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意之是真拿沈钰当自家人,领着沈钰在相熟的官员中混了脸熟后,又冲沈钰使了个眼色,一同到了季阁老面前。
季阁老虽然性情严厉,对有真才实学的后辈倒是颇为照顾,见沈钰二人过来道谢,季阁老冷厉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略显僵硬的笑来:“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日后必要忠君爱民,做出一番事来,才不枉老夫对你们的栽培。”
沈钰二人自是恭敬称是,季阁老的目光又在沈钰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眼中露出一抹感慨之色:“老夫当年亦是贫家子,承蒙陛下厚爱才能入阁。你可比老夫当年强多了,老夫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只记住一点,穿了官袍,就得为民做主,切不可鱼肉百姓。你是过过苦日子的人,该知道百姓生活有多不易,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利益迷了眼,做出任何不妥之事。坚持本心,可比走歪路难多啦!”
这真是肺腑之言。沈钰心下感动,郑重一揖,肃容道:“晚辈谨记!”
季阁老眉目舒朗,再次拍了拍沈钰的肩:“以后,就要看你们这帮年轻人啦!”
沈钰和陆意之浅笑,低眉敛目站在一旁,一举一动都透出发自肺腑的敬意。
季阁老也不能只招呼他们两个,说完话后又走向章轩等人,虽然面容严肃,言谈间却毫无阁老架子,让新晋进士们心下感动不已,更是生出几分为国效死之感。
就连忠君思想不那么浓厚的沈钰也不由心下感慨,能出季阁老这种真正心怀苍生大公无私的好官,元嘉帝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仔细一想,朝中人才济济,正是盛世腾飞之象。沈钰不由心旌神摇,能参与甚至亲手缔造一个盛世,何等荣幸。
琼林宴气氛最火热的阶段,当属元嘉帝的出场。
这位中年帝王威仪非凡,明黄衣袍上的五爪金龙几欲腾空而起,单论气势,便让人腿软。
不少进士已经回想起了几天前在保和殿被帝王监考的恐惧,一时间竟不知是激动还是惧怕,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为何,迟疑了片刻后,都将眼神落在沈钰身上。
沈钰简直想爆粗口,你们坑起自己来还真是丝毫不手软啊!我也没做好直面帝王的准备啊!
元嘉帝果然将目光放在了沈钰和陆意之身上,没办法,这两人最显眼,就算想隐藏自己都隐藏不住。
出乎沈钰的意料,元嘉帝并不若外表那般不好接近,反而很是温和,看向沈钰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满意,眼神又在陆意之和身后的陆衍身上一扫,元嘉帝忽而笑道:“我大楚人才辈出,是苍天庇佑。得了你们这帮英才,是大楚之福。尤其是新科状元沈钰,连中六元,前所未有,朕可得好好赏你一番!”
刷刷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沈钰身上。沈钰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要被其他人的眼光扎透了,强忍着不适恭敬道:“微臣不过是侥幸,当不得陛下的赏。”
元嘉帝却没接话,反而笑着开口:“朕听闻你乃家中独子,还有父母和祖父母要照顾。如今你已是翰林院修撰,轻易不能回乡,岂不是让长辈受累?这样吧,朕赐你一座宅子再加黄金百两,你差人接了长辈进京侍奉跟前,也免了你一桩心事。”
哪怕是沈钰心中尊卑之念并不重,这会儿亦是生出了几分愿为元嘉帝肝脑涂地的心思,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
沈钰心里还挺美,平白得了一座宅子,还是帝王赏的,既有面子又省了银子,又有百两黄金的赏赐,也能置办一份像样的聘礼,元嘉帝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被发了好人卡的元嘉帝又赏了陆意之一副亲笔字画,赐了章轩一套文房四宝,一甲前三,竟是看人给赏,沈钰三人心满意足。
元嘉帝的驭人之术,当真达到了顶点。
这回琼林宴,当属沈钰收获最大,心中最大的烦恼就这么被元嘉帝一句话摆平了,要不是沈钰心性沉稳,还真能当场笑出声。
元嘉帝和进士们饮了一杯,没待多久便回宫去了,现场气氛一松,更为热闹了几分。
酒足饭饱,正要离去时,沈钰却被傅卿珩叫去了阁楼。看着背手站在窗前远眺的傅大佬,沈钰心下不由一愣,这位大佬貌似观察自己好久了,这是要干嘛呢?
傅卿珩也不跟沈钰绕弯子,见沈钰面有薄红,心知他略微醉酒,也不便多留人,单刀直入地问沈钰:“一条鞭法倘若施行,官员们从何得利?”
沈钰酒都被这句话给吓醒了,大佬,您这画风不对啊!自来只有文官痛骂贪官污吏的,哪有内阁首辅操心朝廷命官不能贪污的?
