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祖祠四方的江氏弟子纷纷单膝跪下,齐齐顿首。
“拜见家主——”
江家各位长老也跟着躬身拜下,恭谨地说道:“拜见家主。”
少年抬眸四望,视线不经意般从姜虞身上滑过,微微一顿。
姜虞悄悄举起留音石,眯着眼前,笑容明媚,似三月春风,徐徐地拂入少年心间。
江玄心弦颤动,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移向眉山楚氏的坐席,与坐在首座上的眉山夫人四目交接。
眉山夫人神情冷淡,看向少年的眼神全然不像在看自己的孩子,而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少年见此,眸光一黯,收回了视线。
继任大典的祭仪结束后,江玄还要到祖祠中给江氏先祖奉香,而前来观礼的宾客则移步祖祠附近的百香园中与宴。
姜虞自是和冬藏仙府的人坐在一处的。
宴席开始后不久,江玄就从祖祠中归来。他已经忙了一个早上,到这会也没个喘息之机,一到百香园,就跟着司仪长老一起,给各家各派的代表敬酒。
他风度翩翩,言行得体,身上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加上年纪又轻,皮相又美,这一路敬过酒去,引得各家女修纷纷注目。
姜玉善见了,不由皱了皱眉,偷偷瞥了自家表妹一眼——这江少主,哦不,现在是家主了,也太招姑娘家喜欢了。
姜虞倒是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只担心江玄喝多了会醉。她知晓他惯来酒量不好,喝一小碗桂花酿都能醉倒,而且他身负佛宗五戒印,本是不能大开酒戒的,也不知今日这般敬酒,会不会叫他难受。
姜虞坐在座位上七想八想的,不知不觉间,江玄已跟随司仪长老走到冬藏仙府的桌子旁。
姜玉善赶紧抬起手肘,轻轻撞了姜虞一下,然后斟满一杯酒塞到姜虞手里。
“表妹,还是你来同江家主喝吧。”
姜虞站起身,有些局促地举起酒杯,朝江玄面前一敬,两腮飞霞,轻声道:“思余,我敬你一杯。”
少年微笑颔首,手臂往这边一递,白瓷酒杯轻轻一碰。
叮——
少年少女双手高举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司仪长老见两人喝完了酒,低声提醒道:“家主,接下来是秋思仙府。”
江玄却从司仪长老手里拿走酒壶,再次往杯中注满酒,对姜虞道:“阿虞,三才天地人,三为道中吉数,你再陪我喝两杯吧。”
姜虞愣了一下,赶紧倒满酒,又陪江玄喝了两杯,江玄才举步走向秋思仙府的桌子。
姜虞坐下后,脑中忽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画面一闪而过——
红烛高烧,喜帐高挂。
新娘子用力拽下红盖头,将盛着交杯酒的托盘扫到地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愤怒地望向身着大红喜袍的少年,双唇颤抖,说道:“是你,是你这个小骗子……”
“表妹?表妹?”
一双手伸到少女眼前,轻轻摇晃了两下。
姜虞倏然回神,掩饰般地端起酒杯凑到嘴边,过了会才发觉杯子里并没有酒。
姜玉善有点担忧地问道:“表妹,你怎么了,怎么心神不属的?”
姜虞夹了几筷子菜,垂首吃菜,摇头道:“没什么,刚刚走神了。”
姜玉善伸过手来,贴到她额头上摸了下,问道:“可是着凉了吗?”
“没呢,表姐你不要担心了,我身子好得很。”
自从被方如是收入门下,她的修为可谓一日千里,突飞猛进,短短半年,竟然已逼近金丹大关。
当然,这一点她还不想那么早叫别人知道,免得生出异样的揣测。
姜虞的心神全不在吃菜上,一心萦系于脑中那个一闪而过的场景。
自筑基之后,她脑子里常常会突然冒出一些奇怪的片段,几乎全与江玄有关。
姜虞疑心自己是着了心魔,可是请方如是看过之后,方如是却说她灵台明净,并没有心魔。
那么,她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那些奇怪的片段来,总不能是她脑子瓦特了吧?
姜玉被困在护心镜中,姜虞后来还曾和她谈过几次话,从这几次交谈中,姜虞发现虽然她和姜玉都有穿书的记忆,但她们两个人对“原著”的剧情显然并不相同。
在姜虞所记得的剧情里,主线是穿书女和叶应许降妖除魔,行走江湖,而江玄则是幕后大反派,一直临到结局,才渐渐浮出水面。
而在姜玉获知的剧情中,却是以“姜虞”和江玄二人的虐恋为故事主线,江玄本是风光霁月的仙门少主,却为了掩饰未婚妻的身份,为了夺取心上人的芳心,而在杀人作恶的道路上渐行渐远,终致无法收拾。
姜虞听完之后,不觉心中发寒。
若说二人穿的是同一本书,又怎么会出现剧情不一样的情况?
