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侧首朝她看来,一双乌黑的眼眸清冷冷的,银色的月光揉碎,落入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好似深湖之上的浮冰碎雪。
少年的双唇无声地动了动,用口型问她:“做什么?”
姜虞把他的手拉过来,手掌摊开,用珠钗的尖端在他掌心里写了几个字:“那男人是谁?真的是江家人吗?”
江玄无声冷笑道:“不、知、道。”
姜虞移动珠钗,又写道:“龙女相思吐出的那颗水球又是什么?”
江玄双唇微动,似乎是说了个罕见的词儿,姜虞一时没有看懂,不由左眉微挑,想要示意江玄再说一遍。
江玄朝姜虞勾了勾手指,意思是让她靠近一些。
姜虞犹豫了会,微微倾身,朝江玄那边靠近了点,眸光落在少年嫣红的唇瓣上。
少年的唇生得极好,唇形分明,薄厚适中,中间微微突出一颗唇珠,配上他此刻“放浪形骸”的姿势,颇有一种靡艳又颓丧的美感。
姜虞看了一眼,不知怎么,耳根忽然微微发起热来。
她很快就觉察到这种诡异的情绪,长长的眼睫扑簌簌地闪了两下,想要后退,却不防少年忽然伸臂环过她腰间,手臂用力一收,她便毫无防备地扑倒在他胸前。
江玄紧紧地按住她,二人抱在一起,沿着塔尖两道檐脊之间的塔檐滚了几圈,一下就滚到塔檐边缘。
少年在上,少女在下。
少女半个身子都探出塔檐外围,虚悬在高空之中。
姜虞怕高,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敢看,两只手紧紧攥住江玄双袖,口中胡乱喊道:“小疯子,小变态,你快点把我拉回去,快点啊!”
喊出最后一句,几乎要破音哭出来。
少年身子坐在她的大腿上,用体重压住少女,叫她不至于掉落高塔,摔个粉身碎骨。
他见少女越是惊慌害怕,心中便越觉得有趣,连带着她方才不肯和自己说话,却和那不归寺小和尚相谈甚欢的不悦也减轻不少。
他恶劣地说道:“求我。你求我,我就拉你上来。”
姜虞丢节操丢得毫无思想包袱,立刻说道:“我求你。”
江玄道:“你求谁?”
姜虞心里暗暗骂了一百遍小变态,面上服软道:“江少主,我求你。”
江玄冷哼:“江少主?”
“……江二哥哥,我求求你了。”
江玄这才满意,伸手把少女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又给拉了回来,然后顺手在少女腰间一点,不知点中了什么穴道,姜虞只觉身体一麻,顿时失了力气,只能软软坐倒在少年怀间。
塔尖下方,有一席红色袈裟一闪而过,好容易脱身出来寻人的小和尚被这“非礼勿视”的场景吓了一跳,落荒而逃。
江玄瞥见那道偷窥的人影消失了,才抱着软若无骨的少女,让她背朝向他,靠坐在自己怀里。
他面上平静,实则心绪大起大伏,有一股想要挥刀杀戮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怀里抱着个软绵绵的东西,能让他稍微平静一点。
姜虞伸手去掰少年的手,可少年的手臂如同铜铁铸造,筋肉紧实,连掐都掐不动。
姜虞挣了一会,忽然觉得腰后似乎被什么抵住了。
姜虞怔愣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连白皙的脖颈上也透出一层粉色。
她咬唇怒叱:“不要脸。”
她此刻背对着江玄,自然看不见少年脸红得比她更厉害,她只觉少年掐住她腰身的手臂愈发用力,箍得她腰都有些疼了。
少年面色通红,语气却是冷淡平静,嗤笑道:“你不乱动,不就不会这样了?事情是你引出来的,你说谁比谁不要脸?”
姜虞气道:“你贼喊捉贼,栽赃污蔑!”
江玄抬手,轻轻地揉捏了一下少女的耳垂,揉得她浑身一震,气焰顿消,双手抱胸,把自己团起来,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江玄借机往后退开了些,和姜虞隔开一点距离,稳住呼吸,若无其事地开口道:“那东西,叫龙魄,是龙族的内丹。”
姜虞觉察到随着江玄后退,那东西终于不再抵在自己身上,才慢慢放下警惕之心。
这件事情说起来,真是又尴尬又羞耻,姜虞一刻都不愿再多想,遂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回龙女相思的事情上。
“也就是说,当年你在游仙村时,曾经亲眼见到相思被徒弟威逼,强行索走了内丹?”
