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有帮手便力气不够,黎妈死不肯起来,只死死地扑在地上,抱着女孩的腿不放,哭嚎着:“我给你跪下了,你回家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你回家。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爸爸和我多不放心?我们是一家人,你这样,这个家不就散了吗?别人说起来,你是离异家庭的孩子,就算以后你嫁人,问起来也不好听呀。你还小,不懂这些,可妈妈真正是为了你好。”
黎多宝已经是被跪过一次的人,但此时也不由得有一种轰然血冲上头的感觉。
男民警根本没以为这个女孩会是黎妈的女儿。
她就是黎多宝?
但这两个人,实在长得不像。
黎妈的声声悲泣也实在叫人心痛。围观的路人,脸上也不禁忿忿然。
在一边高声喊几句:“到底是你妈妈。没多大的事就算了吧。这成什么样子。”
有人用不低的声音讥讽:“这要放到以前,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可黎多宝只是站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盯着面前女警制服上的扣子,眼睛不看别人。身体时不时随着黎妈的拉拽而摇晃,好几次差点被扑倒在地上。
但她似乎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决不倒下去。
决不倒在这些,对她声声指控的人面前。
好像以这样的姿势,就能向整个世界宣告什么。
女警有些恼火起来,突地放开手,索性不再去拉黎妈了:“你怎么回事?说实话,我很理解你女儿不肯回家,你们那是个什么家呀?你维系它干什么呀?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女儿也就是给你面子,不肯在大庭广众说那些家里的鬼事,但你也不是就这样说话,搞得自己多圣母,你说是不是?”
黎妈脸因为动作而涨红,但虽然擅长诉苦,却不擅言辞,一时讷讷无语,含着泪万分窘迫:“你说的什么话?我总归是为了她的。”
“那我就问你,你今天报案,说她半夜走的,她走的
时候你怎么不拦?”
“她爸爸……”
“我代你说,她爸爸不让,是吧?”女警反问:“他不让,你就不拦了?那是亲生的女儿,大半夜、凌晨、一个小姑娘走到外面,没地方去,你问过她在哪儿过的夜吗?问了她饿没饿着,吓没吓着吗?他连消息也不让你发了?”
黎妈结舌:“我……我……她爸爸会打我的……从我跟着他,就没过一天好日子。”说到这里一下就流畅了起来,还要继续,好叫人知道自己多冤枉,刘大勇多坏。
女警却打断了她的话:“从十多年前,你就是这么几句了,有新词没有呢?你男人打孩子,腿都打断的时候才多大?要不是我们介入,你们有打算送医院去吗?‘腿有长短也不碍事’当时这话我可还记得呢。你记得吗?”
女警当时刚入职和所里的头儿上门慰问,刘大勇就是这样挤着一脸憨厚的表情,惶恐地说‘小孩子不必太娇贵,有这点伤自己就能好,怎么还劳动领导上门来了。’黎妈不也在旁边连忙附和:“不是什么大事。”吗?
不是大事?骨头都断了。
是无知还是无知?
“你说你是为了她,说实话,我这十多年,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女民警说:“我就琢磨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个意思?”
黎妈喃喃地:“家不能散,哪怕没什么好处,可是个家呀。人怎么没有家?别人要笑话她的。没有家她怎么办?”自己又怎么办?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别人就不笑话她了?”女民警反问:“孩子今年都该考大学了,你们给准备学费了吗?”
黎妈抽泣起来:“她爸爸说,也不用读太多书,我也没有办法呀,我从跟着他,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话头又转回到这里来。
女警一阵无力。
黎多宝被抱着腿,接受来自各个方向的审视与议论,却格外地平静。
事情就是会这样发展。
每次想要恳切地谈话,都是这样发展。
她早知道了。
世上有很多道理,什么事都能说个干脆清楚——逻辑课时老师是这么说的。
可真的吗?她觉得,老师似乎和自己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中。
她生活的世界中,每个人都能完美自洽,永远也无法被说服。
就算用尽全力,用完一辈子,也不能让其有丁点的改变。
而路人们的‘正义’之言,也实在令人厌烦。
以前她总是很在乎,会因为别人的话,而羞愧难当,也因为自己的狼狈被人看到而恼愤,现在可却突然觉得,有什么重要?