这个世界玄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更,11点还有一更
第56章 新目标
沈钰简直以为自己喝醉了在发梦, 然而看着傅大佬眼底的审视之色,沈钰蓦地明白了,这位真不是在说笑话。
转念一想, 沈钰又明白了。水至清则无鱼, 贪官污吏永远不可断绝, 与其让他们私下搞小动作闹得民不聊生, 不若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出区间,不超过底线便行。往年官员的“飞毛腿”,傅大佬未必不知情, 却还是默许了。当然,这也不是说傅阁老不好, 他任首辅之后, 朝廷减赋甚至免赋的年岁也不少,这样一张一弛,百姓生活相比从前越来越好, 这一点,沈钰心里最为清楚。
沈钰内心复杂,定定地看着傅卿珩,并不言语。
傅卿珩微微一笑,从容道:“风光霁月的真君子, 当不了首辅。”
沈钰默然,君子和政治家,本就是伪命题, 心下对傅卿珩更多出几分敬重,首辅,真不是这么好当的。他曾听陆太傅说过,傅卿珩年少时是何等风华绝世,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几十年下来,哪怕初心未改,处事却大有不同,悠悠岁月,就这么将当年那个炽热如火的少年改变成一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长者。
这番话,是傅卿珩自毁形象在教沈钰的为官之道。许是真的在沈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傅卿珩便为此多了一句嘴。他能看出沈钰的傲骨,却更清楚沈钰不是当年的傅卿珩,得罪了人没有家族撑腰,日后怕是有不少祸端,这才有此一问。
沈钰亦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傅卿珩说这番话的意义,心下感动,恭敬向傅卿珩一揖:“多谢首辅提点。”
“先别谢我,”傅卿珩摆手,“你或许不知,你那一条鞭法,我先前也有此提议,乡试前便呈给陛下,陛下也在思量之中。见了你的乡试策论,我们都很惊讶,不曾想一个年纪轻轻的秀才竟然也能想到此处。可我觉得,你的话还未说完。刚才我说的这一点,你未必没想到,可以说与我听一听吗?”
沈钰何等灵巧的心思,听了这话便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元嘉帝和阁老们另眼相待,对傅卿珩也生出几分感激,低声道:“一条鞭法只收银子,他日融银,自然有所损耗。这等火耗银子,想来不比官员们飞毛腿得的好处少。”
老百姓交税用的是碎银子,朝廷收去后要将碎银融成大锭银子,其中损耗的银子,就叫火耗。
傅卿珩眉目舒展,轻笑一声,眼中似乎藏了一片深海,静谧又神秘,脸上则露出一丝欣慰之色,抬手拍了拍沈钰的肩膀:“君得之矣。”
心下亦是感慨,如今来看,倒是自己多虑了,沈钰这人,委实心思缜密,比自己想象的更优秀。
沈钰低头,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傅卿珩却飘然走远,淡淡的声音随风飘来:“首辅之位,不远亦不近,我希望能看到你成为首辅的那一天。”
沈钰心头大震,抬头看向傅卿珩的背影,心下复杂难辨,这位大佬,对自己的期望竟然有这么高吗?
可是首辅之位……沈钰的眼神明明暗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大权亲手缔造一个盛世……
这种感觉,饶是沈钰心性沉稳,也不由失了几分淡定。
中进士的愿望已经达成,是该换个目标了。
沈钰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静沉稳,看着傅卿珩离开的背影微微一笑,这位大佬看好自己,又有陆家相助,元嘉帝目前也对自己看重几分,这等优势在手,自己为何不能定个大胆的目标?
沈瑾只觉得,参加完琼林宴回来的沈钰,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仿佛一柄尘封的宝剑,略微露出了一点锋锐的剑意,让人心惊胆战,不敢逼视。不过沈钰收敛的极好,若不是沈瑾自小同他一道长大,都察觉不出他的变化。
看着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战意的沈钰,沈瑾忍不住发愁:“琼林宴上发生什么事了?”
沈钰刚刚喝了醒酒汤,半靠在床上,抬头瞟了沈瑾一眼,轻笑道:“我今天可出大风头了,你也不用再替我发愁宅子的事儿,陛下赏了我一座宅院外加百两黄金,让我接了长辈进京好好孝顺,免了我的后顾之忧。”
“太好了!”沈瑾激动地跳了起来,难以掩盖自己的兴奋,搓手乐道,“这下可好,陛下亲赐的宅院,便是陆家乃簪缨世族,这等荣耀也不常有,真长脸!”
沈钰摇头失笑:“陆家若是在意这些,也不会把女儿嫁与我了。”
“这倒是。”沈瑾继续搓手,笑得傻兮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赏赐的人是他,“你说,到时候叔婶他们进京,知道住的院子是陛下赏的,该有多高兴啊!”
沈钰也笑了:“能让他们这么高兴,我这十多年也没白辛苦。”
沈瑾见沈钰心情大好,又试探地问:“琼林宴上还发生了什么事吗?总觉得你有点变化。”
沈钰挑眉:“是好还是坏?”
“这也说不准,感觉你好像比以前危险了一点点,更敏锐了。你马上就要进官场,有了这般变化,应该不算坏事吧?”
