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炎掌心死死攥紧。
……
许久之后,沐敬亭早已从御书房离开。
柏炎坐在地上,伸手握住额头,不说话,良久也未抬头睁眼。
大监在外问候,“见过娘娘,娘娘怎么来了?”
“陛下还在吗?”苏锦的声音在外响起。
大监应道,“在呢,方才见过沐老,便一直没出来过。”
柏炎收手,微微抬眸,尚且来不及起身,便与苏锦目光对上。
他眸间微微滞了滞。
苏锦一眼看出他目光中的两难,“阿炎……”
他脸色并不好,苏锦缓步上前,没有劝慰,也没有扶他起身,只在他临近一旁落座。
又唤了大监不要关门。
大监应声退开。
已是入夜,大门敞开,月华铺满了地上。
“有烦心事了?”苏锦转眸看他。
“嗯。”他应声。
苏锦摊开掌心,他见是一枚小小的酸梅糖。
柏炎笑开。
她替他剥开,放到他口中,他轻轻笑了笑。
她轻声道,“我那时在府中,才送走明月和阿照,你亦不在,吃了不少酸梅糖。”
他亦转眸看她,口中的酸梅汤酸酸涩涩,却又带了几分隐隐的甜意,似是顺着四肢百骸流进他心底。
她轻声道,“哥哥,我有一事同你商量。”
她鲜有如此正式,他伸手揽上她肩膀,“说吧,哥哥吃了你的糖,说什么都应你。”,,
第165章 暗牢(一更)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朝中休沐三日。
第三日,容鉴终是在大理寺最底层的暗牢里等来了柏炎。
暗牢在死牢之下,周遭皆是水汽和阴气,不见天日,唯一透进来的光,是值守的人按动机关,从不知何处透进来的星星点点的光,但若不是手持火把,许是连眼前的人都看不清。
这星星点点的光,只是让空气透进来,火把不灭的。
周遭和侍卫和值守都已屏退,仅余了青木一人。
青木上前,将火把置在一侧的木架上,幽暗的暗牢里映着昏黄色的光。
青木在不远处候着柏炎,脸上的青面獠牙面具,同这阴森恐怖的暗牢似是融为一体,叫人不敢出声。
暗牢内只有三个牢房,彼此分开,隔绝了视野和声音。
容鉴这处只有他一人。
值守先前便将牢门打开。
柏炎身披玄色龙袍,踱步而出,映得容鉴满眼刺目。
青木并未上前,这里只有废帝一人,柏炎并无危险。
青木在不远处候着。
容鉴抬眸看着柏炎,轻哂道,“我忽然在想,若不是我灭了晋王一门,灭了秦王一门,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怎么可能是你柏炎!呵呵,天道好轮回,我本是一心要杀你,结果反倒让你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天意弄人!”
容鉴言罢,放声大笑。
笑声越往后,越尖锐。
有些渗人。
柏炎却未应他,只是安静看着他。
容鉴笑过,见他没有反应,似是也缓缓失了笑的兴致,也不说话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如今已是废帝。
除了言辞,激怒不了柏炎。
柏炎看了他许久。
容鉴也从起初的装模作样,到后来的不自在,再在到眼下的恼意。
到最后,先被对方激怒的竟是他自己!
柏炎淡声开口,“你不逼死范允,不逼死许昭,不逼死我母亲,你怎么知晓我会反?你们容家谁做皇帝,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他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似是在说一件成年旧事一般。
容鉴奚落,“你若无反意,我就是再逼死苏锦一个,你也不会反!”
柏炎眉头肉眼可见的微微皱了皱。
见他面上情绪终于有了波澜,容鉴心中似是了受了鼓舞一般,变本加厉,“可惜啊,当日在凤鸣殿中,朕就应该临幸苏锦,你是未见到她当日的可怜模样,殿中染着催情香,她手中一直攥着那枚簪子刺着自己的掌心和指尖,鲜血就滴在殿中,不敢开口,开口时声音都在打颤。可惜了,她生得一幅好颜色,朕是想等她生完孩子,囚在宫中日日消遣,等消遣够了……”
柏炎将他揍倒在地。
容鉴口中吐了一口鲜血,不怒反喜,“才听到两句就动怒,柏炎,你这种心思城府,皇位如何坐得稳?”他撑手坐起身,阴声笑道,“你以为皇位真是这么好做的?呵呵,等你坐上这个皇位,才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才知道什么叫每日对着你恭敬行礼,实则需你处处提防,你一日都勿想在龙塌上安稳,若想安稳,只有一个个除掉这些每日对你磕头阿谀,实则谋划着将你推翻的人!”