这些愚蠢的人,怎么看她,有什么重要?
“我没有做错事。”她说。
当她说完这句话,向四周环顾时,突然定了定眸,向这边看过来的时候,男民警有一瞬间以为她是在
看自己。
甚至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因为他才闹成这样。可他马上就发现,她看的并不是自己。
他回头望向四周,立刻就发现与自己相隔一人之处,有一个带兜帽的少年。
他站在人群中,望着黎多宝那边。
两个人,隔着纷闹的人群对视。
黎多宝怔怔看着他,没有再看向别处。
随后她又大声重复那句话:“我没有错。”
她没有。
她不是不孝。只是不再软弱。
也许与妈妈反目,离开养育自己的家庭,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但她不会为自己懂得逃脱,懂得保护自己,而羞愧。
她说服自己,不论所有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都不要退缩,不要怀疑自己有没有做错,不要去在意这些人怎么评价。
在她的人生中,他们只是云烟。
丝毫也不重要。
因为总有人明白。她没有错。
比如女警,比如她看着的人。
这时候人群里骚动起来。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男民警。
他看到另一个方向人群中,有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正向他和少年的方向挤过来。
这个人他有些眼熟,应该是不久之前有碰过面。
叫什么?
陈泽吗?
记不太清了。
应该是因为调查赔保的事,到派出所去过。
陈泽也看到了他,急急地用眼神向他示意,向少年合围过去。
但就在这时,黎多宝趁着黎妈出神,大叫了一声:“跑!”猛一摆腿挣脱出来,转身就狂奔而去。
少年身后敏捷几乎是应声而动,与她背道而驰冲出了人群。
冲冲冲!
身边的一切声音远去,黎多宝听到自己的心跳,血液轰隆隆好像江河,胸腔激烈地扩张又缩紧,呼吸沉重。可她跑着,却觉得,阳光明媚的春日也不过尔尔。
迎着风大声道:“看到了吧,我黎多宝,又美又悍,厉害着呢!什么困难都打不倒。”
所以一点也不用担心我,别再冒险了。
虽然耳中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但她想,他一定是听得见的。
就算肯定听不懂,应该也能体会到她声音多中气十足、朝气蓬勃吧?
街上一片喧哗,到处都有人惊呼,天气也阴沉沉的。
黎多宝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狂奔着,妈妈也许在跟在身后,也许没有。随便了。
她不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比上次跑得更快!
但她知道,自己不会永远这样逃跑。
等她有足够的阅历,能理清血脉中的恩怨,也有足够的力量面对的那天,她就不像在梦里那样懦弱了。
她会停下,猛然回头面对它。
比现在更帅气。
第9章 黎谷
陈泽追十一条街,终于在人流涌动的菜市场失去了路明亚的踪迹。
男民警过了半个多小时才赶到,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地上,是真的再跑不动一步了。
看到陈泽只是脸色发红,实在纳闷,这都是什么人啊!
再一看,要追的人还没追着,更震惊,那小子体力也太好了吧。边喘边问:“骗保的吗?要不要调监控?”
陈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情,跟他一起去了安全局监控中心。
结果就如他所预料。所有画面中只有他和警察飞奔的身影,甚至也能看到在他的前方人流被什么冲开,但也仅此而已。
“怎么做到的?”信息管理处的人表情很难看。拿着东西匆匆去了技术中心。
一会儿回来脸色更难看了:“他可能把自己加入到了最高安全级别目录中。我们是没有资格监控这个安全极别人物的。”
“那把他从目录中删除就行了吧?”男民警问。
信息管理处的人摇头:“我们没有权限。”本地信息管理所,只有调用、查看、维护设备的权力,所有通缉、标红的功能都需要向上递送资料后,由处在帝星的中心管理所进行操作。更别说删改最高安全级别目录中的个人资料,这起码得要向帝国安全总局上报核实。
入侵安全总局信息系统。
这可是大案了。
信息管理处的人皱眉:“你确定他并不是最高安全极别目录中的对象吗?”