甚至于,姜虞慢慢开始怀疑,她的记忆真的可信吗?
这一场宴席,一直闹到天黑才结束。
冬藏仙府的弟子被安排落脚在百香园的客院,姜虞因为另有安排,同姜玉善说了声明日再和她一起启程回冬藏,便和江玄一起回了江府。
江玄虽然成了家主,但家主的居所还没有收拾出来,因此二人照旧回了平日所居的四合居。
江玄今日喝了不少酒,虽然提前吃过解酒汤,但依然没有多少作用,他刚回到四合居就醉倒了。
醉倒后的少年异常粘人,抱着姜虞不肯松手,直往姜虞怀里蹭。
姜虞好不容易才把人扒拉下来,弯腰将毛巾浸入铜盆中,浸湿,拧干,还来不及直起腰杆,便觉身后一具热烘烘的身子贴了上来。
少年的手臂自身后环过少女的腰肢,用力抱紧,热烫的双唇贴在少女后颈游离,忽而低头,抬手拨开披散的头发,轻轻舔了一下。
姜虞浑身一震,像有股电流蹿向四肢百骸。
“阿虞,我今天好开心啊。”
“我报了仇,当上了家主……”
“我还有你,我什么都有了,我好开心啊。”
姜虞奋力从少年紧收的双臂中挣脱出来,把温凉的毛巾敷到少年脸上,扶着他重新躺下,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好好睡一会。”
江玄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乌黑的眸子里似乎浸满了水光,迷蒙地将她望着。
“阿虞,你别离开我。”
姜虞耐着性子哄他:“我不离开,我去拿个东西就回来,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少年道:“真的?”
姜虞点了点头:“真的。”
少年犹豫片刻,才慢慢松开了手。
姜虞悄声退出房间,将房门虚掩,举步朝小厨房走去。
江玄虽醉了,但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像茧一样将他层层缠绕,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最后,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少年忽然睁开双眼,从榻上弹坐而起,像离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喘气。
“唔……”
少年抬手捂着额头,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疼得厉害,心里空落落的,隐约觉得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这会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那种心悸的感觉渐渐平息,少年举目四顾,未在房中发现姜虞的身影,他心中一惊,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走了,她竟丢下他走了!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少年已赤着脚奔到屋外,沿着游廊大步而行,神色慌乱,四处寻找。
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呼唤:“思余?”
少年刹住脚步,过了会,才慢慢转过身。
游廊的花架下摆满了用彩色纸笺叠成的小船灯,少女的裙角拂过纸船,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走到石桌旁,按着他坐下。
江玄有些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
姜虞从食盒里捧出一碗红豆酒酿,唇角微勾,莞尔道:“今天除了继任大典外,还是你的加冠礼呀。”
江玄垂眸看着那碗卖相普通的红豆酒酿,一颗心慢慢鼓涨起来。
“所以?”
姜虞舀了口酒酿凑到少年嘴边,眉眼生辉,嫣然一笑。
“所以,生辰快乐呀。”
他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养母虽然误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但大抵潜意识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已身亡,因此非常排斥为他过生日。
而被寻回江家之后,眉山夫人与他的关系一直冷淡疏离,并且因着长子之死,母子二人之间永远横亘了一道难以跨越的心结,眉山夫人根本不愿想起他的生日,因为每年的三月初三,她就会想起离世的长子,暗自垂泪神伤。
少年愣神许久,才低头将勺中之物含了,声音含混地说道:“阿虞,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说生辰快乐。”
少年说完,慢慢抬起头,却见少女举着勺子,双眉紧蹙,脸上现出茫然之色,似乎心中另有他想。
“阿虞?”
“啊?哦……”姜虞猛然回神,有些慌乱地舀了勺红豆酒酿,“再多吃一些吧。”
江玄握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阿虞,你怎么了?最近你总是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姜虞勉强笑道:“没有什么心事呀。”
其实是有的。
就在刚刚,姜虞脑海中又闪过一幕诡异的场景——
她看到梳着妇人发式的自己站在花架下,而江玄坐在桌旁,将一碗红豆酒酿掀翻了,望着她,阴冷地说道:“我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有所求时就给点恩裳,无所求时便弃如敝履。”
“姜虞,你嫁给了我,就是我的人,难道还想为你的玄哥哥守活寡?”
