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还是个少女时起,她便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复龙族昔日的风光。
虽然她年少时为男女情/爱所惑,一时将这个理想抛诸脑后,甚至还因为这段恋情被囚困了五百年,但一朝脱困,她最想做的事情还是解开四海封印,释放被封印的龙族。
可今日才打开第一个封印,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东海龙族早已覆灭的事实,这叫方如是如何能够接受?
姜虞落在方如是身旁,蜷起身子,说道:“方前辈,事已至此,多留无益,趁着正道中人尚未发现,我们快离开吧。”
“思余有难,我还要回去救他。”
方如是的眼珠子动了动,冷冷朝姜虞望来。
“如果四海封印皆开,全是一样的结果,那时你要何去何从?”
方如是意兴萧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姜虞说话:“你还能躲到哪里去,你的族人已经全都灭亡了,那些玄门正宗的人不会放过你的,你要如何立足?”
姜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她相信正道之中有好人,也有坏人。
比如她的父亲姜冲,她虽不知当年嘲风谷一役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仍愿意相信姜冲必定是深爱着圣姑茱萸的。
再比如她的姑母问雪夫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苦心孤诣地守护着自己,还有门主师前辈,他明明知道自己身怀龙族血脉,却依然愿意收自己为徒,倾囊相授,事事为她考虑周全……
还有江玄,只要一想起他,姜虞就觉得这世间红尘滚滚,哪怕有再多磨难,似乎也没有多可怖了。
姜虞看着心如死灰的方如是,心中虽恨她强行将自己掳来此处,逼她破坏封印,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点物伤其类的怜悯。
她低下头,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断角,低声问道:“方前辈可曾想过当年你以血咒诅咒淮阴西门氏,您的师兄为何要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将您救转回来?”
方如是闻言微怔,不解地抬头看向姜虞。
“冬藏法术一科,乃是您一手创建,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您可曾想过为何冬藏法术的师承竟未断绝,竟还能延续至今日?”
“您可曾想过,为何冬藏法术一科的嫡脉传人必须改姓为‘方’?”
方如是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虽然五官已经不复清晰了,可她依然记得那个人笑起来非常温暖,就像暮春时节里,午后暖洋洋的斜照。
“师兄……”
姜虞低低一叹:“方前辈,冬藏仙府也曾经是您的家啊。”
少女长尾一甩,舒展身体,碧色的眸子渐渐凝聚起坚定的光,那光如日光般灼目耀眼,几乎令方如是无法直视。
她听到少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我这辈子,绝不会为不值得的人掉一滴眼泪,只会为所爱之人拼死而战!”
“我爱的人在何处,我的家就在何处。”
方如是听到自己的心脏沉沉地跳动起来,明明在她看来是多么幼稚可笑的言论,可她却不禁为之震撼。
姜虞强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朝东海龙宫外游出去。
海水中的盐分刺得她身上伤口生疼,可她全然不在乎这些,越游越快,越游越快,忽地眼前一亮——
一条浑身带血的白龙破水而出,仰天长吟,朝天上挂着的冷月飞去,仿佛要跃入九重天上的蟾宫之中。
此时大雨已经停了,海上水雾茫茫,月光氤氲。
姜玉善听到一声悠长的龙吟,木然地抬起头,便见一条小白龙穿云破月,从天际飞落在她面前,微微低垂头颅,用龙角蹭了蹭她的身体。
姜玉善眼中溢出泪花,抱着小白龙的脑袋喜极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表妹你没事!”
这时海中飞出一道长虹似的白光,白光如流星滑过,降落在一人一龙身旁,化作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是方如是。
方如是指尖作拈花姿态,拈来一缕雾气,化为白纱衣裙披在身上。
姜虞觑她一眼,低下头去,作势让姜玉善坐上来。
“表姐你上来,我驮你飞离此地。”
姜玉善看她身上鳞片剥落,浑身是血,早已心疼得心都揪紧了,怎么舍得让她驮自己?
