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都是熟人。
俞敬唯一身泥泞, 看起来似乎才刚刚从前线回来, 她左袖子打了结那么荡着,低垂着头似乎在思考。
江道之穿的最寒酸,鞋儿破帽儿破, 手里还打了个羽扇, 他能出现在这儿,愈发让俞星城觉得,这位前阁老, 不可能是什么靠谄媚上台的佞臣。反而是皇帝之前一直存放在外头的底牌之一。
谭庐身边的中年人,俞星城见过, 但是不熟, 她记得是谭家的长辈,内阁大学士之一。
其实很明显的看来, 这间屋子里,看起来是俞星城和小燕王这一派系的人, 但却是整个朝堂上少数且人脉并不算广的人。
皇上在层层帷幔里头应了一声:“拿到消息了?”
俞星城从袖中拿出温骁所写的信件,道:“是。”
“去拿。”
不一会儿, 长公主的小半张脸从帷幔旁显露, 她伸出手来,眼睛肿肿的,对俞星城却和蔼的微微一笑:“来。”
俞星城连忙上前, 擦了擦手背上的水,将信封递交给了宁祯长公主。
长公主接到信,身影就像是鱼潜入波般消失在帷幔后。
孔元节搬来了绣墩,让俞星城也坐下,长公主在后头慢慢的低声念诵,外头的几个人也开始了交头接耳。
俞星城轻声道:“俞将军,天津卫周边遇袭的地点,如何了?我半点消息也没得到啊。”
俞敬唯转过头来疲惫的看了她一眼:“控制住了。你没消息才好。来者有备,人数众多,天津卫北海水师船厂几乎被焚烧过半,鲸鹏也有近十一艘被毁坏,幸而铁路没有被炸毁。但……死了很多人。双方都死了很多人。”
俞星城沉默了一会儿:“活捉了多少人?”
俞敬唯:“一千二百余人。这还是包含在御剑飞离时被开枪打下来的。更多的都跑了。门派必然会被捣毁,但参与此事的人却很难都抓回来的。”
她叹口气:“幸好没到京师周边。”
俞敬唯比了一下手指:“就差一点了。只是你不知道,有一支修真者小队,已经到了外城东南方不远处了,只是被仙官和枪手一同狙杀了。”
“太子呢。”她压低声音。
旁边的江道之翘着二郎腿,在上的那只脚颠着鞋子,打着羽扇转过脸来:“被软禁了。”
小燕王回头瞪了他一眼。
江道之脸上表情嘻嘻哈哈的,混不在意。
小燕王坐过来几分,靠着俞星城,他蹙着一点眉头,俞星城看着他眼里全是血丝,皮肤上每一寸都有一种垮与累,他轻声道:“宫里出了点事。”
俞星城立刻打量他:“你不要紧?”
小燕王嘴角往上顶,露出几分轻微的笑:“……我不打紧。”他真心笑不出来,但又感动于俞星城的关切,伸手快速拍了一下俞星城的手臂:“别担心。”
皇帝在里头怒骂一句脏话,将什么东西扔在了地上,道:“跟他们说说!”
宁祯长公主纤长的身影靠近了帷幔,声音不大不小:“在汉阳府附近,官驿突发大火,由北直隶调派过去的三十一名官员中,被烧死了二十七人。温骁温大人因当时离开汉阳府请兵护送而幸免于难。而关押近三百名汉阳府大堰相关嫌犯的监狱,却被炸毁,监狱本来就因洪水蔓延,支流改道而靠近河岸,爆炸后整座监狱被江水冲走,目前狱中所有人失踪。”
皇帝:“他们真的是每时每秒都在告诉我,胆子有多大。是,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他们就认准了当抱团的人数足够多,别说法不责众,就连皇帝也不敢责众啊!”
俞星城总觉得还有别的事发生,但她没听到风声,俞敬唯似乎也一直奔波在天津卫,而不明白状况。
江道之清了一下嗓子:“从天津卫那边出事的当天,便陆续收到了消息。有大批的机工、厂工与农民,在从江浙宁到南昌、闽浙等等地区,相继起事,人数之众或以超过数十万。而白莲教也在从河北到江南一代多有异动,甚至在一些苏北县府出现了聚集与占领。”
这情况如果是突发在某地,哪怕就是一窝匪首或读书人占了县衙夺了印,都要吓得层层官员下去解决。
这会儿已经闹得这么大了,朝廷才得到消息,显然是被人有意封锁了。
江道之面上并没有太着急的模样。
俞星城看他:“江祭酒不怕吗?”
江道之:“在武宗年间,单江西一地,便爆发出叛乱十三场。抚州饶州瑞州赣州等地前后脚出现。刘六刘七当年占下了南京差点打进了北京城。但为何万历、圣思两朝之后,叛乱便大为减少?说明那两朝而来的改制是成功的,虽然沉疴仍有,腐败仍存,但不论是兵制还是土地改制,都是一定程度行之有效的。那为什么现在仍有叛乱——?”
