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无奈,“不是嫌你吵,是怕你累。”
知知抿着唇,摇摇头,“我又不累,夫君出征才要受累,我在家里,衣食住行都舒坦,一屋子的下人伺候,哪里累得着,夫君不要心疼我。”
陆铮见自家妻子眨着眼认真反驳,忍不住扶额一笑,把人给揽进怀里,微微低下头,蹭了一下怀里人的鼻尖。
知知雪白的脸颊,刷的一下红了,方才端着的主母架子,一下子瓦解了个彻底,看上去同寻常人家刚进门、不好意思同夫君亲热的小娘子一般无二。
她红着脸,轻轻推了一下陆铮,“夫君别闹。”
陆铮忽视了那几乎没什么感觉的轻微力道,把人抱在怀里,沉声道,“非要我直说,我都要出门打仗了,你不多陪陪我,难道去陪那劳什子的行囊?我一个大男人,吃穿用度都不挑,凑活就行,就想出门前,你多陪陪我。”
知知脸更红了,她没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脸上羞成什么样子了,估计就差冒烟了。
两人成婚再久,知知都不大习惯陆铮时不时直白坦诚的那些话,每每被羞得满脸通红。
陆铮心情愉悦欣赏了一下自家妻子羞红了脸的样子,怕把人给惹不高兴了,等他出了门,可没人哄,便见好就收了。
“我这一次归期不定,你和孩子们在家里,别担心我,我在外打仗打习惯了的,也就近年才修身养性了些时日。”
知知哪里不知道,她嫁他的时候就晓得,他是军户,拿打仗当生计的,一辈子都离不开打仗二字。如今夫君成了侯爷,条件上、安危上,总比以前好了不少。
但她就是一百个不放心,或者说,一千个不舍得,不舍得自家夫君一走就是一年半载,不舍得自家夫君在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
她总想把万事都准备好了,但其实心里又再明白不过,哪有什么万全的准备,打仗这种事,不像在家里,哪里能样样都舒坦。
夫君这样说了,知知乖乖应下,“夫君放心,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
陆铮很喜欢听妻子说“家”这个字,而且他很早就发现,知知很喜欢用“家”这个字眼,无论是在郧阳陆家时,还是这些年换过的好几个府邸,她都常用“家”来称呼。
就好像,在她心里,家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住所,他们一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好,你和孩子们等我回家。”陆铮微微笑着,“等我来接你们。”
几日后,陆铮携大军出征,他手下最信任的将军——张猛,则被他留了下来,守卫徐州。
出征当日,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有气吞山河之姿。
陆铮策马,行在队首,临出城门之时,他回头,朝后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很远,一下子看见了人群最前面,一身红衣、面容清丽的知知。
隔得老远,陆铮却仿佛还能看见知知那双明亮的、第一眼便令他倾心不已的眸子。
无论多少年,他想起那个鼓起勇气在清晨敲响陆家大门的小娘子时,心中都是柔软得不可言喻的。
身边将领见他回身,一人正要问,另一人则冲他使了个眼色,别没事找事儿!有点眼力见行不行!
陆铮那一眼,不过看了短短的一瞬,便回过头了,拉起缰绳,手臂用力,胯下马儿蹄子迈得快了起来。
凛冽的北风中,大军一路朝东,却不是争权夺势,至少名义上不是,名义上,陆铮和他的大军,是去诛杀逆贼的。
一月前,益州雍州结盟,掀起了兵戈。
天下文人虽将痛斥少帝昏庸无度,失德招致天灾,但益州和雍州的起兵,仍是叫这些文人顷刻间倒戈,破口大骂,称为首的蒋氏为逆臣贼子。
在这些文人心里,少帝再失德,也是正统。
既是逆臣贼子,自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陆铮乃顺势,顺应天意,顺应民意,领兵诛杀逆贼,救江山社稷于水火之中,端的是名正言顺。即便百年后,再有人来撰写史书,都不得不浓墨重彩写下这一笔。
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至少陆铮的开始,绝不是违背仁德二字,绝不是有违天意的。
……
大军远去,连最末的小兵都不见踪影了。
张猛转头,看了眼仍在原处的侯夫人,刚想开口,就感觉到衣摆被扯了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是侯爷的掌上明珠,府上那位娇贵的小娘子。
珠珠小娘子正仰着圆圆脸蛋,眨着圆圆的大眼睛,一本正经问,“张将军,你是爹爹留下来,保护我和娘亲弟弟的麽?”
张猛看着同僚远去,能在战场大展身手,原本心中还有些许的羡慕,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打仗哪有小郡主可爱!
小郡主未免太遭人疼了!
什么娘子能给我生一个女儿啊!