她连连摇头,推拒道:“表妹不可,你先化回人形,我且为你看看伤势严不严重。”
姜虞很少化出龙身,对于龙身与人身的转化尚不熟练。
她觉得身上的伤势在龙身状态下尚能忍受,若变回人身,就不一定了。况且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要是不归寺的人追来发现就糟了。
方如是抹掉嘴角渗出的血丝,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二人的姐妹情深。
“何必那么麻烦,既然是用传送法阵把你们弄过来的,我自然可以用传送法阵再把你们送回冬藏仙府。”
方如是说完,右手一挥,袖间忽然飞出数十张灵符,灵符收尾相衔,如黄蝶纷飞,悬在半空,慢慢排列成一个圆形。
方如是露的这一手叫两个小辈心中都暗赞一声,虽不服她,甚至还有些怨恨她,却也不由为她高明的法术所倾倒。
寻常的传送法阵一般都是就地而设,因为要借助地气的力量,可方如是的传送法阵却是悬在半空,很快两个小姑娘便看出来了,方如是所借的并非是地气的力量,而是东海潮汐的力量。
破坏封印时,方如是自己打头阵,带姜虞协助。姜虞受伤不轻,她受的伤便更是严重,此时还要强行施展法术,胸腔内不觉气血翻涌。
可方如是爱面子,把涌到喉咙口的腥甜一吞,依旧强撑着施法。
就在传送法阵即将布成之时,方如是忽然面色骤变,身子朝后倒飞而起,“轰”地一声撞碎了不远处的礁石。
姜虞看到一条血红肉筋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住,生生从方如是背上抽扯出来。
“啊——”
方如是发出一声痛嚎,脸上化出细鳞,五指化为尖锐爪勾,朝攻击她的那道阳魄抓了过去。
四面八方,不知何时浮出无数黑衣人,悄悄朝海边围了过来。
姜虞脸色大变,顾不上许多,长尾甩动,把姜玉善推入传送法阵中,启动了阵法,继而身子一摆,朝方如是身后那道阳魄撞了过去。
这时天边忽然落下一道衣袂飘飘的身影,正是沈危。
沈危广袖一卷,身前陡然竖起一面金光法盾,那法盾如同最坚硬的金石铸成,姜虞一头撞上去,发出沉重的闷响。
那一刻,姜虞心中忽然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沈危和西门闻雪联手,真正的目标其实并不是她,也不是江玄,而是方如是。
他们知道方如是修为高强,若是正面围斗,天下间无人能困得住她。
且她善谋多疑,便是想要设计算计她,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要想找到方如是的破绽,就要从她最想做的事情下手。
他们拉上灵州江氏、西门氏还有其余宗门,演了这么一场逼真的大戏,就是为了诱使方如是前来破坏东海封印,好在她身受重伤,又心灰意冷之后再出手偷袭,一举擒住方如是!
想通了这点,姜虞抬眸望去,便见方如是已经被逼着化出半身龙形。
沈危的阳魄紧紧抓住方如是的龙筋,数十个黑衣人手持飞剑围上,手中长剑刺透方如是龙尾,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沈危望向姜虞,微微而笑,似一个和蔼的长辈,说道:“阿虞,和沈叔叔一起回去吧,我带你去和思余相会。”
姜虞不多废话,猛然调头飞起,一头扎入波涛汹涌的东海。
沈危说的话,她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她虽然不知道这两个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有一点却十分清楚,若是今夜她落入二人手中,来日必将成为他们牵制思余的棋子。
若她今日侥幸逃出,来日尚有一战之机。
沈危修为高绝,身边又带了那么多高手,在陆地上,她绝不是沈危的对手。
但是,她是龙族——
四海之中,她才是王者!
第131章 记忆复苏
西门闻雪从暗处走出来, 望着东海的滔天波浪,问道:“沈城主是打算追呢,还是直接通知不归寺的人来修补封印呢?”
沈危道:“四海境内, 是龙族的天下, 有谁能追得上她?”
西门闻雪微微一笑:“这倒也是。”
虽是这般说,沈危还是下令命几个水族妖修出身的手下下海佯作追击,在不归寺的人来修补封印前,绝对不能让姜虞那孩子逃出东海。
西门闻雪转身走到方如是面前蹲下, 静静地看了方如是一会儿,忽然说道:“方前辈, 我们又见面了。怎么样,阶下囚的滋味不好受吧?”
方如是道:“你们想对那个小丫头做什么?!”
