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决云手指躁动地在桌上敲击,再次求证道:“她虐杀你家的狗?”
谢奇梦说:“是啊。那条狗很聪明的,虽然比不上警犬,但也被我爸训得特别通人性。她把医生开的药喂给狗吃,把狗迷晕,然后半夜把狗杀了,塞在厨房的柜子里。我妈当时还怀孕,看见的时候差点被吓到流产。那么小一个孩子,你能想象得到吗?”
“先不说,穹苍那个年纪能不能做到你说的那些事情。”贺决云感觉谢奇梦所说的事处处透露诡异,乃至是荒诞。他反驳道:“穹苍怕黑,她怎么可能半夜出去虐杀你的狗,而且还把它藏到柜子里?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在她进游戏之前,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她怕黑啊!反正我……我觉得她很可怕。当时我还幻想过,那只被我当做朋友的狗,埋进泥土里后死不瞑目,用淌血的爪子不断往外爬。”谢奇梦心有余悸道,“后来她身边又连续发生了很多事情,证明那不只是我的错觉。我也不想带有个人偏见,可如果经历这些事情的人是你,你一定会和我一样。”
贺决云站在谢奇梦的角度畅想了一下。他觉得穹苍在谢奇梦的童年里大概是个长着满嘴獠牙的恶魔形象,咧嘴一笑,露出寒寒白光。难怪他到今天都对穹苍抱有如此大的戒心。
但是,那跟贺决云所了解的穹苍并不一样。穹苍的恶劣喜好似乎仅限于爱讲一些没营养的冷笑话而已。她没有强烈的自我表现欲,不热爱社交,多数情况下只在学校和家里两点移动。会对江凌产生同理心,有一定的社会道德感。
她的确是有很多事情没有说出来,可是她的行为并不符合谢奇梦所说的形象。
谢奇梦说:“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没有变。她只是学会伪装了,对你,对其他人。她可能很享受犯罪并伪装的过程。她有一位连杀数人并抛尸的学生,就是那样的。那个凶手非常享受躲在暗中看警方忙乱的感觉,而他极其崇拜穹苍,为什么呢?”
贺决云喉结滚动,俊秀的脸上带着思考的凝重。他问:“奇梦,你究竟是在恐惧她,还是在恐惧她的能力?”
谢奇梦耸肩,叹道:“我知道你有犹豫。你可以不相信,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忽略她的危险性。”
贺决云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两人自动跳过这个话题。
·
和谢奇梦告别之后,贺决云回三夭整理了一遍资料。
他将穹苍参加过的两次副本录像调了出来再看一遍,并将穹苍接受测试时的视频也调了出来。
亲自参与游戏的时候,他所面对的穹苍是片面的,然而那样的形象带着一种真实感和亲切感。而当他作为第三方来旁观整场游戏时,他发现穹苍真是一个无比可靠的人。
“可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它代表着能给一个人心理上的安全感。当这个词语出现的时候,贺决云就知道,他心底还是相信穹苍是一个好人。
他的直觉是他的人生经历所反馈的。他的人生经历是他所见、所闻、所识积累出来的。如果他连自己都不相信,那还应该去相信谁呢?
何况,如果穹苍真的是一个演技超凡入圣的人,她怎么可能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谢奇梦?那智商不允许啊。
贺决云生出一种庸人自扰的好笑。他摸出手机,垂眸落在屏幕左上角的方形头像上,脑海中想了几句开场白,没有打完,又点了退出,直接打电话过去。
穹苍的声音带着点慵懒,她问道:“喂?”
贺决云听着她敷衍的语气,竟感觉有点放松。他靠着椅子转了一圈,说道:“想问你一些事情。”
“诶?”穹苍惊了一声,也清醒不少。她说:“你想问,居然还能忍到现在?”
贺决云:“如果我不问你……”
穹苍反问:“彩票逾期还能兑换吗?”
贺决云笑了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星辰似河,直洒而下,夜灯如海,璀璨不已,闪耀的光点绘成一幅摄人的画卷。
“我记得方起也说过,他说学霸的世界里早就写满了答案。所以,你的世界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对吗?”
“这个世界是没有答案的。我只是一个大脑受过伤的人而已。”穹苍浑不在意地说,“不过你们为什么要把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六岁小孩,为了寻求外界关注而说的话当真呢?那是我骗他们的。”
贺决云:“因为不懂事?”
穹苍:“的确。”
贺决云:“人更容易会因为不懂事而说出真话,因为碰壁之后,会变得懂事。”
穹苍声音轻得听不清,像是含在嘴里的呢喃:“是吗?”