确定吗?
“确定。”
“有证据?”
“……”
“这种事,没证据不能草率上报,到时候闹个乌龙,要不你针对他的所犯罪行,先到本地派出所报案。”信息管理处的人最后这么说道。
从安全局就监控中心出来。
陈泽和男民警告别,长吐了一口气,看着繁忙的街市,突然意动。
现在可以说黎多宝是抓住路明亚唯一的线索。
但如果从黎多宝身上没有两个人相识的痕迹,那么会不会与她的家人有关呢?
陈泽打开了个人终端,他所在的保险公司,与地球本地安全部门关系不只是‘友好’,还有长期相互‘配合’。
金牌调查员可以用‘助理调查’的理由使用信息库也是福利之一。
虽然在这之前,他已经查看过一次,但心里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陈泽将手腕上个人终端的画面投放到遮光板上。
可一条一条地看一下来。
一无所获。
但在关上之前,他目光停留在黎谷这两个字上。
黎家的老太太,黎多宝的外婆。
这个名字,他没什么印象,但对于“过世于59年1月12日”这句话却仿佛似曾相似。
这一天全帝国出生、死亡的不记其数。
可
其中有一个却与路明亚息息相关。
在59年1月12日这一天,路明亚的养母玛丽死于内讧。
有可能是巧合吗?
陈泽怔了一下,点击黎谷这两个字,页面跳转。
关于黎谷的资料非常繁杂。
有离开地球的出关记录,有买房时的合同、去住帝星务工之后收取薪资的个人银行流水、甚至是几月几日她在哪个书局消费几块几毛买了几本什么书,是哪个出版社出版作者是什么人。直至最后弥留之际的医院账单。
这七十多年的岁月中,她的人生没有任何异常。
搜索出来的内容事无巨细,几乎可以窥见老太太的一生。
可这恰恰就是最不合理的地方——搜索得来的一切都太详细了。
地球上的信息系统与地球本身一样老旧、繁杂,不科学。以往他要查什么人,不得不查询各个独立的信息库,将这些信息归拢起来。
可老太太的资料却不用。
输入关键字,一切都在眼前。
甚至还有消费记录写错了老太太的名字,并归类为‘使用现金付账’,但这个交易信息也出现在她的关联项中。很明显是从税收检查部门调取商家流水帐本而获得的。
当时调查的人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因为这几条交易,唯一能证明与老太太有关的是,她在付钱的时候有潦草的签名——这种图片是不会被搜索的情况下,还是被成功查得。
这只说明一件事。
早在他之前,已经有人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对于老太太的一切行踪做过完整的调查,对方在系统中没有留下任何操作痕迹。但,到底是智能系统,当老太太的名字再次被搜索时,系统会直接取用已经被相互关联过的所有信息。
这才露出了端倪。
可谁会对一个山里出来的家政的一生感兴趣?
他揉揉脸,想了想打开老太太的个人收入与支出类别。
她的个人账户在12年的时候被启用。
12年老太太15岁,第一笔收入在3月,为850元,次月底为2500元,12月初,调整为5800元。汇款账户是地球本地劳务市场。
这大概就是老太太离开山村来到城区做家政的阶段。从薪资来看,第一个月试用,次月正式聘用涨了工资,在家政中算是正常薪资水平。
而在12月时,她的薪酬高于当年家政正常水平一倍左右。这不是能干就能达到的,她一定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使自己的地们不同于一家的家政。
次年1月时,汇款账户改为注册在帝星的,政府名下的劳务输出公司。她的用工合同也是劳务输出公司的。
这个公司一直为行政机构服务。很有名。
从此黎谷个人帐户中汇入的薪酬涨到了18281.4元。
之后一直持续在18000左右,差异不超过十块,金额每次精准到‘角’,有时候还有有‘分’。
再于20年4月,涨
到95000元左右,仍然有精准到‘分’的情况。
从金额末尾精细到‘分’傻逼的情况来看,这段时间她也确实应该是服务于公务员家庭。
而从她的薪酬看,这个家庭阶层不低,并且对她很非常满意。
看到这里陈泽还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