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过去,林以安正搁下帮她夹过小肉包子的筷子,换上另外一双筷子再用饭,她就挑挑眉道:“昨儿不也没嫌弃你么。”
说罢,很不满将那肉包子咬掉一半,还磨了磨牙。
倏地提起昨夜,林以安尴尬得一阵咳嗽,直咳得吴子森一头雾水望着两人。
他们两人是在打什么哑谜吗?
待用过早饭,苏眉就吩咐着丫鬟婆子收拾东西,真要往水潭那边去。
吴子森有意表现,偏不让石头受累被林以安,堂堂一个世子,马步一扎就把林以安给捋上背。
末了还掂了掂他,话里有话地道:“林三爷这体重,还没我先前练的铜锤重呢,太瘦弱了。”
林以安在他背上服气。先前觉得自己毛头小子,如今看来,有比他更孩子气和争强好胜的。
苏眉在边上听着,在表哥有意表现的笑容中忧愁:“夫君受了不少苦,这几日我都让她们炖鸡汤吧,好歹滋补滋补。”
和吴子森想象的反应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让他直接就愣在当场。
表妹不应该要夸他强壮才对吗?!
林以安平白得了便宜,没忍住笑出声。
感慨吴子森果然是武将家的孩子,心思跟那直肠子似的,一门直到底。
到了谭边,吴子森气得差点要把林以安给丢水里去,累得坐倒直喘气。
苏眉听着他牛喘,很贴心地说:“表哥受累了,一会别勉强,和石头换着背吧,鸡汤我留你一份。”
吴子森:“……”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吴子森暗恼得不行,扭头去瞪让自己丢了形象的林以安,却见他吩咐石头去砍竹子。
很快,石头拖着两根翠竹回来,他一手拿了砍柴的刀,开始修理起竹枝。
苏眉多在深闺,没见识过这是要做什么,好奇蹲在他跟前,盯着他看得认真。
吴子森也被吸引了,主要是林以安手上有条不紊的,十分熟练,一看就是把一件事做得再熟悉不过才有的动作。
看着看着,苏眉先悟了:“夫君是要给我做钓竿吗?”
竹枝被削得圆融,连一点毛刺都没有。他又让石头升起火,烤了烤,确定柔韧不易断裂才笑着找出早带来的丝线回道:“是,不是说来垂钓的吗?”
苏眉就得了新玩具,迫不及待往谭边跑去,要试一试身手。
吴子森还蹲他跟前,有些佩服道:“你居然还懂烤火这法子,我也是从一些工匠老师傅那儿听说过,给我也做一个,我和表妹钓鱼,午饭就有了。”
他倒不记仇,林以安笑着说好,如法炮制,给他也做了个钓竿。
苏眉已经在谭边大呼起来:“上勾了上勾了!大鱼,我要拽不动!”
她身边的紫葵连忙帮着她扯线收杆,吴子森急急忙忙跑过去,两个姑娘家使出吃奶的力气还真把鱼给拽了上来。
那鱼一蹦三尺高,正好朝着吴子森身上拍去,来帮忙的少年公子就被水和鱼尾拍得狼狈,胸膛都湿透的愣了站在那儿。
苏眉哈哈哈地笑,可笑着笑着,那种似曾有过的感觉又席卷上来。
她眼前一花,吴子森变成了坐在轮椅上的林以安,他正低头无奈看着在腿上蹦跶的鱼,然后摇摇头伸手要把那尾鱼给丢开。
一个人急匆匆的跑来,她并不认得,只听那人说:“三爷,国公府的人正四处找您和三姑娘,您嫡母说,若不把三姑娘送回去,便要逐您出林家。”
苏眉脸上的笑就凝固了,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恐慌。
林以安此时用两指捏着鱼尾,随意将它丢地上,淡淡地说:“由得她闹,此事她做不得主。”
他语气不屑,却让她感到安心,将她心里那份恐惧驱赶。但她还怔怔站在那里,双脚灌铅一样沉重,直至那人离去,她也没能挪动一步。
他倒是抬头看着她笑,玩笑道:“三姑娘别担心,林某说能护你,就一定会保你安然。莫不是,你是怕林某两袖清风的,养活不了三姑娘?”
他开着玩笑,她眼眶却湿润了,喃喃地回了他一句:“三叔又取笑我,明明手里握着商行,富贵着呢。你在家里时骗我那么些体己,现在我真两手空空了,你不养,我也要赖着你!”
他笑意更深了,语气却极为无辜:“当时三姑娘一心接济,林某哪里能不知好歹,拂了你的心意,叫你伤心。”
“——三爷,国公爷找过来了!”①泡②沫③独④家⑤管⑥理⑦阿⑧蓉⑨整⑩理
苏眉还在恍惚中,被石头咋咋呼呼的声音给唤得回神,有些茫茫然地眨了眨眼,就被戳在眼前的大脸吓得往后退一步。
如若不是紫葵扶一把,她非得摔倒。
她心有余悸地道:“表哥你靠那么近干嘛?”彻底清醒了。
吴子森也被她吓一跳,抚着心口说:“是你忽然就不动了,喊你也不应!”
