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工并不否认,颔首道:“老奴已加派人手调查城中曾与姜侍郎有过交从的官员,若他们有何异动与姜侍郎暗度陈仓,必然逃不过娘娘的眼睛。”
皇后嗯了声,人永远没办法阻止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能做得不过是多些警醒罢了。
“教前往北境随行的人还是盯紧他,住过的客栈走时都检查一遍,切勿遗漏任何消息。”
徐良工应了声是,又听她忽地问起先前国公授命他给刘婕妤下毒之事,“当初那信送到你手上,你可觉得有任何异样?”
他忙躬身道:“若有任何变故,老奴绝不可能贸然奉命行事,因此前皇上借太后薨逝之机大举除掉了宫中诸多可靠之人,国公未免落下口实,内外关联之事已全部交由老奴与张晔先生在宫外亲自接头,从不假手于人,且那信中笔迹确是国公亲笔无疑,信中盖国公爷私章,旁人伪造不出来。”
话说完良久没得到对面的答复,他有些迟疑,“娘娘可是觉得那件事有何蹊跷?”
皇后并没有立刻下结论,张晔是何人,那是自国公尚且年少时便赏识重用之人,这么多年身在国公府虽为随侍,却连他们这些后辈的公子千金都需尊称一声张先生,这样一个人,不是可以随意怀疑的。
但这并不代表那道授命便毫无疑点。
国公当初主动请缨前往各地巡视,有意放权之举所求不过就是与皇帝之间能缓和些,君臣之间一味剑拔弩张总归是对社稷不利,而皇帝曾两次提起原打算将那孩子过继给她,甚至立为太子,当时听来只觉诧异,细想之下却似乎并非不可能,若那二人真的心照不宣各退一步呢?
那个孩子的顺利出生便会成为朝局转变的一个契机,只是可惜了,显然有人并不想达成那样的局面,有理由如此做的人很多,但有能力如此做的却寥寥无几。
而当初皇帝在围场遇袭后,姜赫口出狂言暗指国公已有不臣之心,她便首当其冲怀疑此人居心叵测。
但怀疑终究只是怀疑,纵然她不愿承认,但她并不能否认姜赫的名字如今早已写在姜家的族谱中,他与姜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要处置他,也越不过国公去。
而皇帝与姜家如今新仇叠旧怨,诸多猜想除了得到国公亲自证实,她也无法妄下论断。
“那日让你送去国公的信算算日子也该有月余了,暂且等等,是否真有蹊跷,届时国公的回信,一看便知。”
徐良工颔首领命,临要退下时又回禀句,“半个时辰前传来消息,皇上今晨已自苍麋山围场起驾回銮,晌午时分便可入承乾宫。”
皇后半垂着眸,只简短嗯了声,再无后话。
第15章
西经楼派去给晏七传信儿的宫女原不是知意,但她托了送书籍的名头主动将差事揽下来,因去的时辰比往常早些,踏进映春庭时,正见晏七弯着腰将庭院南墙根儿生起的一些杂草除去。
他此时还未换上内官佩服,穿一身淡青的长衫,半掌宽的衣带环腰,堪堪系出来个长身玉立的身姿轮廓,加之他肤色偏白,骨相秀致舒朗,静静隐在晨间的薄雾中,不论落在谁人眼里,一寸寸也尽都是青松翠柏般地清雅俊秀。
原来生得好看的人纵然是做粗活也都是赏心悦目的。
知意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脚步落在门口不自觉顿了许久,直到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瞧着她眸中未加掩藏的失神,倒先有些面上挂不住,轻咳了声,问:“今日怎的来得比往常早些,是有别的事吗?”
她到底还是年纪小,只待回过神,视线甫一碰上他,两颊便立时腾腾烧起来,心慌意乱之下忙移开目光,低低嗯了声,“是有事,昨日二小姐听了你讲的故事喜欢得很,回去后便向娘娘请了恩准,下半晌申时想召见你入西经楼,要你早些做好准备。”
晏七闻言微怔,显得有几分意外,一时没应声,过了会才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了,从她手中接过书箱后并不多言,只惯例道声谢,随即请她慢走,言行间都是例行公事公办的疏离。
知意觉得气馁,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更靠近他些,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如此淡淡的几句话倒反而教她习以为常。
因她也不敢想象若晏七有一天变成了油嘴滑舌的谄媚之人,那会是何种模样。
送走了知意,晏七回到屋里,瞧着角落里放置的幕布与剪纸人偶,心底不知为何竟莫名忐忑起来,那原就是个哄小孩子的把戏,昨日拿出来只为哄得扶英能安分坐着片刻消磨时光,谁料今日却就有“引火烧身”之嫌了。
一早上,他坐在书案后誊写书籍,脑海中却忍不住反复思索届时面对皇后,自己该如何泰然自处?
