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警员的手一抖,在纸上划拉出一道墨迹。他用手指擦了擦,抬起头对穹苍做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穹苍问:“所以她那天晚上,一直在跟你哭诉?”
“对啊。”于女士满脸厌恶道,“我也是听她讲我才知道,吴鸣她妈那么不是个东西!”
穹苍问:“李毓佳大半夜地跑出来,她家里人就没给她打过电话?”
“没有!佳佳当时出来得太急,没带手机呢。”于女士说,“她借我的手机,给吴鸣她妈打了个电话,说要离婚,要分财产,豁开骂了对方一顿。我说她可算是清醒了!”
穹苍面色如常地应了两声,继续问道:“你听见他们两个人说什么了吗?”
于女士摇头:“没,佳佳性格很要强的,不会让我当面看她出糗。她去阳台打的电话,边打边哭,没打多久,对方就把手机挂了。”
穹苍问:“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给我看看。”
于女士顺手从茶几上拿过那个套着粉色水晶壳的手机,解开屏保后递给穹苍,同时道:“佳佳把通讯记录删掉了,你现在看不到,但我保证我说的是真的。”
穹苍随手划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她礼貌地将手机递回去,征询道:“你能不能跟我去移动公司拉一下这个号码的通讯记录?我们要打申请的话,会很麻烦。周琅秀否认有过这通电话。她说,李毓佳不可能跟吴鸣离婚,因为,她想要吴鸣的遗产。”
于女士一听,当即愤怒道:“可以啊!那老太婆也太过分了,我们马上去!做伪证是不是要坐牢啊?能不能给她长点教训?她儿子惹上什么仇人,我看有一半以上都是她的功劳!”
穹苍起身道:“麻烦你了。”
几人去移动公司拉出被删除的号码,同事送于女士回家,穹苍留着,让移动后台追查一下号码的归属。
果然,号码的所属人并不是周琅秀,而是陆声。
两人在当晚有过交流,李毓佳聪明地避开了自己的通讯工具。
可惜事情并不尽如她预料的那么简单。
等穹苍回到公安局,她之前吩咐队员对李毓佳车辆做的时间统计也出来了。
虽然部分街道的监控摄像头还没有被连入智能监控系统,无法对视频进行分析,只有最基础的存储记录功能。但李毓佳出行的时间明确,夜晚街道又很空旷,排查还是比较方便的。
年轻警员看见她,挥了挥手里打印出的文件,招呼道:“老大,你回来了?我们正准备把数据送去技术部建模呢。”
穹苍伸出手:“给我就行了。”
警员狐疑地将东西递过去。穹苍低头一扫,见表格上连测速也标注出来了,做得还挺详细。
她将上面的数值和地点,一一输入地图,脑海中已经完成的计算。在登记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她停下了动作。
“这一段到这一段,我要全段路程的监控记录。”穹苍说,“李毓佳在这个区域里做过停留过。时间在10分钟到15分钟之间。”
同事歪过脑袋去看,确认后拿出电脑比对上面的监控点,摇头说:“没有,李毓佳是从小巷子里穿过去的,有一段路拍不到。不过我们可以去问问附近的商家,看看有什么发现。”
穹苍问:“那附近有什么24小时营业的店铺吗?”
同事说:“路口有家肯X基。附近还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穹苍笑道:“很好,那就去问问。”
几人没有休息,马不停蹄地赶去目标位置附近的店铺,找店员询问当天晚上有没有见过李毓佳。
由于几家店铺值夜班的店员都不在,警方想要获得口供不大方便,最后他们还是直接朝店家拿了监控,干起老本行。
监控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众人托腮坐在电脑前面,用一双死鱼眼盯着快进后的画面。
这一次的幸福是来得如此突然。
他们顺利在便利店的监控视频里,看见李毓佳走进大门。
她从兜里拿出一百块钱,然后从店员的手中接过手机,去往角落打了个电话。
由于她背对着镜头,距离又太远,无法得知她当时的情绪和对话内容。打了个五分钟左右的电话之后,李毓佳回去,把手机还给对方,对方也坚持将钱还给了她。
因为她很赶时间,没推拒两次,她急匆匆地离开了。
门口的摄像头拍到她走出门之后,往左边走去。在走了十来米左右,出了拍摄范围。
众人精神抖擞,乐颠颠跑去隔壁的店铺,找他们要安装在门外的监控记录,聚精会神地盯起新一轮的视频。
·
穹苍和她率领的NPC,在因为有所突破而兴奋,直播间的观众就不一样了。他们真实的感到疲惫。
“我以为都快要结束了,没想到工作量还是这么大。搜证真的太难了。”
“当初大佬翻作业的时候,我想这一定是顶天的折磨了。我太天真了。没想到后面还有监控。【微笑】”
“我竟无法分辨出工作和监控哪个更加可怕。【骷髅头】”
“大佬:爱我,你怕了吗?……超怕的。”
“电视剧里不是靠诈一诈就能诈出来了吗?不如找个谈判专家来试试。”
“然而事实是更多的犯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甚至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就算铁证摆在面前他们也敢哇啦哇啦地喊冤,喊得自己都要信了。能被松动的,一般都是有利益相关的人。吴鸣十亿万身家啊,反正伤害尸体的刑法不重,换我我也咬死。等分财产。”
·
等穹苍等人拿着证据回到局里的时候,天色再次黑了下来。
黑夜似乎很适合这样的剧情。它让人不知不觉地感到疲惫,进而放下心防,可是真正的剧情才刚刚开始。
贺决云软绵着眼皮,坐在冷硬的凳子上,等待对面的人开口说话。
“好久不见,李毓佳。”穹苍坐姿慵懒,和善地笑着,想跟对方拉近关系,“我听说你的朋友都叫你佳佳,介意我也这么叫你吗?”