江玄道:“所以我才说,西门家说什么走火入魔,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你在极乐净土中,可有打探到相思和她徒弟的往事?”
“她……”少年的声音低沉下去,“据说她曾经收过一个来历成谜的徒弟。后来她修炼出了岔子,这个徒弟为了帮她,甘愿成为她的炉鼎,帮她渡功。二人日久生情,她真地对自己的徒弟生出男女之想,却不想这徒弟其实是仙门中安插到太阴宫的奸细。”
“此人身份暴露之后,她挥剑断情,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姜虞听完,默默地在心里梳理这些线索。
“这是太阴宫中流传的版本,却不一定是故事的真相。”
江玄继续道:“此人离开之后三日,西门家的那个剑客便来到游仙村,屠杀了整个村子。”
姜虞知道他分明身怀怨恨,然而提起此事时,却又平静到叫人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情绪。
有道是越是平静,才越是可怕。
“相思的弟子身着江家法衣,暂且不论他是不是真是江家之人,那位西门家的剑客会来到此地,必然跟他脱不了干系。”
“此人的身份,必定不低,肯定出身世家大派。可家中长辈居然舍得派他到太阴宫做奸细,这证明他在家族门派中并不受重视。”
“既然杀人者,出身西门家,那他会不会就是西门家之人?”
第52章 杀心魔头
塔尖之上, 清风徐徐。
过了一会,姜虞仍未听到江玄答复。她犹豫了下,扭身回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张胖乎乎的小圆脸蛋,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棱角分明, 眉眼明艳张扬,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面庞。
一点水滴状的红玉垂落在少年眉心之间,称着少年瓷白的肌肤,好似白雪映红梅。
姜虞怔愣片刻, 皱眉道:“你怎么变回来了?”
“咦,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姜虞话没说完, 江玄忽然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另外一只手掌住她的脖颈, 强迫她转过头去。
少年的手掌很大, 掌心微热,手掌边缘大抵是被被风吹久了, 凉丝丝的。
姜虞觉得江玄捂住她双眼的手按得很紧, 很用力,她简直怀疑他是想把自己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姜虞这人有个矫情的缺点,就是受不得疼, 一疼就爱叫唤。
“嘶……好疼,你轻点行不行?!”
小姑娘家, 语声娇软, 尾音婉转,便是生气叱骂, 听着也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江玄听到她说话, 不知想到什么,一张玉面涨得愈发红了, 连带脖颈和耳根都红成一片。
“这双眼睛还想要的话,就给我闭嘴。”少年恶声恶气地说道。
姜虞多少也算摸清了他的性子。这小变态若真想杀人,肯定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绝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他越是赌咒发狠,越是代表他心虚。
切,纸老虎。
姜虞才不管他,自顾自地说道:“欸,小魔头,你从胖土豆变回来了,你知道吗?”
江玄听到她没有继续追问“脸红”一事,心下暗自松了口气,蒙住姜虞双眼的手稍稍放开了些。
身体的异样感令他分外不适,他虽然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但也翻阅过几本江家祖传的同修法籍,对于这档子事虽无实战,但理论经验丰富。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晓什么叫作“纸上得来终觉浅”,“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江玄暗下决心,等回到江家,就把藏书阁里那几本妖言惑众的同修法籍烧了。
当然,江玄自然没有那个兴趣特意去翻阅什么同修法籍,都是早年时偷看藏书阁的典籍时不小心翻出来的。
他刚被寻回江家那两年,母亲眉山夫人便将他送到江家祖宅关起来,名义上虽然是扫守祖坟,为父亲江小楼祈福,实则是变相的软禁。
眉山夫人得知他在朽蛊道人手底下时杀了不少名门世家弟子,又见他对西门家弟子多有偏见,担心他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有意要收敛他这一身戾气,便将他送入江家祖宅。
毕竟从前他在太阴宫中杀人放火,尚且可以勉强说是年纪尚小,为奸人所惑。
但既已被江家寻回,若再动手杀害西门家之人,那即便贵为江家少主之尊,也须得抵命偿还。
可江玄天性倔强,眉山夫人越关着他,他的逆反心理越是严重。
眉山夫人每月回江家祖宅看望他,母子二人但凡交谈,定是不欢而散。
眉山夫人越看越是心灰意冷,只觉这孩子从根子里已经被那些魔道妖人带歪了,根本无药可救,渐渐地萌动了将江玄长久禁闭在江家祖宅的想法。
