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之事是柳致远先提出的,柳致远苏锦两人都有意愿,柳老太爷也想明白了。
一屁股呆坐回椅子上,心知苏锦此事已无力回天。
老太太怕他气到,一面起身给他缓背,一面念着,老爷子,老爷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但柳老太爷哪里还好说什么话?
柳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柳致远才将高中,这家中就要和离了,到最后,逼自己妻子和离的名声都担在柳致远身上,整个京中会如何看待柳致远?整个远洲城又会如何看待他和老太太柳王氏?
这些年苏锦在远洲城替柳家攒下的这些名声与人情,旁人都看在眼里,若是苏锦真同致远和离了,致远娶了周家的女儿,那光是那些名声和人情都会将他与老太太给生吞了。
柳老太爷窝心。
致远糊涂啊!就一个周穆清,将他,将柳家至于何种境地!
眼下,分明还得罪了平阳侯府,他在京中的仕途又当如何!
太多的厉害关系,柳老太爷甚至都来不及细想,但光是想想方才的数条,就知这回柳家受得震荡不轻。就致远这般心性,日后还如何在京中,在朝中混迹?
柳老太爷根本无暇再去想旁事,只是呆坐着,皱着眉间,不断摇头摆手,亦不应老太太柳王氏的话。
老太太干脆也同柳老太爷一般,一屁股呆坐回椅子上,也不吵,也不闹了。
连柳老太爷都无法劝阻之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劝阻?
一个儿子,一个儿媳,都有意和离,她一个做母亲的,还能如何?
柳致远捏着手中的和离书,是想开口说同意和离之事,但见柳老太爷同老太太的模样,却觉喉间被万千藤蔓封住了一般,亦不知晓开口能说什么?
和离是否真同父亲母亲所说,太仓促了?他亦未想清楚过后果?未想清楚过父亲母亲和柳家在远洲城,在柳家和王家的亲戚中要承担的压力和非议?
但穆清等了他三年。
如今他好容易高中,说好的要给她名份,穆清还在京中盼着。高中前,他日日想的不都是高中之后为穆清正名吗?
他分明憎恨苏家,憎恨苏锦,也憎恨她强。占了穆清的位置三年,让他亲手做了辜负的恶人,也让他在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不是今日要亲手做个了断吗?
为何还要犹豫?
柳致远捏紧手中的信笺,心一横,眉头一皱,沉声道:“按手印吧。”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都惊住。
柳致远咬牙,闭眼咬破手指,在纸上盖了个鲜红的指印。
“你……你!”老太太却是近乎气晕,“不活了,不活了,这家都要散了,还让我这个老婆子如何活!你如今是越发能耐了,也不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我的话你不听了,薄面你也不看了,更不会管我这个母亲的死活了,你……你好得很……”
老太太柳王氏锥心。
在老太太的哭天抢地声中,柳致远皱着眉头,重重将两页纸笺递到苏锦跟前,目光死死盯着她。
苏锦却平静接过,眉目间连旁的波动都没有,眸间有淡然从容。
她低头看了看和离书,又抬眸望向柳老太太,轻声叮嘱道:“母亲日后多保重身体,再是喜欢,摸牌九时都不可久坐,晴好之日,多让赵妈妈陪您外出走走……”
老太太噤声,双眸含着眼泪,却一个字都说出去。
苏锦深吸一口气,朝老太太柳王氏单独磕了一个头。
她不会忘记初到柳家时,柳致远冷落她,柳老太爷亦冷眼旁观,只有那个旁人都说脾气不怎么好,也不怎么讲道理的老太太笨手笨脚给她炖了一碗汤,问她可有炖出平城的味道?