苏眉被他一说,表情有变得有些呆滞,回想着刚才看到的东西。难道又是什么以后发生的事吗?
她紧张地去寻找林以安的身影,却见卫国公已经大步走来,而他神色轻松地朝石头说:“无妨,是我留的消息,告知我在此处养伤。”
石头这才镇定了些,紧紧挨着他。
“夫君……”苏眉想要过去,不想胳膊被人拉了一下。
吴子森将她带到一边,低声道:“可能是国公爷与他有要事,我们就在这儿看着,林家的事,我们过多插嘴,才是给他添乱。”
苏眉就心里七上八下地紧紧盯着父子俩所在方位,脑海里又把刚才的画面重新再细细回想一遍,心里冒起大大的疑团。
即便那是以后会发生的事,为何她会喊夫君为三叔,这是跟了谁的称呼?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听到自己喊这个称呼,她疑虑着,已经想到一个人,那便是林恒礼。
林家人里,她接触过的就是林恒礼,那她喊林以安三叔……苏眉梳理着各种可能,心里越发不安,杏眸内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卫国公见到小儿子,还见到水潭边站着的苏眉表兄妹,倒没过多去问,而是朝他长叹一声道:“以安,回家来吧,我给你找的郎中已经到京城了,如今就在府里。”
“父亲过来,只是说这事吗?我以为,是公主那边有信了。”林以安手里还握着镰刀,垂着头依旧在削竹子。
他准备编个篓子,等一会小姑娘钓更多的鱼,也好有个兜着的东西。
卫国公神色一顿,显出愧疚来:“以安,你兄长已经保出来了。是……你母亲她,喊人临摹你的笔迹,往宫里送去陈情书。为父劝不住,但为父能保证,你回府来,没人再敢为难你。”
林以安闻言,勾着唇忽地笑了。
他仰了头去看父亲,一双酷似生母的凤眸内却不见笑意,卫国公被他看得心里莫名发毛。
他笑着,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道:“公主叫人临摹我的笔迹?在我书房内找的笔迹吗?这可糟糕了……我昨夜想着,到底是兄长,虽然有罅隙但也不能因为他真害了林家,便连夜写了份陈情书。”
他缓缓地说着,卫国公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难看,随后显出一种带着惶恐的狰狞来。
而林以安还是那般悠然的笑着,喊了声石头,问他:“那封信可是让人送下山了?送往镇抚司指挥使手上?”
石头点点头:“三爷交代今早一定要送出去,正好有师傅下山,就劳烦他们跑一趟,确实天不亮就送出去了。”说着还抬头看了眼天色,“可能这会已经到镇抚司了。”
卫国公面上的惶恐就深深埋到了心头,连声调都带了惶惶:“以安!两封信笔迹不一样?!”
“或许是吧,我书房里的字迹,多是对着大家字帖练的。公主若是找人临摹的那些,那肯定是不一样的,镇抚司指挥使收到之后,怕会觉得奇怪,送到圣上跟前。圣上一对比两封陈情书,公主找人替笔的欺君之罪怕是没法隐瞒。”
林以安说着,手里的镰刀歪了一下,差最后一点就能劈匀称的竹条就那么被切断了。
他可惜地盯着手里的东西看,把它丢弃在脚边。
“父亲,你瞧……不是我不顾念亲情,如若她少一些算计,何来的横生枝节。林家……儿子应该不会回去了。”
他丢下东西,唇边的笑意已经散去,平素温和的人,面容轮廓都因强势而冷硬。
卫国公心狠狠地颤了一下,在欺君后果的恐惧中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夫君!”苏眉惊叫着跑了上前,伸手去推了一把卫国公,把林以安护在身后。
卫国公有些怔懵地盯着自己手掌,掌心上传来的麻意提醒他究竟都干了什么。
他打了个激灵,连忙去看小儿子,只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抬了袖子,轻轻把嘴角的一丝血迹拭去。
“以安……”卫国公喊了他一声,在他面无表情中说不出是恨还是悔,“你知道她不会轻易交出惠嬷嬷,你知道她会找人代笔一封陈情书,是不是。”
“对,我知道,而且我也想知道,父亲会怎么做。如今也都知道了。”林以安闭了眼,靠着树杆,已经不想再多说。
对林家人,他其实也没有抱多少希冀,唯独是父亲,他以为父亲起码会站在他身边一次。
如今看,是他高估了自己。
不过就是一介庶子,有什么资格去奢望更多,家里喂一口饭,让他安然活到现在,已经是父子情深了。
卫国公抖着手,明白自己刚才冲动之下的迁怒已经无法挽回,家里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他是一家之主,淫|浸官场多年,即便被情绪左右,也还是有一丝清明先去权衡大局。
他转身,没有犹豫地离开,走了两步,却还是留下一句:“没有老子允许,你一辈子都得绑在林家!”
