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帝见沈钰脸上虽然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神色却并无太大变化,心下亦是暗暗点头。
不得不说,有时候,颜值高还是稍微能占点优势的。对着沈钰这张俊脸,只要不是真恨他入骨的人,还真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沈钰可是元嘉帝钦点的状元,六元在手,又有陆家这层姻亲在,元嘉帝自然越看他越顺眼,冷不丁问了一句:“朕听闻你在翰林院也在奋发念书,这样极好,如此好学,怪不得能连中六元。”
说完,元嘉帝又笑着问沈钰:“你不是在抄书吗?现在抄了几本了?”
沈钰心下一惊,只觉得面前这位帝王真是深不可测,知道自己在翰林院看书也就罢了,竟然还知道自己在抄书?这事儿自己连陆意之都没说,元嘉帝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心下思忖间,沈钰面上已经带了几分不好意思,低头笑道:“让陛下见笑了,微臣出身乡野,书籍极为难得,如今侥幸进了翰林院,见了这么多藏书,心中自是欣喜万分,便大着胆子回家默写了两本。”
元嘉帝却摆手道:“翰林院并未禁止翰林抄书,你能将书背下回去默写出来,那是你的本事,朕不过随口一问,你无需惶恐。”
沈钰心头一松,又听元嘉帝沉声问道:“农家子念书,当真如此艰难?”
沈钰微微抬眼,见元嘉帝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透过窗子望向辽远的蓝天,不由微微一怔,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回陛下,寒门学子念书确实不易,庄户人家靠天吃饭,每年的收成也就够全家填饱肚子,即便有所结余,想要送孩子上学,束脩和书本费用也是一桩难事,还有笔墨纸砚的花销,微臣家人口少,全家供微臣念书,先时也有不少难处,等到微臣中了秀才进了县学后才慢慢好转。”
沈钰的情况,元嘉帝已经让人查了个清清楚楚,更好奇的是另一桩事:“朕听说当年你家先祖显灵庇佑于你,可有此事?”
沈钰面上淡定,心中却很是无奈。谎言说了无数遍,现在也不能在元嘉帝面前自打耳光,只能认了。也不知元嘉帝有一天得知了真相,会不会恼怒之下将自己拖出去斩了。
见沈钰点头,元嘉帝和陆衍眼中都浮现出几分诧异之色,又仔细打量了沈钰一番,心中暗道这家伙莫非真是文曲星转世?否则怎么会从小就有种种奇遇?
元嘉帝心下倒是开怀,明君出能臣,似沈钰这等奇人出现,更能证明他这个皇帝当得好嘛!
人嘛,总会下意识地选择性相信对自己有利的看法。元嘉帝对沈钰又生出几分亲近来,忽而问沈钰:“一条鞭法之事,你什么时候琢磨出来的?你那篇策论有所保留,朕想听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钰心下一紧,暗自猜测元嘉帝怕是已经打算着手改革之事,这个风口浪尖之上将自己牵扯进来……
沈钰还在犹豫之时,忽而看到一旁陆衍淡定的表情,心下又是一定,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今天陆衍会在场。
这是元嘉帝在无声地提醒他,如今他有后盾,轻易不会被清算。
既然如此,那就是现成的拉好感的机会了。
沈钰嘴角微微上扬,想到当日同傅阁老的对话,心中更是大定,声音不疾不徐,将记忆中一条鞭法的内容缓缓说了出来,就连所谓的火耗银子也没藏着掖着,又结合大楚朝的实际情况,适当修改了一部分。
元嘉帝和陆衍听着,眼中便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
等到沈钰说完,元嘉帝含笑抚掌:“傅阁老当日果然没说错,你确实有阁老之才。翰林院中经史子集样样不缺,更有许多县学没有的古籍记载。你若有心抄书,不如先从史书抄起。”
沈钰秒懂。
虽然史书经常被讥讽为帝王将相做家谱,但历史滚滚几千年,期间生存的人不知凡几,能留下一言半语记载的,无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元嘉帝让沈钰先读史书,意在提点他。
沈钰之前在县学时也读过史书,不过如今境遇不同,再通读一回,想来又会有不同的收获。
这么想着,沈钰便点头应了。而后便听见元嘉帝长叹口气:“过了年,京中怕是不会这般风平浪静了。”
沈钰心中一惊,元嘉帝这意思,莫非是明年开年后就要施行一条鞭法了?
不等沈钰反应过来,元嘉帝又忽而回头,目光如炬地看向沈钰,沉声问道:“你当初考中了功名,想来有不少人来找你帮忙吧?为何没答应?”
沈钰登时一头雾水,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元嘉帝,在看到他严肃的表情后,沈钰忽而福至心灵,元嘉帝问的是隐户之事!
当初李河就想把田地挂在沈钰名下避税,被沈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如今听了元嘉帝这一问,沈钰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好在当初没答应,看样子元嘉帝这是想一鼓作气整肃朝堂,不但要清财政,还要清隐户。
真要实施起来,怕是真有不少人要倒大霉了!