知子莫若母,眉山夫人虽与自己这个儿子隔阂颇深,但有一点倒是看得极准——这个孩子若是一辈子都待在江家祖宅,尚且能够平安度过一生;若是放他出世,只怕来日不仅整个仙门不得安宁,甚至有可能连他自己也要走上无法回头的毁灭道路。
江玄被囚困在江家祖宅那三年里,无人教授他术法修炼,他便偷偷从祖宅的藏书阁中盗出书来,在祖宅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地读完藏书阁中大半典籍。
他继承了江小楼的聪颖和眉山夫人的修炼天资,分明无人教导,但是最后竟凭着自己摸索,无师自通地修出炁海。
三年后的一个雨夜,惊雷轰鸣,白电炸落。
江玄在祖宅中修出金丹,成为江家近百年来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一举惊动江家数位耆老。
那几位耆老大呼眉山夫人未尽到主母之责,亲生儿子天资高绝,她竟置之不顾,反而终日为长姐的孩子操劳。
眉山夫人迫于江家几位长辈的压力,终于不得不将江玄从祖宅中放出来。
江玄离开祖宅那日,正是盛夏最炎热的时节,晴空万里,烈日炎炎。
少年步履从容地从祖宅深处走出来,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那张终年不见天日的脸庞益发雪白。
少年一路走到祖宅大门前,在高高的门槛后停下。
他笔直地站立大门的阴影下,仿佛阴暗角落里一株不屈生长的夹竹桃,美丽却有毒,他不停地长啊长啊,一路披荆斩棘,终于迎来离开这深院高墙的一天。
少年站在门边,一双乌黑通透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大门外的眉山夫人,嘴角微勾,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好像是在说,你不是打算关我一辈子吗?真抱歉,叫你失望了。
然而下一刻,他抬脚迈出门槛,面上的嘲笑陡然消失了。
不过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般,瞬间蜕去了那一身冷锐阴戾的气息,变成一位温润谦和的世家公子,双手交叠,微微躬身行礼,恭谨地唤道:“母亲。”
虽然眼前的少年是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血溶于水,母子二人间便是有再大的误会,依然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
可眉山夫人依然被少年这手变脸伪装的手段震惊到了。
这孩子才十三岁啊。
可他扮演起与自己个性完全不同的兄长来简直可以说是浑然天成,连她这个当母亲的都几乎看不出破绽。
这是何等的心机深沉。
眉山夫人把属于另外一个人的龙鳞婚契交到江玄手里时,手臂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凭这孩子的心机、聪颖和天赋,将来若是弃恶从善也便罢了,若是为恶作孽,只怕灵州江氏、眉山楚氏百年清名,都要毁在他手里!
小少年从眉山夫人手中接过龙鳞婚契戴上,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他。
他就是江玄,是灵州江氏的少主。
当了这么多年的江家少主,拥有着本该属于那个人的一切,可江玄心中偶尔仍感到空虚彷徨。
眉山夫人对他并无爱怜,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偏见和猜疑。他虽身在江家,却又从未觉得那冷冰冰的江氏府宅可以称为“家”。
真正可以算得上是“家”的那个地方,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人毁了,再也回不去了。
游仙村……家……
江玄想到这里,眸光陡然转厉。
他想,他可能找到那个心魔了。
姜虞许久未听到江玄说话,双目被遮,无法视物,渐渐的,心里不由有点慌张起来。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身体的异样也终于慢慢消退下去。
江玄松开手,道:“我查过,西门家中也有一些符合的人选——年轻时不受族中长辈重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外游历,不在西门家中,还有后来都得到长辈提拔重用。”
“但这些人身上都没有龙魄,并且我也没有查出什么破绽。”
“没有证据,我就没有理由动手杀西门家的人。这是我和眉山夫人的约定。”
姜虞听到江玄不再唤眉山夫人为“母亲”,而是冰冷生硬地直呼她的号,便知眉山夫人这次用本元命灯钳制江玄,确实是伤了他的心。
她心中惋叹,人有时就是如此,在外头一身铜皮铁骨,刀劈剑砍都无伤无痛。可要是身边最亲近之人,轻轻地朝他戳上一指头,便是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但这小变态到底还记得自己对眉山夫人的承诺,这代表他坏虽坏,但到底没有坏到骨子里头,没有坏到不可救药。
姜虞道:“那个西门剑客身上也没有什么破绽吗?他既认为你是孽种,那就代表他是替别人来杀人的?”
“剑修大多清高自傲,一个不出世的绝世剑修,谁有这样的能耐,能请得动他来杀人?除非……他是受命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