西门闻雪假惺惺地叹道:“还真是师徒情深呐, 自己都成了阶下囚, 还记挂着旁人的安危。”
“阶下囚”三个字刺痛了方如是那颗骄傲的心,她剧烈地挣扎起来, 长长的龙尾上渗出血来, 一片血红,浸透了身下的沙子。
沈危负手而立,用力扯了一下方如是的龙筋, 重伤挣扎的女子便好似蛇类被拿住七寸,身子登时一软, 泻了力气。
方如是睁着一双满含血丝的美目, 含恨望向沈危,仿佛恨不得用眼神将二人凌迟处死。
西门闻雪道:“东海封印原由西门家弟子与不归寺佛修共同守护, 自三百年前起, 我们便发现东海龙族派到海面上试探封印人马越来越少,近一百年来, 更是再未见过龙族之人出现。”
“方如是,本来我没有万分的把握一定能捉到你,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过自负了。”
方如是的回应是“呸”了他一脸血沫子。
西门闻雪面无表情地举起袖子擦掉脸上的脏污,转头朝沈危道:“看来要想让方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等麻烦沈兄使些手段了。前城主付东流豢养了那么多龙族作为炉鼎,应该留下了不少秘诀吧。”
沈危厌恶地皱起眉头,没有应声。
海面之下,深入海水百尺,是一片幽暗的世界。
姜虞不知自己游了多久,始终无法摆脱沈危手下的追踪。
她正犹豫要不要停下回击,忽然觉得整个东海似乎都在震荡,一声仿佛来自深渊的“轰隆”巨响从深海处传来。
姜虞看到黑夜般死寂的海底忽然冒出红色的星点。
起初那星点只如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一般,下一瞬,以那颗星点为中心,一片热烈的焰火陡然爆炸开来,滚烫的熔浆如炸弹一样分朝四面八方激射开来,水波被熔浆爆发的气劲推动,化为一圈圈螺旋状的波纹朝海面震荡开来。
姜虞瞳眸微缩,这是……
海底火山爆发?!
等她回过神来时,那热烫的岩浆和海水已经逼近眼前。
姜虞摆动长尾,拼命朝相反的方向逃离。
东海底下的活火山不止一座,一座爆发,引起的地动很快传到另外一座,引起二次熔浆爆发。
姜虞拼命往东海龙宫的方向游去,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东海龙宫整座宫城都设有防御法阵,东海龙族居于此地已久,他们肯定有应对海底火山爆发的经验。
一里,三十丈,十丈,五丈,一丈……
即将被滚烫灼烧的熔浆追上的最后一刻,姜虞如一道闪电般游入东海龙宫,关上宫门,启动了宫城的防御阵法。
那一刹,一座闪烁着七彩宝光的防御阵法笼罩了整个宫城,姜虞看到水晶城墙微微颤动,地底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整座宫城缓缓下陷。
姜虞来不及多想,忽然听到地上“咯啦”一声大响,整座宫城对半裂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地缝。
海水狂乱地搅动着,将小白龙裹挟在其中,吸进了巨大的地缝中。
这幽深莫测的自然之力,连一身钢筋铁甲的龙族也无法阻挡。
姜虞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朵随波逐流的浪花,只能无力地跟随这股力量沉沦,沉沦。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缓缓闭上眼睛。
起初眼前一片黑暗,她在黑暗中拼命逆流,游了很久很久,忽然瞥见前头有一点白光闪烁,那白光忽明忽暗,如同少女调皮地眨眼。
姜虞用尽全力抬起手,将那点幽微的光芒抓在手心里,那一刻,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中,最后定格一张微微晃动的红盖头上——
一杆黑漆描金的天星称探入盖头底下,勾住一缕红色的流苏,缓缓将盖头挑了起来。
淡淡的灯光洒落下来,映出一张桃花粉面。
少女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从下往上瞄人时,眸子里精光闪烁,便显出几分狡黠的模样来。
少年被少女用这样仰慕的目光望着,耳根微微发烫,有些局促地将天星称和红盖头放到床边的喜凳上,说道:“我、我去拿交杯酒。”
“好呀。”少女又甜又软地应道。
少年走到铺着喜字绣垫的桌旁,取出两只小金杯倒了两杯清酒走回来,在少女身旁坐下,伸手将其中一杯酒递给她,拿起枕边早已准备好的同心结花绳。
少年用右手,少女用左手,二人一起提起花绳,勾出一个同心结,另外一只手端起酒杯,手臂相勾,慢慢将酒杯递到唇边。
少年手臂微斜,将整杯酒一饮而尽。
少女却是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便露出嫌弃的眼神,吐了吐舌尖,朝少年撒娇道:“这酒好难喝,你帮我喝了吧?”
少年闻言呛了一下,无奈道:“这是交杯酒。”
少女才不管,身子前倾,手臂软软地勾上去,将剩下的半杯交杯酒凑到少年嘴边:“你帮我喝嘛。”
少年深深叹气,接过酒杯,将剩下的酒喝了。
他本来酒量就不好,两杯烈酒下肚,脸上很快泛起薄红。
少女脱下沉重的珠冠,解开繁复的喜服,转过身,便见少年已进了美人屏风隔出的浴室,不一会,屏风后便传出水声。
这一刻,姜虞才觉得自己真正和记忆中的少女合二为一,只是记忆中的事情不随她的心意而动,她只是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