那口汤其实全是盐,又烫。
但老太太满眼期许。
她莞尔颔首,像……
老太太得意得很,我第一次做,看不出来吧。
她边笑边点头,便一直记了许久。
一直记到今日。
“快……快起来……”老太太也再顾不得旁的,甚至一侧的儿子与一侧的丈夫,半是哽咽道,“知道了,知道了……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有你在……”
苏锦垂眸,再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食指尖移至唇畔前,贝齿微启,却忽得,被人伸手握住手腕。
苏锦诧异抬眸,正好与柏炎的目光相对。
他掌心温厚有力,虎口处有层薄茧,稳稳握住她的手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声音清冽而沉稳,却如滴水入湖面般,丝丝涟漪泅开在心际,“不值当。”
第011章 当真
苏锦微颚,目光缓缓停留在他握住她的手上。
不知有意无意,柏炎果真松手,只是他手中的薄茧划过她手腕上的肌肤柔软,她心底兀得如酥麻般颤了颤,好似,整个人都忽得有些不自在。
柏炎瞥目看向柏子涧。
柏子涧会意,从袖袋中掏出一方印泥上前。
军中文书公文和侯府用度都需用印章,柏炎虽不在军中,但军中认得却是他的令牌的公印在,柏子涧是柏炎随行的副将,会随身携带必要之物。
“夫人。”柏子涧上前,双手将印泥呈上。
印泥的盒子已打开,她怔了怔,食指轻轻沾了沾印泥,才将鲜红的指印分别留在两页和离书上。指印的耀眼,还是蛰得她眼底几分刺目。
嫁到柳家的三年时光,忽如白驹过隙一般,永远停留在了此刻。
人非草木,她指尖滞了滞。
再抬眸时,目光看向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
老太太偎在柳老太爷怀中哭,柳老太爷也似是心中愧疚一般,反而不怎么敢看苏锦。
如今,她终于不是柳家的人了。
始亦始终都要迈出这一步。
过往三年里,这个念头过往多少次出现在脑海中。
但真到了此刻,才知晓,并非是件易事。
早年离家时祖母和母亲的嘱托也好,爹爹临行前的关切也好,她戴上凤冠霞帔独自远嫁时,心中的忐忑不安,又混着对未来夫君的期待,对远洲城的好奇,诸多种种,都似是浮光掠影一般,在眼下蜂拥而至,兀得让她心中有些喘不过气来。
苏锦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再抬眸时,心中已平复多半,伸手将纸笺递至柳致远跟前,柳致远顿了顿,半晌才伸手从她手中接过。
那印着双方手印的和离书,曾是他日夜祈盼。
但真当这印了鲜红手印的和离书放在他面前,他才觉沉甸如山。
他目光复杂看她。
苏锦却礼貌而疏远朝他福了福身。
有始有终。
柳致远忽觉先前咬破的手指仿佛被蚂蚁啃食一般,说不清楚的疼痛难忍。
“你……”柳致远想开口,却实在再无立场说旁的什么。这纸和离书已拿到,在手中沉甸如山,压垮了他强行提起的和离之后的最后一份欣喜。
“老太爷,老太太,望自珍重。”苏锦亦再朝二老屈膝行礼,只是行礼的称呼都已变了。
“阿锦……”老太太已泣不成声。
苏锦隐在袖间的手心死死攥紧,深吸一口气,红着鼻尖,转身往偏厅外走去。
“阿锦!”老太太的呼声在身后响起。
“你这是做什么!”柳老太爷亦是心力交瘁。
好似顷刻间,便老了一头。
苏锦攥紧的手心不敢松开,拼命咬紧下唇,怕眼中的氤氲会溢出眼眶,如珠子般坠落,便朝柏炎福了福身,低眉道了声“走吧”。
柏炎打量她,她却已转身,不停下脚步亦不回头,手中握着这份和离书,径直迈步出偏厅外。
雨势滂沱,雷电交加,大风伴着骤雨已将整个长廊都打湿。
她惯来畏寒,仿佛每一步踩下都尽湿透。
掌心也似死死攥紧,涌出淡淡血迹,蛰得生疼。
“小姐。”白巧担心上前。
她轻声道,“让我自己呆会儿。”
白巧脚下滞住。
雷电交加里,苏锦忽得嘴角下拓,好似借着这苑中的疾风骤雨,心底的委屈也好,不甘也好,解脱也好,都在这雷雨大风的掩饰下,统统地,毫无保留地溢出眼眶。
她不能停下来,她亦有她的骄傲。
不能让旁人看到,骄傲会掉……
忽得,惊雷照亮半空,有道身影却不知何时跟上前来的,手中的油纸伞牢牢挡在她眼前,任凭这半空的惊雷响彻了云霄,好似就这一人一伞便可遮挡住所有的风雨一般。
她抬眸看他,有些看楞。
他却见她脸上雨水与泪水分不出。
他嘴角勾勾,轻道仿佛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我以为多大能耐哪……”
她双眸微滞。
“许久往后,再等你回想起来的时候,许是都不值得你眼下如此。”他言罢笑笑,一手牵起她的掌心,一手从容撑起油纸伞,挡在长廊靠外的一侧,“这一程,我陪你走。”