柏炎看他,已近丧心病狂。
“范允会反吗?他早前是你东宫的伴读洗马,明知你对他生了忌惮之心,他还是听你的话,去打西戎,你怎么待他的?”柏炎俯眼看他。
“伴读洗马,呵呵呵呵。”容鉴轻啐了一声,“柏炎啊柏炎,你真以为他心思这般单纯?”
柏炎微微皱眉。
容鉴轻嗤,“晋王是我一个父皇所生的弟弟,不是都在想我为何要杀秦王,柏炎,你知道什么!!我父皇的皇位本就来路不正,是秦王他父亲的,当年先祖是要废了太子传位给老二,诏书都已拟好,是我父皇逼死了先祖,这才保住了皇位。他的手干净吗?他能逼宫,我为何不能?他想先效仿先祖废了太子,我岂能让他这么容易如愿?晋王就是个贱婢所生,他凭什么和我争?!他脑子都不如他母亲好使,他母亲也是个蠢的,还一心想将安平送到我母后手中,让我母后给她谋个前程,我母后恨她母亲都来不及,便给她挑了赵家,让她给赵家做遮羞布,她母亲还感恩戴德。柏炎,这天家之事,惯来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你口中的范允,我的伴读洗马,早就和秦王私下走到了一处!范家早前就是秦王父亲的心腹,只是天变得太快,来不及反应,范允本就是想反的……”
柏炎看他,“是他真想反,还是你觉得范家早前是秦王心腹,所以范允会反?”
容鉴愣住,遂不说话了。
柏炎字字诛心,“从小时候起,你同晋王什么都争,哪回不是范允那个耿直的傻子挡在你前面,替你身先士卒,替你挡灾,替你做见得人见不得人的事!他就是傻子才会死心塌地信你!最后得来什么!你明知他同梅清多难才在一处,你怎么让人对梅清的!他拿你当君主,便是后来知晓你猜忌他,他还是带兵去打西戎,而你做了什么!你做了让他最心寒的事,他死都想不到你会这么逼死梅清,你如此逼他反,你还有人性吗!若不是范允,你还能活到今日!”
柏炎再是一拳揍上。
容鉴双目猩红,已无力起身。
柏炎沉声道,“还有,我和你不一样,我良心未泯!”
柏炎起身,容鉴大笑,“良心不会让你坐稳皇位……”
柏炎微顿。
容鉴敛了笑意,低声叹道,“柏炎,那是你没尝过皇权的滋味……等你尝过,便知日日活在两难中,比早前更不如……”
柏炎瞥目看向青木。
青木上前,将匕首抵于柏炎手中。
容鉴认得那是许昭的那枚匕首,容鉴饶是有心理准备,此时面色还是煞白,恐惧。
柏炎上前,他退后,直至暗牢身后阴暗的墙面,退无可退。
腹间猛然剧痛。
柏炎轻声,“这一刀是范允的。”
他伸手想抓住墙面。
腹间再是一刀捅来,柏炎沉声,“这一刀是梅清的。”
他终于知晓柏炎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一刀取他性命,而是刀刀捅在他身上,直至还完为止。
容鉴额头满是汗水,痛得没有力气还手。
柏炎双目猩红,拔出的匕首再次捅入他腹中,“这一刀是许昭的。”
脑海全是黄龙关时,震天的呐喊声中兵器厮杀声中,许昭口中那句,“柏炎,记得同我儿子说,他父亲亦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唤他,许昭应声回头,年轻俊朗的脸上依旧是早前灿烂不羁的笑容,伸出大拇指,狠狠擦了擦鼻尖处,亦如早前无数次柏炎在京中见他的时候……
柏炎眸间氤氲。
再次拔出匕首,鲜血喷在玄色的龙袍上,触目惊心,柏炎喉间哽咽,“这一刀是我娘的。”
容鉴吃痛,已站不住,恐惧着,靠着墙面慢慢下滑。
他亦握住匕首,跟着往下。
——“娘,早些回来,儿子想你……”当日母亲离京,他若是没说出这句,许是会后悔终身,但至此经年,他也只来得及唤了她一日娘亲。
他记得揽紧她时,母亲一生轻叹。
他依稀记起小时候,他跌到,一道温柔的身影将她扶起,“阿炎……”
只是,他又再一次没有娘亲了。
她拔剑自刎在许家大门口,鲜血洒满一地,吓得旁人不敢上前,以最悲壮的方式,挽回了许家所有人的性命,这是他娘亲……
柏炎咬牙,再拔出匕首,这一次深深捅入他腹间。
容鉴瞳孔微张,又微缩。
柏炎怒道,“这一刀,是给死在黄龙关的忠魂的。你将他们的命卖给了巴尔,他们到死都在为你尽忠,保家卫国,你的人性呢!你的君王气度呢!!那是多少个母亲的孩子,多少个孩子的父亲!那不是一张白纸!”