贺决云自以为他的表情控制已经在多年的游戏中被训练得炉火纯青,没想到在面对穹苍的时候,还是屡屡失控。他无情地道:“介意。你敢叫我就投诉你性骚扰。”
穹苍笑容一僵。这么入戏的吗?
第37章 副本通关
穹苍调整好表情,说:“陆声已经动摇了。如果你现在坦白的话,还可以算你自首,怎么样?”
贺决云哂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穹苍单手搭在椅子上,斜斜地坐着,语气里也透着一股轻松:“我跟他说,‘你长得不帅,没有钱,年纪不轻了,收入又不稳定。李毓佳图你什么呢?最多也就是图个简单好利用吧。随便一句话连下半生也给她搭上了,天真’。”
“嗯?”穹苍顿了顿,笑说,“你说对吧?”
贺决云回敬了她一个冷笑,继而保持沉默,跟陆声的架势一样。
穹苍说:“你用什么来让他听话的?钱?反正他的犯罪事实已经定下了,就算供出你,他也一样要坐牢。而你只要分出稍稍的一点点财产安抚他,就是陆声一辈子也赚不到的。这实在很有诱惑力。”
对面的眼神没有焦距,像是在发呆,完全不理会她的话。
穹苍看了会儿,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继续说:“你在跟吴鸣的七年婚姻里,过得很狼狈,忍不住想要寻求其他人的慰藉。陆声虽然经济条件不行,但是他单纯。对于他来说,你有钱有势,地位比他高上一等。这样的你愿意温柔地,平等地对待他,让他产生了感激的心,在相处中不知不觉地爱上你。然后他成了你手上一个好利用、又不会背叛你的人。但是你真的喜欢他吗?我觉得不是。经历了吴鸣的婚姻之后,你还能那么轻易地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吗?”
贺决云吸了口气,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道:“你们叫我来,如果只是为了进行这种无端的指控,不如给大家都省点时间吧。刑侦技术年年进步,破案手段却还是这么老套,你们不能与时俱进一下吗?”
穹苍:“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我拿出证据之前,主动自首。”
贺决云摇头:“你真的很没意思。”
“那就让我说点有意思的事情吧。”穹苍两手环胸,向后一靠,说,“吴鸣的尸检报告出来了。你猜,他是怎么死的。”
贺决云终于给了点反应,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有意无意地将脸转向了她。
“你也很好奇吧,吴鸣居然不是因为你的推攘而死的。命运好像很喜欢跟你开玩笑,这一次,它总算是偏向你了,可惜,你没有把握住。”穹苍一字一句道,“吴鸣,是间接被周琅秀毒死的。”
饶是贺决云,也露出了近乎晃神的惊讶,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穹苍点头,又肯定地说了一遍:“周琅秀为吴鸣准备的药酒,因为剂量过重,且部分药物炮制不当,带有多种毒素。吴鸣在长期饮用之后,出现了慢性中毒的症状。当天晚上,你离开之后,他因意外死亡。但本质来说,那个意外,跟他长期中毒有很大关系。”
贺决云听完后陷入沉默。他深深埋着头,没有反应,似在消化这件事情。不久后肩膀耸动,胸腔闷闷发笑。
穹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最后,贺决云终于笑出声来,并且越笑越大声,抬起头之后,在眼角挤出了几滴眼泪。
这是李毓佳本人在得知事实之后的真实反应。她切实地感受到了一种畅快,畅快里又夹杂着对自己人生的可悲。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完全就是一场闹剧,只有“莫名其妙”四个字可以形容。
“活该……”贺决云笑着哭道,“谢谢你,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周琅秀她也有今天?她现在在做什么?我能去看看她吗?”