就连一旁的陆衍脸色都有点不自在,隐户什么的,世家大族名下可有不少。元嘉帝要是下定决心清隐户,世家也得出回血。
沈钰见元嘉帝还等着自己的答复,微微一笑开口道:“朝廷税赋已然是历朝历代最低的,身为大楚百姓,得陛下庇佑才能安居乐业,若是人人避税,朝廷各种安民之举,银钱从何而来?庄户人家愚昧无知,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我等中了功名之人自当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能被一时的好处蒙蔽了双眼。”
“说得好!”元嘉帝抚掌大笑,又咬牙怒道,“可恨许多人并不像爱卿这般高瞻远瞩,只想着升官发财。若是让他们身居高位,岂不是要将国库搬空?”
沈钰心说陛下您这是特地敲打我岳父的吗?陆家家大业大,即便嫡系不纳隐户,难保旁系不会做出这等事来。这是在提前给陆衍透口风,让他好好整顿整顿陆氏族人?
再仔细一想,沈钰的脸色又是一苦,今日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官场中人得被自己得罪八成。实在是隐户之事朝廷从未下狠手管过,中了功名后帮人避税收取好处几乎已经成了惯例,沈钰这种不挂田的才是奇葩。即便误打误撞地入了元嘉帝的眼,其他人也得在心里记他一笔。
一旁的陆衍看向沈钰的眼神也很是复杂,暗暗感叹一句这小子的运气可不错。每到关键时刻,总能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甩旁人一截。
这一次,又让他领先一步,想来日后前程根本不会差。
再一想,陆衍又乐了,反正这是自家女婿,他官运亨通,闺女的日子也好过,总归是大好事。
沈钰则微微吐出一口气,很好,元嘉帝的好感值终于成功刷上来了。
至于得罪人?想明白后的沈钰不由轻笑,官场中做什么会不得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把人弄走了其他人才好上位,自己就算四下讨好当个老好人,同样也有人嫌自己碍眼挡路,暗搓搓使个绊子。何不趁此机会在元嘉帝这里留个好印象?
再说了,名下不挂田的官员又不止自己一个,上头还有季阁老这位大佬顶着呢,沈钰真没再怕的。
元嘉帝是真欣赏沈钰这份处变不惊坚持本心的态度,大手一挥又赐了沈钰一套文房四宝。知道沈钰家底薄,元嘉帝还给他塞了一沓银票,却并未声张,明面上沈钰只拿了文房四宝,暗中的银票就成了君臣之间的秘密。
沈钰暗自好笑,觉得元嘉帝当真是个妙人,这般体贴的领导,放在后世都是让人赞不绝口的存在。更别提如今君权至上的朝代,能出这么一位帝王,怪不得朝中有这么多官员甘愿为元嘉帝舍生忘死。
这位帝王,当真是一个极赋个人魅力的人。
沈钰得了赏赐的消息自然也没能瞒得了人,翰林院中已经有不少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先前陆意之得了赏,人家靠山硬,大伙儿也就忍了,现在平白冒出的乡野小子也得了陛下青眼,这就让人非常不痛快了。
嫉恨之下,已经有人忘了陆家的威慑,准备向沈钰下手,以解心中之恨。
沈钰却浑然不觉,高高兴兴地拿着赏赐回了家,让钱翠花几人也高兴了一回,这才仔细将东西收好,又自动自发地把银票上交给媳妇儿,甭提有多自觉了。
陆芜心下既好笑又感动,正要开口,又被沈钰揽住俯身贴了上来,陆芜哪还记得自己要说的话,随着沈钰的动作逐渐失了意识。
第二天,沈钰神采奕奕地进了翰林院,敏锐地察觉到好几道不大友善的目光,登时皱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昨晚没睡好,今天就三更了,明天再四更,大家晚安
第64章 惊讶
沈钰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四下一扫, 果然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之前陆意之得了元嘉帝的赏赐时,同杨硕和一道说酸话的可不少,这会儿沈钰察觉到的带着恶意的目光, 还真就是从那几个人的方向传过来的。
让沈钰意外的是, 杨硕和竟然不在。这位前天还在酸陆意之来着, 被自己怼回去后明显脸色不太好, 结果昨天自己又被元嘉帝叫过去随驾,还得了赏赐,面子里子全有了,照杨硕和之前那股酸劲儿, 这会儿也该一马当先向自己发射一回死亡凝视来着。
沈钰心下正奇怪呢,陆意之和章轩已经走过来向他道喜。
陆意之还好, 毕竟比沈钰还早一天得了赏, 这会儿真心实意地为沈钰感到高兴。章轩虽然也高兴,看向沈钰的目光中羡慕的神色怎么都掩不住,看看沈钰, 又看看陆意之,轻叹一声:“咱们三人,我虽然年纪最大,却比你们差远了。”
沈钰和陆意之对视一眼,赶紧摇头, 笑着安慰章轩:“怎么会?陛下既然已经点了我们两个随驾,想来马上也会轮到你。咱们这届入翰林院当值的就我们三个,陛下也不可能单单漏了你。”
章轩也想到了这一层, 心里倒没有其他人那般难受,只是看着沈钰和陆意之少年得志,心生感慨罢了。这会儿被沈钰和陆意之一安慰,章轩心里那点不痛快也消散一空,转而提醒沈钰:“这几天你可得当心点,不少人眼睛都盯着你,我昨天听了一天酸话,人要是被嫉妒冲昏了头,难免会做出什么龌龊事来。”
陆意之也皱眉,偏头问沈钰:“你得罪杨硕和了?”