就……真的好想要一个女儿!乖巧听话又漂亮的女儿!
知知一回头,便见自家女儿抓着张猛的衣摆,走过去,语气中带了些轻斥,“珠珠,不许闹张将军。”
说罢,又抬头看向张猛,轻声道,“将军自去处理正事,我们母女自己回府便可。”
自家主公是个醋坛子,张猛再清楚不过,也不敢抬头多看,只拱手恭敬道,“主公临走前吩咐过,末将的正事,便是保护夫人和世子郡主。末将送夫人回府。”
说完了,固执站在原地,拱着手。
知知本想让他去办正事,但也晓得,张猛是个犟性子,尤其是死心眼,自家夫君安排的事情,绝对是不打折扣完成的,更何况当年张猛因送肖氏婆媳俩离城,被夫君好一顿罚。
知知也不想为难他,便微微颔首,道,“那劳烦张将军了。”
又冲珠珠招招手。
“过来,和娘回家了。”
珠珠乖乖过去,把小手给娘牵着,被牵着去乘马车,临走时,回头冲张猛甜甜一笑,摆摆小手。
张猛呆了一下,心里的羡慕那叫一个油然而生。
为什么侯爷命这么好!
打仗那么厉害就算了,怎么娶媳妇生女儿,都走在旁人前面,都比旁人厉害几分!
……
知知带着女儿回府后,便叫张猛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转身进屋,喊住正要四处野的女儿。
“珠珠,去哪儿?跟娘进屋。”知知柔声说着,语气轻柔,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珠珠立马停住了步子,扭头讨好笑着,“娘,珠珠哪里也不去,珠珠陪娘~”
知知侧头看了眼卖乖的女儿,摇了下头,珠珠是她和陆铮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儿,陆铮一直疼她疼得厉害,宠着纵着,倒是把性子都给养野了。
天性活泼是好事,她也不想自己女儿跟个泥人似的,做事一板一眼,不像个孩子,但该有的规矩,得慢慢教。
否则,真的等她大了,再来教她,反而是害了她。
正好夫君不在,她得一点点教导女儿了。
知知微微一笑,珠珠见到自家娘亲的笑容,明明是很温柔、很温婉的,不知道为什么,珠珠就是打了个寒颤,感觉有点怕怕的。
外人都怕爹爹,说爹爹是侯爷,是好厉害的人,但打小机灵的珠珠却感觉,家里最厉害的分明是娘亲!
珠珠苦着张小脸:嘤。爹爹,你快回来啊~~~
第111章 忠(补7.24)
天色渐渐暗了, 西风吹来,硝烟和火灼烧旌旗的味道,飘出老远。城楼之上, 红色的军旗被风卷起,犹如夕阳残血。
陆铮抬眼看了高高城墙一眼,抬手朝身侧人示意,“今日收兵。”
话一吩咐下去,训练有素的将领士兵们便陆续回到队伍中, 并无散漫习性, 回到暂时驻扎的军营处。
陆铮坐在自己大帐之中,神情并无什么晦暗之色,进来禀报事情的管鹤云, 同样没露出什么为难的神色。
盖因众人皆知,这一场仗虽是一场硬仗,但那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皇室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倚靠,曾经战无不胜的顾老爷子。
老元帅早就到了解甲归田的年纪,这一次, 却亲自镇守嘉城,为的便是守住其身后的大梁皇室。
这一场仗难打, 是众人心中早就做足了准备的。
管鹤云进来,微微拱手,递上一封书信,道, “林氏的信,今日送到的。”
陆铮接了书信,信封还未拆, 他用刀割开信封,取出信件,草草扫过,搁置在一旁,并没放在心上。
这半年,他收到的信件不知凡几,全是来自大大小小的士族,但不管那些士族在信中如何阿谀奉承,说什么“甘愿为他效犬马之劳”,陆铮心里却很清楚,都是一群墙头草罢了。
要投靠他,自不是一封不知真假的书信便能糊弄过去的。
陆铮转头就将那书信忘了,连谁家寄来的都没放在心上,重又抬头,对管鹤云道,“传我令,休整三日,三日之后,再攻。”
管鹤云应下,微微有些叹息道,“顾公高风亮节,为人忠义,但这性子,却当真是固执,脾气比石头还硬。”
皇室昏庸失德,少帝无能荒淫,登基后不知干了多少荒唐事,管鹤云也是文人,本该是把忠君爱国刻在骨子里的人,但他却做不到忠于这样的君,爱这样的国。
但顾老爷子与他们不同,他效忠过大梁三任帝王,曾多少次拯救大梁于水火之中,民间常有美名,称其为大梁的脊梁。
老爷子本该含饴弄孙了,却还要拖着一把老骨头,上战场卖命,抛头颅、洒热血,他绝不可能是为了权势或名声,而是真正把大梁刻在骨血里了。
这样的人,即便各有其主,互为对立,管鹤云依旧打心底里觉得敬佩。
……
三日之后,嘉城关外,兵临城下,呼啸的风声,将气氛拉得很紧张。
护城楼上,顾老爷子微微低着头,一双苍老却精亮的眼睛,如同老年的鹰隼一般,锐利直视着城外大军最前面,骑在马上的男人。
顾老爷子微微拧着眉心,神色肃穆,苍老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尊石像一样。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顾老爷子的长子,此次嘉城之战的副主将,担忧望着自家父亲。
顾戈几日没睡,满脸的倦意,完全是靠着绷紧那一根弦强撑着。
顾老爷子有了动作,他有力而缓慢抬起手,正要下令,顾戈忽的喊了他一声,“父亲!”