穹苍说:“应该是在自欺欺人吧。”
贺决云继续大笑,笑得说不出话来,原本苍白的脸庞染上了一丝红色。
穹苍静静看着他,说:“那么,我们再说说你的事吧。”
她翻开面前的文件夹,从里面抽了几张照片,一字排开。
“28号晚上,你从家里开车出来,在去于女士家的路上,你突然想到,如果,你不慎被判了故意杀人,你将无法继承吴鸣的遗产。你和吴鸣关系淡泊,乃至是仇恨。两人前不久刚刚发生过剧烈的争吵,周琅秀又对你颇有微词,从表面来看,你有很大的杀人动机,于是,在意外杀人后恐慌上,你出现了一个偏激的想法。”
“对于重病加身的你来说,钱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但你无法忍受让周琅秀独自享受巨额的财产。所以你决定,伪装现场,洗清自己的嫌疑。起码,可以给自己争取到转移财产的机会。”
穹苍的手指按在照片上正在说话的两人:“你进入便利店,借用店员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经查,号码所属为陆声。”
她的手指往左侧移动:“从便利店出来之后,你把别墅的钥匙,偷偷放在这个小花坛的底部。一家器材店的监控摄像头清楚地拍到了这一幕。半个小时后,住在附近的陆声赶了过来,从花坛里拿走钥匙。”
贺决云垂眸落在那张昏暗的照片上,眼中还有朦胧的水雾,没有出声否认。
穹苍:“到于女士家后,你找了个借口,又用她的手机给陆声打了个电话。在这通电话里,你通过陆声的描述得知,自己离开家时,吴鸣其实还没死。你很震惊,难以相信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巧合。然而那时候陆声已经破坏了尸体,你们没有收手的余地,于是你干脆让他按照原计划行动,并且留下了家中的监控,作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三个小时后,陆声再次出现在这个花坛前面,并将钥匙放了回去。第二天早上六点,你开车路过,拿回钥匙,赶往别墅。整个过程,你说没有你对陆声的指使,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吧。”
贺决云笑了下。
穹苍拄着自己的下巴,说:“他现在已经死了,你可以解脱了。”
贺决云闭着眼睛不语,穹苍坐在他的对面等他。
过了不知多久,贺决云平静开口道:“结婚以前,吴鸣对我很好的,甚至可以说是殷勤。他家里很穷,特别穷。我们学校学费已经很便宜了,但是他家花销大啊,他一直在不停地打工,还因为营养不良差点住院。可是,每次他发了工资,都会给我买礼物。我以为他喜欢我,喜欢到卑微,命都不要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商人对商品的投资,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不错的踏板。他野心版图里很小、很小的一块。”
他说得很慢。
在吴鸣功成名就之后,就没有人会听李毓佳的诉苦了。吴鸣在外保持着好好先生的口碑,打着爱妻的人设。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豪门贵妇,生活无忧无虑。哪怕还有烦恼,也只不过是一些调剂生活的情调罢了。
李毓佳在日复一日的冷暴力中,趋近崩溃,梦里都在嘶吼着这些人的罪行。
贺决云冷笑道:“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生。他当年捅伤别人,留下了心理阴影,之后又因为生活压力大,生了病,彻底不行了。他不肯去医院,只能我去。起初我真的以为是我的问题,他看着我不停地受苦,憔悴、失眠、发烧,却一概不问。对外还说,是我不想生孩子啊,他要尊重我的想法。我见鬼才信了他。他成了一个废物,就来折磨我?”
持刀抢劫的罪刑很重,尤其吴鸣还把人给刺伤了。如果他当年进去了,可能现在还在牢里做着改造。
不知道在每个寂寞的夜晚,吴鸣不期然地回首往事时,有没有过出现过后悔的念头。
穹苍问:“你没有想过要离婚吗?”
贺决云说:“我不甘心,也不舍得。我没他那么狠的心肠,我总是会想他曾经对我的好,以为他可以回心转意。事实是,到了后来,他甚至能面不改色地用花瓶砸碎我的头,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呵呵,我不想那么多年的感情白费,结果越赔越多,一无所有。我不是一个好商人,在他眼里,我只是一茬韭菜。”
“人心是最不能用来做筹码的东西。就算在一起十年、二十年,一旦没有感情了,堆积起来的就可能不是亲情,而是憎恶。”穹苍说,“所以,我是一个悲观主义的投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