魔道之人,设计刺杀我家家主。此仇不共戴天,我们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江玄讥诮地说道:“西门老贼死有余辜,你要替他讨公道,怎么不问问游仙村那一百多条无辜性命,他们的公道又在哪里?”
西门家几个长老闻言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愤怒道:“你!”
江六爷补充道:“此人无德无行,狠厉毒辣,还与魔道之人有勾染,根本没资格当我灵州江氏的家主!”
“还有那位身世成谜的姜二小姐,若她真的身怀龙族血脉,那她也没有资格踏进我灵州江氏的大门。”
江玄冷冷地瞥了江六爷一眼,冷笑道:“六叔公,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当了?”
沈危听完,沉思片刻,斟酌着说道:“这么听起来,这桩案子倒着实棘手,沈某却是没有能力来做决断了。但思余既是我义兄之子,沈某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被聚众攻讦而袖手旁观。”
此言一出,几个西门家的长老,连同江六爷的人一起,脸色都像打翻了酱油醋一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第125章 归还一魄
月色暗沉, 夜风萧瑟。
灵州城外,四方盟会馆的议事堂内,西门家十几位长老正襟危坐, 人人皆是一副正容亢色, 望向首座的新任家主。
自沈危在江府亮明立场后,两拨人马便不欢而散。
对于江玄而言,真正想将他拉下马的唯有江六爷及其亲眷部属,还有西门家淮阳一脉的人。
然而对于西门家而言, 今日若这般轻松放过了这个杀了自家弟子、家主的少年,几乎等同于向各世家宣告西门家已现出颓势, 连这样的血海深仇都不敢向灵州江氏讨还。
淮阳一脉的各位长老已经习惯了往日的荣光,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来?
更何况, 这少年不仅杀西门家他的人, 他还想一步步将西门家鲸吞蚕食。
他隐姓埋名混入魔道,杀了前任西府君取而代之, 便已使西门家的灵矿产业遭受重大打击。
近来又联合纵横, 频频做手脚削弱西门家的声势,其狼子野心,已经到了令各位长老心惊胆寒的地步。
议事堂中人人肃容屏息, 闻针可落。
人人都在等新任家主开口主持议事,可西门独秀才当上家主数月, 淮阴一脉人才凋零, 长老之中几乎全是淮阳一脉的人马,他这个家主当得好似傀儡, 内忧未整, 眼下便遇上这么一桩棘手的“外患”,他实在难以抉择。
江思余虽非江玄, 却也是他姨母的孩子。
难道他要带领西门家的人去杀自己的表弟吗?
大长老资历最长,眼见西门独秀愁容满面,心中暗道:此子着实优柔寡断,怎堪当此大任。
面上的却还是很恭敬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且不论新仇旧恨,江思余对西门家虎视眈眈,西门家今日若是退了这一步,来日必成各家笑柄,再也抬不起头来,更遑论领导各家?”
另一个长老附声道:“正是,江思余非杀不可。”
“诸位之言深得我心,但此子奸诈狠毒,有天督城为他撑腰,冬藏仙府为他做靠山,又招揽了一些小世家为马前卒,自先家主去后,西门家声望元气大伤,要怎么才能与此子搏这一局?”
一人插口道:“这小子会借势,难道我们便不能借势吗?”
“哦,你倒是说说,眼下这局面,我们有何势可借?”
“此子耍弄魔道,若将此消息大肆渲染,太阴宫知道后,难道能轻易饶了他?此为东风之一。”
“不归寺为梵天净土万佛朝宗之所,历来门规森严,便是俗家弟子,也不容其滥杀无辜。此子屡开杀戒,难道不是犯了不归寺的门规。我们正该派人向不归寺传递书信,让不归寺遣人来主持公道。”
众长老闻言,纷纷道有理,又转向西门独秀,就等他一锤定音,给个最终决断。
西门独秀望着投落在自己身上的数十道目光,张了张口,只觉心下一片混沌迷茫。
他想起姨母眉山夫人对他的疼爱,想起江玄在游仙村救了他一命。
他还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教导,想起师叔的对他爱护;想起师父惨死于游仙村,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未能留下。
他还想起师叔在灵堂上那番癫狂的、令人作呕的自述,还有小叔对他说,要和他一起重振淮阴一脉……
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做,他到底该相信谁?
“此事干系我西门氏一门荣辱,还请家主速速作出决断吧!”
“是啊,还请家主决断!”
“呵呵,江思余是家主的表弟,一家亲兄弟,家主怎么可能杀他?”
“西门独秀,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你姓西门,不姓江!”
……
众长老的催促之声、指责之声嗡嗡地钻入耳中,西门独秀感到头目森然,一阵晕眩,几欲作呕。
忽地,屏风后转出一道身影,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风雅,你是不是累了?”
西门独秀像猫被踩中尾巴,惊立而起。
众长老看清突然出现在议事堂中的男人,纷纷惊呼:“二……二爷!”