顾老爷子挺住,朝顾戈看去,锐利的像刀子一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顾戈盯着老爷子的目光,情绪有些激动道,“父亲,值得么?孩儿不懂,为那些人豁出一条命,值得么?!”
“我们在前线打仗,连命都不顾,那群人躲在我们背后,然后呢?!怕我们反水,怕我们逃,将顾氏一族当做人质,说得好听,说什么母亲身子不好,进宫能有太医照顾。皇帝要真的关心母亲,怎么早不接母亲进宫,晚不接母亲进宫,偏偏这时候接母亲进宫!还特地写信来,告诉我们。”
顾戈豁出去,情绪失控,吼道,“还有我的薇薇,她还那么小,那么小一个小娘子,便要去当公主的伴读,名为伴读,但谁不晓得,就是质子!”
“我不怕死!顾家没有怕死的男人,但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为了那么一群贪生怕死的人去死,还要害得妻儿家人跟我一起死!”
“逆子!”顾老爷子气得手颤抖着,狠狠一巴掌抽上去,“你在说什么?!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忠君爱国四个字,我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
顾戈被抽得微微侧过头,胡子拉碴的面上,浮现出一个掌印,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顾老将军收回手,背脊挺得很直,犹如一棵长于悬崖峭壁的松,一身打不断的傲骨。他抬起眼,看向长子,长子长大了,比他还要高半个头,大郎从来没有反抗过他的决定,这是第一次。
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长子身后是绵延的群山,朝代更替,这些山一直留在这里,好似从没变过一样。顾老将军的眼神有一丝迷惘,他脑海中忽的想起了顾戈口中那个叫“薇薇”的孙女,是个模样很好看的小娘子,十分爱笑,可惜他没怎么抱过她。
倒是妻子,常常爱叫小孙女过来,抱在膝头,给她梳头发。
“顾戈,”顾老将军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苍凉。
顾戈终究是孝顺的儿子,他低下头,咬着牙,“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
顾老将军没罚他,仿佛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若我死了,开城,降!”
说罢,迈开大步,下了城楼,急促的脚步声和毫无迟疑的背影,令顾戈猛的一震,疯了似的要追上去。
副将死死按住顾戈,“将军!”
城门打开,陆铮直视前方,盯着随着逐渐打开的城门,露出的身影。
一人,一马,人在马上,手握一柄长刀。
背后是扬起的黄沙,身前是千军万马。
陆铮静静看着那个逐渐走到不远处的人,没什么举动,直到那人站定,他才缓声开口,不失恭敬喊一句来人,“顾老将军。”
顾老爷子却只道,“陆侯,陛下封你为侯,乃皇恩浩荡,你却恩将仇报,意图弑君,我只问一句,陆侯当真不回头麽?”
陆铮面色未变,连一丝的动摇都无,哪怕是旁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陆逆,他都连没任何心理波动,更何况,顾老将军这话充其量称得上暗讽几句。
“少帝失徳,上天降下灾祸,本侯只是顺应天命,该回头的,是老将军。老将军忠义无双,铁骨铮铮,本侯十分敬佩,但有一件事,本侯却不敢苟同老将军的做法。若有人,趁我不在,掳了我的妻儿,要我替他卖命,便是打着忠君爱国的幌子,我也不会为之效劳。莫说叛国,便是弑君,我也照样做得出。”
陆铮沉声说道,态度轻描淡写,仿佛弑君在他口中,并不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顾老将军听得心中一震,已经明白,他不可能动摇陆铮的心思,但他也绝不可能如陆铮所言,当真叛国投降。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说,战罢。”顾老将军手牢牢握着长刀,看不出是个已经到了含饴弄孙年纪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