沈钰惊讶,杨硕和这么有名气的吗,陆意之也知道他?
见沈钰诧异的表情,陆意之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一旁的章轩已经笑了:“沈兄也是为了替陆兄出头才同杨硕和争论了几句,这事儿本就是杨硕和理亏,谈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陆意之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几分厌恶之色来,见四下没人,便低声开口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人心眼比针还小,当年名气也大,家里又宠着,中了状元后尾巴更是翘到了天上。结果当值后干啥啥不行,光会得罪人。若是招惹上他,他非得想方设法让对方吃点苦头,几乎到了人嫌狗厌的地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枉费他多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沈钰心说就不就是个以为自己是太阳,整个地球都得围着他转的极端自我的家伙吗?后世这类人不少,没想到这会儿也有。比起这点,沈钰更加好奇,这哥们儿做人都差劲到这个地步了,掌院怎么还没让他滚回家去别在翰林院恶心大家呢?
反正周围也没外人,沈钰就直白地问了出来。章轩也是头一次听说杨硕和的丰功伟绩,忍不住也向陆意之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陆意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佯怒地瞪了沈钰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就知道你没认真背谱系,你难道忘了,杨硕和的外祖家姓什么?”
沈钰这才将之前背过谱系的从脑海里扒拉出来,仔细回想了一下,嘴角便不由微微抽搐,想起来了,这位的亲娘姓徐,和阁老之一,刑部尚书徐宏大佬是同支,关系还不差,怪不得这货这么极品还没被人打死,合着是因为徐阁老啊。
这么想着,沈钰又不由奇怪:“他这么胡闹,不是连累了徐阁老吗?徐阁老还替他撑腰?”
碰上个猪队友,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让这头猪滚蛋别继续拖累自己吗,怎么还由着这头猪犯蠢得罪人呢?沈钰心说怪不得这位徐阁老干不过傅大佬,就这处事水平,对上傅卿珩那只老狐狸,可不得一直被压着打么?
陆意之也想翻白眼,没好气道:“谁知道徐阁老到底怎么想的,这是人家的私事,我哪知道?”
说完就觉得话题被沈钰歪楼了,陆意之赶紧把话题掰回来:“反正杨硕和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既然心里已经将你恨上了,想来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你注意点,别被他钻了空子。”
沈钰点头:“放心吧,我一定小心。”
陆意之却还不放心,皱眉道:“我再去找掌院禀明情况,看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他安排点其他事情做,免得他一门心思琢磨怎么害人。”
沈钰无奈,正想说你这不是要坑其他将要和他共事的人嘛,然而话还没说出口,陆意之就已经匆匆远去,看那方向,估摸着是去找掌院了。
沈钰和章轩面面相觑,半晌,沈钰忍不住摇头失笑:“平时倒没看出来,陆兄竟然还是个急性子。”
章轩则打趣了他一番:“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妹夫操碎了心,要是他自己同杨硕和对上了,估摸着还不会这么着急呢。”
这倒也是,沈钰心下一暖,却还是觉得陆意之先前谪仙的形象摇摇欲坠,有向老妈子发展的趋势。
不过陆意之担心了半天,还真是白操心了:杨硕和请了病假,这几天都不会来当值。
陆意之想求掌院给杨硕和安排点事情都安排不了。
沈钰心大地点头:“这几天确实有点冷,病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完全不知道,杨硕和的病不是冻出来的,而是被他气出来的。
杨硕和不在,其他人又见识过沈钰怼杨硕和时的伶牙俐齿,也不敢跑来沈钰面前说酸话,只在背后犯一犯红眼病。
沈钰也没将他们放在心上,拖着陆意之跑去章轩那儿继续背书,到了中午休息时,又想着有段时间没见着方安和周兴二人了,便同陆意之二人说了一声,往方安他们念书的地方走去。
两边的距离不算近,沈钰走了一刻多钟才到。却没想到还没见到方安和周兴,就先碰到了李璟和孟经维。
孟经维对沈钰一向没什么好脸色,低头撇了撇嘴,就当没看到沈钰。李璟微微吃了一惊,立即笑道:“沈兄现在可是御前红人,怎么会来这边?”
沈钰脸上同样挂了客套的笑容,温声道:“什么红人不红人的,李兄可别打趣我,李兄才是永王府的红人,有世子照看,李兄日后定然前途无量。”
谈到永王府,李璟脸上的笑容便真挚了几分,扬唇道:“借沈兄吉言。你我虽然闹了点误会,如今同在翰林院,也不必揪着些许小事不放。不瞒沈兄,我与丹平县主的婚事已经定下,年后便要成婚。沈兄若是不嫌弃,不如来喝上一杯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