沈钰双手垫在脑后,微微一笑:“我有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想为此努力。”
也想成为,像傅卿珩那样优秀的首辅。哪怕不做君子,只要给百姓带来了真正的实惠,让百姓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为此,哪怕要忍受一点自己看不过眼的事情,也在所不辞。
睡意逐渐袭来,沈钰忽而想起上辈子自己公司盈利大赚时,沈爷爷对自己说的话,老人家脸上沟壑纵横,脸色却很是欣慰,他说:“阿钰啊,你现在挣大钱了,爷爷心里高兴。可是你别忘了,当初咱们家穷的时候,有很多好心人给咱们捐款。做人不能忘本,你如今有能力了,也该像他们一样,多做好事回报社会。爷爷没文化,就知道,人这一辈子啊,有多大能力,就要负多大责任,千万不能走错路啊!”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沈钰蓦地想起傅卿珩在说到君子不能当首辅时的无奈之色,心下亦是恻然。他不会当贪官,也当不了那种为了国家牺牲自己一家的人,但至少能像傅首辅一样,保持住本心,不管别人如何,自己不干任何有违本心之事就行。
正要睡过去,沈钰迷迷糊糊间又听得沈瑾的呢喃:“阿钰,回去后我一定好好念书,争取考中举人考进士,他日再与你在京城相见。若是我没那个命,那就在村里开一间私塾,好生教导族中后辈,说不准千百年后,我们池安沈氏,也能像陆氏傅氏一般,成为书香世家,受人敬仰。”
沈钰倒是不知沈瑾竟然还有这心思,猛地睁开眼,却见沈瑾一脸落寞,眼中略带苦涩:“我们啊,若是不读书,这辈子都不知道原来天底下还能有那么多精彩的生活方式。京中望族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人家随便一道菜的花用,说不准就是咱们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银子。阿钰,你说同样都是人,怎么差别就能那么大呢?”
沈钰默然,伸手轻抚沈瑾的背,这种感觉,上辈子他走出大山去上大学时也有。同学们除了念书外各有才艺,一系列的通讯工具更是让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冒着生命危险渡河上学时,另外一些幸运儿的生活竟然是这样的。
那种滋味儿,委实不好受。所以沈钰才会拼尽全力在一线扎根,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孩子不再遭那份罪。虽然还没成家就穿来了大楚朝,但如今沈瑾这么一说,沈钰还是瞬间回想起当初那种满是苦涩的滋味。
见沈瑾眼眶红红,很是消沉,沈钰轻推他一把,展颜一笑,打趣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说,咱们沈氏族谱上,是不是要对我这个老祖宗大书特书啊?还有你,你可是咱们村第二个考中秀才的人呢,后辈们肯定也要学习你的事迹。”
沈瑾摇头失笑,往后一仰叹道:“想得可真美!”
“话可不是这么说,有什么好妄自菲薄的?陆氏傅氏先祖,谁不是平民出身?望族受的是祖上荣光,咱们便来做这个让族人荣耀万分的祖宗,多痛快!”
沈瑾豪情顿生:“没错!咱们就是祖宗!”
沈钰大笑,忽而叹道:“回去后你该入县学好生念书,看来你不能亲眼看到我成婚了。”
“谁说的?”沈瑾翻个白眼,“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能不看着你成婚?不过是再耽搁两个月罢了,我这段时间跟着你学的东西,比往年加在一起的都叫我受用。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是有点道理的。我接了叔婶他们又一道上京来找你,你可别嫌弃我啊!”
沈钰失笑,内心一片暖意,终于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另一边,陆府,陆衍领了个新任务,简直哭笑不得:“爹,陛下要赏沈钰一座新宅子。”
“好事啊!”陆太傅眉毛一挑,乐了,“那孩子之前不是还为宅子发愁么?这不,陛下.体恤臣子,亲赐宅院,多体面!”
“好当然好,”陆衍叹气,伸手揉了揉眉心,“只是爹您是不是忘了,儿子是礼部尚书,这宅院,得我来挑。”
陆太傅瞪了陆衍一眼:“这不挺好的吗,陛下肯定知道咱们有意与沈钰结亲,特地让你给你闺女挑宅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陆衍摸了摸鼻子:“这……假公济私,不太好吧?”
“那你就忍心让七丫头住个破宅院?”
“咳……那还是挑间最好的吧。”
沈钰当然不知道,他的婚房,兜兜转转还是得让他未来岳父来定。这会儿他正在为沈瑾送行,殿试结果已经揭晓,沈瑾也该回乡,顺便再接钱翠花几人进京为沈钰操办婚事,沈钰过几天也该去翰林院报道。新晋进士还得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才能授官,有方安周兴陪着,还有陆意之这个大舅哥护着,沈钰对接下来的朝堂之事胆气壮得很。
不过在那之前,沈钰还得找陆意之帮个忙:“陆兄若是有空,为我请个弓箭师傅可好?总归要自己亲手射了大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