青木微怔,缓缓低头。
人已经死了。
柏炎还沉浸在痛苦的情绪中,再次拔出匕首,狠狠刺入他腹中,只是身前的人除了鲜血如注,已再无反应,他还是继续,“这一刀是给阿锦的。”
容鉴若不说,他许是永远不知道,他送她那枚金翅蝴蝶步摇簪子去了何处……
那是她的心爱之物。
最后却用它一次次扎入自己掌心和十指之中,求得眸间一丝清明。
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女人!
他只觉剜心蚀骨。
眼中愤恨不止,手中再次手起刀落,“这是给阿锦腹中孩子的,不足月便出生,一出生便同母亲分开,怕他们没有活路。这股内疚,阿锦和我心中一辈子都洗不清,我连他们模样都未曾见过……”
柏炎已杀红了眼。
再要拔出匕首,青木已上前,淡声道,“陛下,人已经死了……”
柏炎垂眸。
一双手上都沾染了鲜血,往后跌坐在地。
容鉴是死了,他心中一股快意和欢喜都没有。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他只是徒劳无功。
“陛下……”青木心中有些担心。
他跟随他多年,战场上多凶险的场景都见过,却没有一日如同今日。
在这按不见光的暗牢里……
柏炎沉声道,“杀了容家的人,一个都不留。”
青木应是。
只是,青木淡淡垂眸,“那安平公主……”
柏炎没有应声。
青木便不再问了。
良久,柏炎的声音在这暗牢中幽幽响起,“不要告诉阿锦。”
暗牢里,水滴穿石的“滴答”一声。
青木眸间微微滞了滞,应是。
……,,
第166章 宫墙(二更)
晌午过后,原本晴朗的天忽得阴沉下来。
一大片乌云飘过头顶,连带着引得遮天蔽日,苏锦握着手中书册,透过丰和殿内殿的窗户抬头看了看天色,怕是稍后要下一场大雨。
登基大典后,京中的女眷陆续觐见,她每日中有不少时间都耗在上面。
每人的性子都有不同,写在脸上的表情和心底的猜测都有不同,苏锦看了三日,也看出了些许端倪。这前朝和后宫密不可分。前朝探不出柏炎意思的,亦或是柏炎态度模棱两可的,便会有女眷按耐不住,来她这里察言观色。
她今日都推了,在丰和殿内殿的小榻上看书。
看书可让人静心。
柏炎今日去了大理寺,她猜得到端倪。
心中亦有忐忑。
“娘娘,长翼来了。”四平入了内殿。
苏锦遂不看乌云了,她一直在等长翼。
“让他进来。”苏锦缓缓放下手中书册,一袭玄衣自外殿入内,仍是带着青面獠牙面具,朝她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膝盖上,低头道,“夫人。”
“四平,我同长翼说会儿话。”苏锦吩咐。
四平连忙应声。
四平出了殿中,却未走远,就在殿外候着。殿中声音传来,四平眼中眨了眨,似是到如今,还称呼娘娘作夫人的,也只有长翼一个……
四平微微低眸。
丰和殿内殿,长翼没有起身,依旧这般单膝跪着,低沉的声音道,“侯爷还在大理寺暗牢,但让青木去了公主府……”
苏锦缓缓垂眸,良久都未说话。
长翼亦未起身。
窗外,阴天变作了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宫中的琉璃砖瓦上,也落在五月间的草木葳蕤里。
——“阿炎,容家都没了,英国公府也没了,安平同容鉴本就不是一处的人,她的心思在宴书臣身上,你成全他们,放安平离京吧……”
——“她来寻过你了?”
——“她是来寻我帮忙,将宴书臣关起来,不让他入宫见你,不是来求我保全她性命的……她救过柏远的命,也护过我和孩子……炎哥哥,法外尚且开恩,是我们欠安平的,你对宴书臣的所有封赏,都比不过留安平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