俞星城蹙眉:“叛乱的主体改变了。不再是流民与失地农户变成的响马或匪徒,而是以机工与厂工为主。”
江道之:“这矛盾变的复杂了,变的更往城中走了。机工厂工卖了地进城,却被豪绅剥削,而府县中生活却不容易;其中仍然有一部分农民的土地被受并被建厂,因此不得不流离失所。造成这些的未必是朝廷,但在各地小报的宣传与惯性思维之下,这普天之下的任何不幸,都可以怪的上朝廷。这次叛乱,原因不是因为朝廷和他们对立,但会被人引导成朝廷与他们对立,所以问题不止在于如何带兵围攻,更在于如何破解,让他们找对敌人。”
他不拍马屁的时候,讲话也是真有水平。
皇帝的脚步声接近,而后一抬手掀开帷幔,光脚阔步走出,看着江道之:“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白莲教几百年从未灭,如今是朕在位以来最兴旺的时候,正是因为他们一直以来的资助,而且一旦涉及白莲教,事情就变得复杂,现在他们不但反朝廷,更是反圣主,自称教中有先知与神使。”
皇帝长发披散,孔元节连忙拿着衣服要盖在他肩上,皇帝甩手让他退下,他光脚走过他们之间:“而且只有这件事吗?天津卫遭袭击,山东齐风舰队中出现内讧腐败,汉阳府大堰调查官员遇袭,南方持续的大雨——而外头呢。印度女王与乌斯藏结盟,英法似乎有联军打算重新夺回亚细亚,倭国内部暴动事件愈演愈烈!朕甚至从西厂得到消息,法兰西卖地给了美利坚,现在已经能被横跨的海洋的另一端要有一个新国家,而之前到访过大明的什么橄榄山,似乎回到了美利坚。这一切都是暴风雨的气味!”
橄榄山竟然没有完全解散?圣父当初虽说自己只带了一部分飞艇到了罗马,但当时众神皆以为圣父被杀,橄榄山必然会变成散沙。但竟然没有,他们绕了一圈,竟然带着那惊人的技术力,重回了美利坚——
这是否就会成为美利坚枝繁叶茂的种子?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外头跪的那些人,有的想的很远,有的却只想着他们的儿子被朕廷杖所杀,有的只想着摘开关系,揣测圣意。朕却只觉得这大明就像是一块被四面拉扯的布,本来就有的裂痕与破洞在撕扯中越拉越大。”
小燕王低声道:“凡事有个轻重缓急,自然要从先最能下手见到成效的开始动手。”
俞星城道:“汉阳府大堰的事,只能过。他们就在叛乱军的周边,之后必然很快被卷入战事,现在再查也没有意义。”
皇帝:“可以。你修书予他,不必有公章花押,只要他速速归来,将文书、人名和卷宗都带回来。只是我猜他不会回来了。以他的性格,或许会很快就再度辞官了。”
俞星城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辞官做他曾做过的事吗?”
皇帝:“你看过他的信件,你该知道汉阳府大堰导致的生灵涂炭,你该知道他也亲自去带领民兵从洪水里拉网捞运数不尽的尸体。”
皇帝没有再多说,他似乎也是了解温骁的,指了一下俞敬唯:“你手下的天兵还能再重整吗?最快多久,我要你与戚雨信一同南下,对方有白莲教,你作为天兵使用法术进行围攻,最容易引起教内恐慌。”
俞敬唯:“不会太快,天兵也不是说都有飞车可乘坐,修建往沙俄的铁路因为战事损毁的车段还在修复,他们只能步行军,少说要十日。”
皇帝不等她说完就懂了,指了一下戚雨信:“你呢?让你与钟曾筠配合围剿,南北夹击,可有信心?”
戚雨信:“要我说,他们是蝗虫。跑的太快了,全灭可能要两三年之久,咱们拖不起。而且印藏联手,印度可能更加硬气与攻击性,咱们往地中海的商路也会受影响,国库收入不能想的太乐观。更何况,我总觉得他们是想让朝廷镇压的,说不定到时候还有扩大局势的后招。”
皇帝:“不管不灭更不行。”
宫殿中沉默了几分。
俞星城忽然开了口:“如果非要见血,那不如让朝廷来做这个义军,而非镇压叛乱。我是说,往往叛军的一大招牌便是杀狗官杀豪绅,他们想出鼓动叛军的想法,便是也往自己身上惹火。”
作者有话要说: 四面楚歌。不过设定上大明在一两百年前的改革后,底子要好了很多。
第244章 义军
皇帝猛地转过身来:“你是说要朝廷出面, 当这个‘替天行道’的义军?”