苏锦错愕看他。
他不容分说转身,攥紧她的手再未松开,也再未开口过。
仿佛之间,神色又回到了先前的淡然与沉稳模样,只剩一张侧颜在长廊中摇曳的灯光中,剪影出一道精致绝伦的轮廓,一个秀颀挺拔的身影。
便是这道秀颀挺拔的身影,一手牵着她,一手撑着伞,陪她在风雨交加中,走完了柳家最后一程。
直至许久之后,她都还记得这一日。
往后多年,她亦如此陪着他,走完一程又一程的风雨。
都是后话。
当下,偏厅外的婆子丫鬟目睹这一幕都惊诧不已,但都不敢上前,面面相觑着,更不敢问起,就这般看着柏炎撑伞牵了苏锦从他们跟前走过。
等人走过,一众婆子和丫鬟吓得合不拢嘴,刚要开口,又见另一人同夫人身边的白巧姑娘一道撑伞往前撵。
丫鬟婆子们更不敢说话。
直到眼前的人都统统走了,却见这偏厅中还未见有人出来。
丫鬟婆子们心中忽然觉得,大人才将高中不假,怎么这柳家家中似是变天了呢……
柏炎牵着苏锦,一直从长廊走出偏厅,又从偏厅走出了柳府。
沿路的柳家下人都呆若木鸡。
……
柳府外的街道上,前后隔得稍远,正好停了两辆马车。
马车虽停在对面街道的屋檐下,可大风吹着,屋檐下也都是水。
车夫自是不好入马车内歇息的,都穿着蓑衣斗笠在驾车的位置上斜靠着候着,目光无不焦急地守着这柳府大门口,只盼着里面的人快些出来,也好离了这地方去。
但柳府的大门一直紧扣着,亦不知还要等到多长时间。
这靠街头的马车是周家的。
马车里坐了周穆清的兄长,周宗正。
“还未出来吗?”马车里的周宗正忍不住又开口问起。
光是这一会儿,都已然问了好几回了。
马车外,车夫叹道:“大公子,真没有,小的一直盯着呢。”
但车夫这头分明应了声,周宗正在马车里却实在耐不住,“不是雨大吗,可会看走眼?”
车夫叹道,“怎么会,若是大活人出来,怎么会看走眼。”
周宗正亦知晓车夫没有乱说。
今天他是同柳致远一道回的柳家,柳致远要休妻,他要一同来盯着。
今时不同往日,柳致远如今高中,又是殿中钦点的探花,日后前程似锦,殿中又亲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即将携夫人入京赴任。
妹妹同柳致远的婚事一日未落定,便都夜长梦多。可这婚事要落定,就需得先将柳致远的原配苏锦给赶出府去。
听闻苏锦在柳家家中三年,深得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喜欢,他是怕今日这事不能顺利。
要他说,依照柳致远先前的态度,这进去一趟应当要不了多长时间,便是连上安抚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的时间都算上,这也应当差不多了,可怎么还没出来?
周宗正心中正范起了嘀咕,当不是……
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周宗正顿了顿,眉间越发拢紧。不行,他要进去看看!
非常时候可顾不得这么多,父亲特意交待过,要他跟来便是为了这时候能提醒柳致远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可由不得柳家的人胡来,不让他妹妹进门,那周家的亏就吃大了。
周宗正撩起帘栊,车夫一惊,“大公子?”
周宗正道:“把斗笠蓑衣给我,我要去趟柳家。”
车夫诧异:“可是……”
周宗正没有耐性,一把抢过车夫头上的斗笠,狠道,“哪有这么多可是,蓑衣给我,快!”
车夫身上的蓑衣近乎是被他给扒下来的。
周宗正披了蓑衣斗笠,一路小步快跑往柳府门口去。
刚到大门口,使劲儿敲了两声,也不知可是这雷雨天气的缘故,柳家无人应门。
周宗正又伸手,这回正准备狠狠砸下去,结果柳府的大门忽得打开,他整个人都顺着这高举的拳头一道扑了进去,扑到趟水中,衣裳都湿了个透去。
周宗正恼意上头,他可是日后这府中的舅老爷,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仆!
这怒意正好对上柏子涧的目光,周宗正心中顿时一突,有些吓了去。他怎不知柳家何时来了目光如此骇人的家仆?
周宗正下意识从扑到的趟水中让开,不敢挡对方的路。
早前上前叫门的气势抛到了脑后。
只是柏炎和苏锦这一路过来,柳家家中的人都惊呆了,一个都不敢上前开门的,所以方才才是柏子涧上前开得大门。
马车停在对面街尾处。
柳府大门到马车中间,都是空悬的街道,隔得很有些远。
见柏子涧露面,车夫那头是坐起了身,但尚且来不及将马车驾过来。
“侯……”柏子涧正开口让他先等等,却见柏炎忽得扔了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