……
姜虞晃了晃脑袋,用力把这诡异的场景从脑子里驱散,陪江玄吃完红豆酒酿,又陪着他到湖边放完小船灯,二人互相道过晚安,才回了各自房中。
江玄回房之后,却并未睡下,反而重整衣冠,悄悄离了四并居,去了眉山夫人的住处。
他还是忍不住,想去找眉山夫人要一句说法。
今日是他的继任大典,是他成年的加冠礼,可眉山夫人所言所行,无不冷漠得令人心寒,江玄很想问一问她,自己这个儿子在她心中就真的如此不堪吗?
江玄来到眉山夫人屋外。
屋中烛火高燃,里头传出一个冷淡的声音:“进来。”
江玄推门而入,行过礼后,才在眉山夫人对面坐下。
眉山夫人拿着银簪挑了挑烛花,淡淡道:“恭喜。”
江玄见此,只觉恰是被人迎头浇了一桶冰雪,透心生寒,但他还是勾唇笑了笑,“多谢母亲。”
他不再生硬地喊“眉山夫人”,便是有心同眉山夫人重修母子情。
毕竟前尘已了,大仇已报,从今以后,他终于可以真真正正为自己而活。
母子二人相对无言,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还是江玄出言打破沉默:“母亲没有别的话要对思余说了吗?”
眉山夫人道:“我说了,你便会听吗?”
江玄微笑道:“母亲请说。”
眉山夫人抬眸望向少年,脸上神情紧绷,开口道:“你杀西门家主,和太阴宫妖人联手做局,声望大涨,别说江氏族中,便是放眼整个塞上江南,都无同辈弟子能再压制于你。而今你又寻回家主铁环,真正坐稳了家主之位,灵州江氏,从此便是你囊中之物,你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江玄笑容微僵,道:“母亲究竟想说什么?”
眉山夫人沉声道:“你智计卓绝,心狠手辣,乖张孤戾,野心勃勃,于阿虞而言,实在堪非良配。阿虞的婚约,本来也不是和你定下的,之前是我糊涂,我本不该将这桩婚约转嫁于你。明日,我便会亲自启程前往冬藏仙府,与问雪夫人商议退亲一事。”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最后只剩下满面寒霜。
“母亲为何觉得我堪非良配?”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我对她更好。她身世特殊,除了我这样的人,有谁能真正护她一世安稳?我可以为她抛弃一切,豁出性命,待她百年之后,我会寻个法子自行了断,母亲不用担心我这个不死不伤的怪物无人束缚,干出什么损毁江氏门楣的事情来。”
“母亲,”少年眉眼低垂,温柔地说道,“您的确是糊涂得很。难道您还能找出比我对她更好的人么?”
第117章 画地为牢
眉山夫人听到江玄语气如此平和温柔, 反而心中生寒。
她对这个孩子再了解不过,越是平静,便代表他对某件事情越是势在必得。
还有, 他口称自己为“不死不伤的怪物”, 还说百年之后要自我了结与阿虞同去,这句话亦令眉山夫人痛心不已。
当年两个孩子在滨死之际回到眉山禁地,不等眉山夫人想出方法救人,两个儿子便都溘然长逝。
眉山夫人伤心欲绝, 几欲随其同去,是丈夫江小楼将她拦了下来, 说他有办法,他要用禁术“太阴炼形”复活两个孩子。
那时江小楼手上的秽土分量不够, 勉强只够一人使用。遵照长子临终前先救弟弟的嘱托, 他将大半秽土都用在了次子身上。
禁术启用之后,江小楼离开了眉山禁地, 继续云游寻找秽土, 此一去,便再无音讯,一直到三年后, 才传回他渡劫失败,暴亡于荒野的死讯。
在等待丈夫归来的这段时日里, 眉山夫人对于这个传说中禁术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毕竟这种东西虚无缥缈, 自古以来,便几乎未曾听说过有任何人成功过。
虽是不抱希望, 可眉山夫人始终怀着一腔痴念, 守在两个孩子身旁,直到某一日黎明半睡半醒间, 听到棺材中传出异样的响动。
眉山夫人迅速惊醒,奔过去推开棺材,看到并排而卧的两个孩子里,有一个睫羽轻颤,慢慢睁开双眼,迷茫地望向她,嘶哑道:“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