俞星城缓缓站起来:“因为总是要清算的。这些士绅集团能够发家的根基,都是在于海运商贸扩张期,朝廷未能从根本反制, 只能从面上打击。抄过多少家,罚过多少税, 却一点也没组织他们的壮大。臣自然是支持商贸通航, 支持建厂开工, 只是如果官商只靠垄断盐铁做一些基础的生意,如果朝廷的几大银行都开不进苏杭,如果织物、铝铜与外贸商品的价格都被他们控制, 我们抄再多家, 也都只会迎来下一波反噬。”
她坚定道:“如果不想让江浙广闽和王朝割裂,血腥的扫荡无法避免。不论哪个朝代,哪一次改革, 被屠杀的都是地主,如果必然要伤筋动骨, 不如趁着这一次的民意。推倒重来。”
皇帝走过来, 背着两只手,凝神看俞星城的脸。
俞敬唯和小燕王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俞星城比皇帝矮小一些, 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直视皇帝:“晋商有股俸合作、财东伙友已有百年,晋商徽商与丰海三大银行是大明资金量最大的银行, 甚至我们在奥斯曼也有分行,但这里头有一分钱能被您管吗?有任何一笔交易是您能查阅的吗?银行业的重要性就算被户部早已重视, 但能改变现状吗?以后您再开东洋北洋华侨商会也没用, 再多的商路,也是给他们的银行开辟的。大英是豪绅买兵打仗,豪绅开拓商路, 但咱们呢?朝廷做了嫁衣,却只能靠强权与收税管理,这根本就是落后和畸形的。”、
皇帝:“而你是要连土地都收回,连银行都捣毁,你要知道那些地区每年给朝廷提供多少赋税?”
俞星城语气挑衅:“比你把这些豪绅都拔除之后回收的资金还多吗?”
皇帝指着她:“我说的是未来!天下贸易横行,我们毁了一遍,就是落后!就是明年后年,五年内,从大明向外产出的商品越来越少,就是依靠海贸的许多人会饿死!”
俞星城:“我认为不会那么久的。我们如今打开了商路,西洋南洋两大商会在您的授意下变成了半官半商,这是个好的开端,只要海外的需求还在,哪怕我们血洗过,重建也会更快。更何况天底下从未有不付出代价的选择。”
俞星城:“如果根基不动,整座塔都会岌岌可危。因为现在到处都是朝廷该管但没管,他们不该做但敢做的灰色地带,今天朝廷赋税拿不到就说这个产业不该干;明天这个行当赚了钱朝廷又大喜想去扶持,一切对商贸的存在与否的判断,只基于那个时候的政局,这才是真的完蛋!如果想要让海贸商业得到的资金真正用于国家,用于军队,用于以后可能面临的更多的战争,就必须铲断过于不稳的根基,好好垒一座真金白银的灯塔。”
皇帝紧盯着她:“你一向是这样,看起来表面所做的选择是保守的,但其中的细节与支持你这样做的理由又是激进的。你要朝廷控制银行——”
俞星城:“还有交易,股俸等等。您觉得不支持官厂官商是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朝廷的工厂与商会都效益不佳。但完全私厂私商亦是对朝廷与百姓的压榨。官督商办,合资股俸,是商贸之未来。”
皇帝踱了好一会儿步,他走向了摆着圈椅的须弥座,却未登上,只是绕着走。
江道之将眼睛转来看向她:“实行起来,未必会如此。”
俞星城:“天下一切事,都不可能如制定那般顺遂。但掌控根基,朝廷才能天下之局势再或逼近或放宽。”
江道之:“我们都知道这些风险。”
俞星城心里明白,这看似是江道之与她对话,但其实还是江道之通过自己的嘴,把皇帝的想法说给她。俞星城轻声道:“不过我相信,您心里早已有了选择,只是这天下变化太快,我们的敌人不再是鞑子匈奴,而是整个世界上的强国,您是害怕,您想要断腕,但又恐惧这变化中抓不住浪潮。但言以至此,只看您要不要做了。”
她缓缓的坐了回去。
皇帝从须弥座后绕了出来,垂下头,缓缓登上了须弥座,半晌才沉沉的坐在了圈椅上:“你说得对。我早已下定决心。你说让朝廷当义军,你认为该如何做?”
俞星城捋了一下袖口,坐在绣墩上一抬手,道:“我并无太多剿匪的实战经验,只能提出一些想法,具体如何实施,还要看几位将军的想法。我本想过扶持叛军中的一两支,将他们塑造成某位名将的旧识,朝廷误解但却又对朝廷忠心的老兵,而后在他们做过一些‘义举’,势力壮大后,并非招安而是直接与朝廷和解联手。但这种行动可能会突生变故,实在不易。”
“另一个做法便是朝廷派兵南下,却私下自有口号,放下傲气,将那口号编写的尽量通俗,什么杀豪强,扫地主之流,但其中却要有大量的襄护朝廷,荡清不公的话语。而后朝廷一路南下,打到哪里,虽杀叛军头目却可放走流民,而后在当地对豪绅抄家判刑。最好将各地瓜分豪绅的行动做的光明正大又浩浩荡荡,让军将朴素自制,却把豪绅各户那肥厚的里子都掏出来给百姓看看。最后带去朝廷即将要免农税降工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