西门闻雪摘下兜帽,望着众人笑道:“诸位长老辛苦,风雅年纪尚轻,处事难免考虑不周,这段时日,多谢诸位时时提点。”
说完转头看向西门独秀,温声道:“风雅,家主自当以一族荣辱安危为重,有些情谊,当割舍时,自当割弃。”
西门独秀眼尾泛红,目眦欲裂,咬牙道:“你为何骗我?!”
若不是西门闻雪骗他,他不会跑到灵州来大闹表弟的婚礼。
西门闻雪微笑道:“我是在教你。”
教你——如何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
……
西门家的人马和江六爷的人马如潮水般退去,江府之中只剩下遍地狼藉。
江玄安排好巡防布守,为未来的恶战做好最坏的准备后,来到眉山小筑外头,眉山夫人的屋子依然房门紧闭。
问雪夫人、眉山夫人、姜虞还有姜玉善,四人待在屋中闭门不出,已聊了数个时辰。
江玄没有勇气靠近去听,虽则姜虞今日对他多有维护,可他仍是害怕极了。
他现在在问雪夫人心中的形象一定糟糕到无以复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弑杀兄长、囚禁生母,冒名骗婚……
哪家长辈会将自家女儿嫁给这样的渣滓?
江玄进了眉山小筑,远远躲在屋外的紫竹林中,根本不敢靠近。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完全笼罩了紫竹林,将他的身影完美地藏进黑暗中。
江玄只觉每一刻都是煎熬,时间仿佛变成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在他身上凌迟。
他既盼着那道屋门快点开启,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打开。
这样,他就可以不去面对最终的审判。
终于,两道槅扇轻转,“吱呀”一声,屋门缓缓打开了。
问雪夫人带着两个小辈走出来。
少年第一眼就去看跟在问雪夫人身后的少女。
少女还穿着白日里那身喜服,来不及换下,珠冠的珠帘垂落,走动之时微微晃荡,使得她的容貌神情仿若掩映在一片蔼蔼薄雾之下。
忽地,少女抬起头,仿佛心有所感,朝少年藏身之处望了过来。
江玄心跳加速,几乎忍不住就要从黑暗中走出来。
这时,忽见问雪夫人调转脚步,带着两个后辈朝竹林中走来。
江玄施了个法术匿去身形与气息。
问雪夫人一直走到竹林深处,才停了下来,施了个隔音法阵。
姜玉善不等母亲说话,便率先牵起姜虞的手,说道:“表妹,事已至此,这桩婚事已不可继续。那江思余虽心慕于你,但他之为人,实在非是良配。今日那妖僧又在众人前揭破了你的身世,你一人在外头实在太危险了。”
“你还是和我、还有母亲回冬藏仙府吧。”
少女秀眉微蹙,撇开脸,固执地说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他。”
姜玉善问道:“难道表妹你要帮他度过了这次难关,才肯和我们回冬藏仙府吗?”
少女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藏于附近的少年听闻此言,只觉心如刀割,手脚渐渐冰凉。
什么叫“我现在还不能走”?
难道她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他了吗?
问雪夫人叹了口气,道:“阿虞,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告诉姑母?”
姜虞听了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眶,哽咽道:“姑母,我……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不是你们眼中那样的良婿,可我……可我真的喜欢他……”
姜问雪心疼地将少女拥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心。
“姑母知道,姑母知道,可是阿虞啊,人这一生这么漫长,很多事情不是‘喜欢’两个字就可以定夺的,尤其是婚姻这样干系一生幸福的大事。”
“姑母不说思余这孩子是不是良配,单是眼下这局面,他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又怎么护得住你?”
姜虞从问雪夫人怀中抬起头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沿着面颊滑落。
她望着问雪夫人,痴痴地问道:“难道姑母不肯帮他了吗?姑母不肯帮我们吗?”
问雪夫人牵起衣袖为少女擦泪,怜惜地说道:“阿虞,这事情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塞上江南、安贫乐道门、天督城、梵天净土,还有太阴宫,这五方均非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便是冬藏仙府和天督城站在灵州江氏这边,也还有其余三府、不归寺和太阴宫是未定之数。”
“况且即便是冬藏仙府,也非是你姑母我一人的一言堂啊。”
“姑母不是不想帮他,姑母是怕卷入太多是非,最后连你也护不住啊。”
姜虞从前只觉得这些长辈修为高绝,仿佛无所不能,今日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原来他们也有许多无可奈何。
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姜虞慢慢止住了泪水,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姜玉善着急道:“表妹,姐姐求求你,你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远离这是非之地。”
姜虞还是不说话。
夜风微凉,林中竹叶簌簌轻响,狭长的竹叶打着旋儿掉落,似一片羽毛坠在少女肩上。
姜虞忽然动了动,朝后退开几步,取下珠冠抱在怀中,俯身跪下,朝问雪夫人拜了三拜。
问雪夫人脸色苍白,问道:“阿虞,你这是做什……”
少女抬起头,双眸明亮如星,决绝地说道:“姑母,我和思余已拜过天地。既然拜过天地,就是夫妻一体,我不能,也绝不会丢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