而要讲什么故事又是另一个让晏七为难之处,他实在想了很久,从清晨得知消息时分一直辗转到下半晌临出发前,才终于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定下了个一本正经的神话故事,可能会少了些能逗得扶英捧腹大笑的趣味,但胜在故事本身大气磅礴,不至于那么......“小孩子气”。
今日的申时总像是来得格外熬人,好容易瞧着快到点儿了,晏七便出门往西经楼去。这厢方才行过水上游廊踏上楼前的小广场,一抬头见三层窗口处趴着个小人儿,只露出个脑袋,远处看着就是个模模糊糊的小点儿。
扶英其实早看到他了,这会子见他望上来便扬手挥了挥,示意他快些。
晏七遥遥冲她欠身示意以做回应,行走间忽然听闻身后岸堤上有人声传过来,他回头眯着眼略略分辨了下,却是承乾宫的首领太监林永寿带着两个小内官,正抬个大木箱子正往西经楼而来。
他这才记起,正午用膳时确实听李故提起过,圣驾已然回鸾了。而林永寿掌管殿中省,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之人,来这一趟必然是有圣意在身,只是不知是否是为迎皇后回栖梧宫的?
晏七转过身来抬眸朝西经楼虚无地看了眼,恍若心湖中央被扔进了一块石子,未见有滔天大浪,却一层层漾出了细小波澜。
在楼中一层归还书籍时,林永寿也到了,但粟禾并未引他上楼去,自行前去通报了声,等了半会儿,才见皇后牵着扶英一道下了楼。
林永寿一霎转脸堆上笑,毕恭毕敬朝楼梯口处弯下腰去,“老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他是个极其尖锐的声音,说起话来总像是故意吊着嗓子,教人听得不舒服。
皇后淡淡瞥了眼他身后的箱子,言简意赅问:“你所来是为何事?”
林永寿的礼数向来都是足的,主子没教免礼,弯下的腰便一直弯着,“回娘娘的话,老奴此来是奉圣上之意给娘娘送份贺礼。”
“贺礼?”皇后听着凝眉,“贺什么?”
“娘娘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下月初是娘娘您的生辰呐。”林永寿一笑,又道:“圣上这些日子虽行动不便,但也一直心中挂念片刻未曾放下,由是前不久寻得一件佳物,今日甫一回宫便命老奴立刻承来给娘娘过目。”
“唔......”扶英听着好奇极了,松开皇后的手往那箱子走了几步,一边打量一边问林永寿,“里头是什么呀,皇上寻到的好东西一定是世间少有咯?”
林永寿却不言明,半遮半掩道:“圣上说,娘娘看了此物自会明了。”
他说着又朝皇后欠身,“奴才已将贺礼送到娘娘面前,便先告退了,恭请娘娘万安。”
瞧着人踏出了西经楼的大门,扶英扭头朝皇后一笑,“阿姐我替你看一眼噢~,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呢......难得皇上重伤之际还记得阿姐的生辰,特意费心寻遍四海为阿姐庆贺,皇上待阿姐真......”
她一面低头自顾喃喃着,一面已伸手握住箱口的拉环,皇后正欲说些什么,却只听她突然短促惊呼一声,随即迅速收回手向后连连退了几步。
打开一半的木质箱盖砸回去发出砰地一声闷响,震在人心头上嗡嗡蜂鸣,立在一旁的晏七闻声立刻下意识便往前挪了几步,回过神才见皇后已几步过去将扶英拉进了怀里。
“阿英别怕,阿姐在这里......”
扶英额上已渗出冷汗来,双手抓着皇后腰侧的衣料,狠狠吞咽了下,缓缓神儿,皱着一张小脸仰头控诉:“皇上究竟是什么心思,为什么要给阿姐送这样骇人的东西作贺礼?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阿英不必去,乖。”皇后拉住她,蹲下身拿块丝帕擦她额上、鼻尖的冷汗,对上她一双黑亮的眼睛却说不出什么来。
这话当真是问到了绝处,皇后蹙着眉紧紧盯着那箱子半会儿,抬眸吩咐粟禾,“拿下去烧了!”
粟禾当时站在箱子背面,并没有看见其中是何物,但御赐的东西哪里是说焚毁就可随意焚毁的,若教那些多事的言官知晓了,必少不了几道折子,从皇后德行弹劾到国公横行朝野,没有什么是他们联想不到、说不出来的。
她站在原地没立刻领命,正想开口劝解两句,抬眼被皇后沉沉一眼堵得忙钳口不言,挥手招呼近处两名宫女将箱子抬出了西经楼。
而那里面装着的“贺礼”,粟禾没有看到,晏七却刚好从方才扶英打开的间隙中看了个清清楚楚,不是珠宝珍玩,也不是字画笔墨,而是张完整、真切的猛虎兽皮,虎头直冲着箱口,打开的一瞬便正正能对上那野兽两只漆黑空洞的眼眶,瞧得人心中发憷。
他实在不明白究竟怎样的夫妻之间才会以这般方式庆贺生辰,也无法猜度收到贺礼的皇后心中又会做何感想,但他可以看得到皇后蹙起的眉和她眼底陡然凝结的冽冽寒冰。
经此变故,晏七原道是今日恐怕无人再有闲情逸致了,便前去向皇后请辞,谁知扶英本性并不柔弱,稍稍缓了片刻便已无甚大碍,听他说要退下立时便不依,“别......我还想听故事的,你不许走......”