贺决云问:“你为什么不跟老谢解释一下呢?他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穹苍:“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个地方。我不喜欢任何有别人的地方。谢奇梦,呵呵,他这个人蛮有意思的。”
贺决云:“所以老谢心心念念的那条狗……”
“嗯……”穹苍沉吟说,“当一个人精神压力过大的时候,可能会做一些偏激的事情来进行宣泄,过后也许就会觉得后悔,再追及就没有意思了。”
贺决云几乎没有怀疑地问:“那个人是谁?”
穹苍那边沉默片刻,而后闷声笑了一下。
贺决云被她笑得一愣,就听对面的人轻轻叹了一句:“今晚的月色真美。”
贺决云:“……”
“就……”贺决云怔了下,表情十分诡异道,“你真的是只在称赞月色对吧?”
穹苍:“当然。今天一直天晴,夜空也特别清晰。”
贺决云说:“好吧。”
穹苍笑道:“晚安。”
贺决云闷闷回了一句:“晚安。”
贺决云等了会儿,不见穹苍挂断。
他拿下手机,准备按下红色标志,扬声器里又响了一下:“哦,瞬间约个下次见面的时间吧。游戏见。”
“游戏见。”贺决云的侧脸在灯光下披着一层温柔的淡光,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祝你成功逃离。”
“这个不需要祝福。”穹苍自信说,“板上钉钉。”
第43章 登入
穹苍挂断电话,却已经被贺决云给弄清醒了,再也没有困意。
失去声音后的房间变得更加寂静,她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顿一顿的闷响,应该是窗户没关紧,有风在吹打某样垂挂着的物品。
穹苍闭着眼睛平稳呼吸,辗转数次,还是被那声音扰得无法入眠。她认命地坐了起来,光脚走向客厅。
已经习惯了黑夜的视力看着没有开灯的走道,依旧带着模糊的虚影。
立在角落的一个巨型花瓶,与穹苍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合,让她的脚步僵立在原地。
穹苍并不高兴看见谢奇梦,如同谢奇梦对她的感觉一样。那个人的出现又让她想起了那些已经快被她遗忘的事情。
她的超强记忆力导致她每当开始追忆往事时,都能自动将那些关键的细节翻新补足,如同昨日再现,难以逃避。
而当那些迷茫无知的情绪蒙上了时间的滤镜之后,曾经被她忽略掉的恐惧,如同老照片上的黄斑一样浮了上来。
穹苍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在墙上摸索灯具的开关。
那个时候,她被安排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谢奇梦养的小宠物则躺在角落的狗窝里。
穹苍很喜欢听那条狗睡觉时发出的轻微呼噜声,因为当时的她无法接受完全安静的环境。那是一条听话又警觉的狗,极其讨人喜欢。每当穹苍靠近它时,它会很快从睡梦中清醒。但它知道夜里不能吼叫,从来只睁着漆黑的大眼无辜地望着她。
那条小狗对待孩子总是特别耐心,会陪着她一起熬夜。
宠物对人类的情绪把握要直接得多,安慰的方法也是如此的简单。穹苍将手伸过去时,它会将头靠上来,用自己的皮毛给她保暖。时间久了,它会没有防备地睡在她的手掌上,歪着脑袋,向她表示亲近。
那天晚上,房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入睡了。穹苍像往常一样,在失眠后朝狗窝走近,然而这一次,狗狗没有出现任何反应,一直趴在地上。
穹苍蹲在它的木屋前面,抱着腿安静观察它的睡脸。
静谧中,光脚踩着木地板的那种粘腻脚步声在黑夜里响起。穹苍扭过头,看见那道臃肿的身体一步步朝她走来。
两人一高一低,互相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穹苍看见她在沙发侧面停了一下,用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阴恻恻地盯着自己。长发垂落在她的脸侧,她下拉的唇角如同恶鬼的面容。
随后,她转身去往厨房,拎了把带寒光的刀走回来。
夜风从缝隙里吹来,带着熟悉的泥水腥臭味,犹如跨越了时空将两个场景相连。穹苍眸光闪烁,喉头干涩地滚动。
整段记忆里她唯一觉得模糊的只有谢夫人的脸,也许是她当时太害怕了,忘记了去看,也可能是天色太黑了,她看得不仔细。唯有那种惊悚的感觉尤为深刻,说不清来由。
她记得自己当时挪动着朝后退了一步,看着对方手中锋利的刀尖对准了自己,并随着走动的步伐不断晃动,几段外突的血管紧紧缠绕着对方纤细的手臂,冰冷又强大。