苏眉气得不行,蹲下身拾起石头狠狠朝他丢了过去。
正好砸中卫国公的肩膀,砸得他踉跄一下,却依旧没有回头,匆忙离开。
而此时的国公府,嘉禧公主正在长子院子里,心疼着亲手给他包扎胳膊上的伤。
“那些个煞神,怎么真敢朝你动手!”她怒骂着,林以宗倒不见生气,安慰道,“并不是他们伤的,是押儿子下狱时,儿子不慎撞伤。牢里不让请郎中,就那么放着,才恶化肿了起来。”
嘉禧公主闻言冷哼:“都是那个贱种拿乔,还真以为能拿捏我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边正骂着,管事急急忙忙跑来,说是有圣旨。
林以宗焦急得就站起来,嘉禧公主镇定地把他按着坐下:“急什么,多半是圣上下的安抚圣旨,毕竟你是被人污蔑才有的牢狱之灾,圣上哪里能真叫我们林家受委屈,不然就得寒了宗亲们的心。”
嘉禧公主自得,长子回来心情自然是好的,笑着吩咐人设香案,自己回去穿戴好诰命服,从容地领着一家人去接旨。
手里握着旨意的公公见她姗姗来迟,眉头皱了皱,高喊一声接旨,在众人乌泱泱跪倒一片时扯着嗓子宣旨。
谁知旨意开头便是一句带着斥责的林家妄为,嘉禧公主心头重重一跳,不敢置信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宣旨的太监一句一句把皇帝斥责的话道来,责令她禁足三月,林以宗更是被冠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停职三月,夺了手上办差的实权。
每一字,每一句,都刺入嘉禧公主耳中,让她失态地爬起来就要去抢圣旨,想看看清楚。
宣旨的太监被她气得喝道:“大胆!公主即便为圣上姑母,亦不能如此藐视圣上龙威,咱家回去定当禀明圣上!”然后越过她,居高临下盯着止不住发抖的林以宗,在他匍匐着磕下头高举双手时,才把圣旨稳稳当当放到他手中。
“世子,好自为之。”太监丢下阴阳怪调的一句,冷哼着拂袖离去。
长房的人皆一脸惶恐,林恒礼看着母亲软软倒地,这才清醒过来,忙喊丫鬟婆子扶起祖母和母亲。
林家二房夫妻相视一眼,把已经吓哭的几个晚辈遣回房,着人打听卫国公此时在哪处。
家里这是出大事了啊!
卫国公那头匆忙离开,也还是晚了一步赶回家,苏眉在人走后,心疼地去潭边掏了帕子给林以安捂着红肿的脸。
她按着帕子,气得双眼通红:“他这算什么人父,怎么可以对你动手!我就该多砸他几下!”
林以安一直闭着眼,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听着她在耳边带着哭腔的碎碎念,眼皮终于动了动。
吴子森在边上看着,心里很认同表妹的话。
那真是个混账父亲,庶子就是不儿子了吗,居然还有脸迁怒。认同中,又同情林以安,知道他被当众扇一巴掌心里肯定也觉得难堪,默默走得远远的。
紫葵看了看离开的吴子森,又看了看自己姑娘,也拉着石头挪到远处站着,给两人一个独处的空间。
苏眉手中的帕子都捂热了,她见他脸颊越来越浮肿,准备去凉水里再淘淘帕子。哪知刚站起来,就被他伸手又拽了回去。
她没蹲住,跌坐在他腿边,紧张地又要挪开:“压没压着你的腿!”
他拽着她胳膊,弯下腰,埋头在她肩膀上:“眉眉让我靠一下。”
在苏眉的认知里,他从来都是温润从容,像不可被摧毁的一座大山,在他身边就总感到安心。此时他微弱和轻颤的声音,掀翻了她对他固有的印象。
那个坚定自信说能护她的男子,也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无助着想找一个依靠。
她心揪着疼,伸手去圈过他的背,哑声道:“他不值当你难过,那个破林家,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我不是和你说了,他最后还是要赶你走的,倒不如早早断了干净!”
她其实是找不到话安慰他了,不管她记起的那些东西是真是假,是如何古怪,她都不管了。
因为林家就是要害他伤心,长痛倒不如短痛!
她通透得很,林以安靠着她单薄的肩,亦觉得她小小的身躯有奇怪的力量。单单是这么挨着她靠一靠,听她说一番不算安慰的话,居然真没有那么难过了。
是啊,他早就打算好要离开,早晚的事儿,倒真没必要这般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