当时的穹苍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瞪着眼睛从对方裸露的脚趾移动到惨白的面庞,然后低下了头。
然而那把刀没有刺向她,而是刺向了一旁熟睡的狗。
尖锐的刀锋利落地刺进狗的脖子,发出短暂的难以形容的割裂声,年轻轻微的声音汇成画面感,告诉穹苍,菜刀是如何刺入,又如何拔出,再反复不止。
血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那声音在黑夜里将所有浓烈的情绪化作喷涌的泉水,往外迸发。
狗大约痛醒了过来,可惜因为嘴被捂住,身体也很虚弱,只发出一点轻微的呜咽声。
穹苍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紧紧闭着眼睛。直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动到她的脚边,她才慢慢睁开。
以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躺在地上的那只小狗。它还活着,一双朦胧漆黑的眼睛含着泪花,一动不动地软在地上。它卑微地注视着自己,接受生命的快速流逝。
穹苍与一条狗产生的共鸣竟然是最强烈的。她觉得狗的眼神与自己是如此相似。
谢夫人在她的面前将狗抱走,塞进柜子里,背对着她,在柜门前蹲了许久。
在疯狂过后,这位女人大概是开始后悔,怔神的脸上满是虚汗,并将头抵在柜子的边缘,无声啜泣。
卧室里的人依旧在酣然大睡。谢夫人抹了把脸,去往远离卧室的那间厕所洗手。
水声哗哗而流,客厅里保持着血腥的狼藉,证明方才的一切皆是真实。
场面腥臭、杂乱、颤动,刺激着穹苍的感官。
穹苍摸到了灯具的开关,将它打开。
光线照下的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从大脑中被驱散。
空旷的客厅里,只有江凌留下的一串祈福木牌在晃动。那木牌用红绳系着,挂在玻璃窗的拉手上。在夜风的扰动下,一会儿翻个面,上面印着“福”,一会儿翻个面,上面写着“安”。
穹苍笑了出来,抬手把额头上的虚汗擦去。
如果是现在的穹苍,能平静地对此事进行评价,甚至发出两声嘲笑。可惜当时的穹苍,只能意识到一件事情——原来大人可以用这样极端的方法,来表示对一个人的不喜欢。
她无比思念起自己的家人,一刻也不能等待。哪怕祁可叙不是个那么成功的母亲,起码可以让她安心依靠。
她推开门,深夜走了出去,穿过漫长的街道,回到自己的家,守在昏暗的家门口,等着母亲回来。
漆黑的夜幕,那场没有结果的求助,让穹苍突然领会,原来死亡就是,让人类被迫地接受孤独。从此所有的等待,都变成了缅怀。
穹苍把红色的木牌拿了下来,关紧窗户。
这世上有许多藏着秘密的人。
有许多将心中的残暴与冷酷隐藏在心底,然后以仁善为面的人。
对于那些人,穹苍觉得,在他们体验过生命的脆弱之后,还能将本能的冲动克制在法制红线以内,并维系着自己外表的正常,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一种强大。
正是他们的对比让穹苍清楚明白,她可能做不了一个多无私的好人,但她一定做不了变态,就算野蛮发展,最后也只会成为一个普通人而已。
穹苍拿着木牌坐到沙发上,慢慢等身上的冷汗褪去。她举起手,让木牌在空中不断翻转。
一位为人尊重的高知女性,让她知道了杀戮的底线。
一位受人白眼的罪犯家属,教会她什么叫于心不忍。
穹苍低笑出声:“宝贵的一课。”
说明只要继续活着,总能遇到一点好事的。
穹苍拿过常用的那个包,将木牌小心地放了进去。
“如果善良可以被保佑的话,希望你儿子有一天真的能光明正大地回来。”穹苍笑说,“晚安了,江女士。”
·
【凶案解析】的新副本很快开始测试。这大概是三夭有史以来开过的参与人数最多的团队副本。
穹苍拎着她的黑色布包,目不斜视地走进大门。
三夭大厅处依旧是人声鼎沸,由于这次报名的玩家人数众多,且许多是新手玩家,场面甚至比以往还要热烈。
那些神情亢奋的明显是新手玩家,他们还不懂如何掩饰自己的表情。被选中游戏,意味着他们有机会能在上亿人的面前崭露头角,这无疑是一件可以对外说道的美事。为了好好表现,他们早在出发之前,就将三夭论坛上的重要攻略都翻看了一遍,可惜还没等到正式实践,尚在社交阶段,那些冗杂的理论,已经被老玩家一一否定。
新旧两批人,正在就游戏攻略展开口水四溅的激烈讨论。
穹苍穿过人群,上了电梯,在休息室里静坐片刻后,去往指定房间登入游戏。
第三次登录游戏,穹苍习惯了很多。她静静等着眩晕感过去,看着面前一片黑色的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