她噘着嘴拉了拉皇后,“阿姐你不要为方才的贺礼生气,先别让晏七走,咱们听他的故事消消气好不好?”
皇后知她方才着实受了惊吓,这会子若不寻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压一压,恐怕小丫头临到夜里就寝都还能记着方才那一茬儿,睡梦中都不得安眠了,遂温然一笑,点头应下了。
照例是没有多余宫人随行,晏七躬身跟在二人身后直上四层,皇后领着扶英在软榻上落座后,他规矩将四面的窗户一一关上,只在屋角零星点燃两处烛火用作微弱的照明光源,随即从提来的箱子中取出支架与幕布等物,半蹲着身子专心忙活起来。
搭置准备时皇后忽然问,“这些东西你是从何而来的?”
问话的言语听着平和,并没有追究的意味。晏七听着弯了弯嘴角,手上动作未停,回话也随意起来,“这些都是奴才偶尔无事时自己亲手做的,当初还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拿出来示于人前.......”
扶英靠在软枕上往嘴里递酥糖,忍不住咯咯地笑,“那我岂不是就成了寻得你这千里马的伯乐?”
晏七含笑称是,轻松回了句:“多谢小姐赏识之恩。”
这厢搭好了幕布,他站在支架旁朝软榻上的二人微微欠身,坐下后停顿片刻轻呼出一口气,一开口却并非是原先准备好的那个“一本正经”的神话故事,而换成了个笑料百出的寻宝人的一生,夸张、不甚高雅,但足以令人捧腹。
在有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掐着嗓子学女子的细柔声音,也可以在某些时候变成彪壮大汉的雄厚嗓门,更甚者可以模仿不同动物的吼叫嘶鸣,只用一个人隔着一张幕布,便呈现出另一个精彩纷呈的幻境。
他是临时改了主意,或许再早一些,从皇后知晓箱子中的贺礼是什么的时候,她皱着眉冷着脸的样子让他觉得,没有什么会比让她笑一笑更重要了。
而软榻那边不时传来几声忍俊不禁的笑语,无疑便是对他最好的回应。
第16章
屋角羸弱的烛火照不亮整间斗室,唯余中央那一块幕布后暖白色光芒盛放,皇后斜倚在迎枕上,漫然看几步之外几个渺小的影子在光芒里跳跃,像在看戏台上一处微缩的尘世,其中的悲欢喜乐却被夸大,两相碰撞,会形成一种独特的趣味。
而幕布后用声音赋予了影子们生命的那个内官,似乎也并不像最初看起来那般木讷。
她想起当日在栖梧宫中他惊惶之下投过来的目光,未见多少惧怕,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与失望,仿佛二人已相熟日久一般。
眼睛不会说谎,更何况生死关头,可明明,那日该是她第一回 同他有过交集才对。
她那时不明白,时至今日也仍然未有想起任何曾与他相识的印象。
那厢幕布后的故事接近尾声,执着的寻宝人终其一生走了万里路,途中碰见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但最终也没能寻到梦寐以求的宝物,他带着遗憾归于尘土,却在奈何桥头的茅草屋中发现了成堆的金银财宝。
过桥之时他忍不住向孟婆感叹:“我真不该听信了那梦中神佛说我命中有大财的鬼话,白白浪费了这一生。”
孟婆笑他一声,“神佛从来不撒谎,是你听了前半句便迫不及待要醒来寻宝,没听见后半句罢了!”
寻宝人好奇道:“后半句?是什么?”
孟婆将手中的碗递到他手上,“神佛说:宝物便在黄泉之源奈何桥旁,若肯立即舍弃此生阳寿,下一世可得泼天富贵。”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其中那念念不可得的遗憾却被阴差阳错的荒诞所冲散,只留下一场场笑料百出的片段。
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寻宝人直教扶英笑得前仰后合,倒在迎枕上一手捂着嘴,一手拍着桌子说:“天下没有白得来的东西,有所得便必会有所失,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明白,竟还苦苦追寻了一生,也太笨了!”
晏七在幕布后听着莞尔,温言道:“他不是笨,只是尘世之人皆有贪嗔痴之苦。所谓欲望越多,浮云遮眼,人的目光便越短浅、心性越偏执,直到完全迷失在路途中,只知孜孜不倦地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甘之如饴至死方休。”
他从幕布后走出来,又恢复了寻常的嗓音,仿若静水深流,舒朗清润,一如他的人一般。
“贪嗔痴......乃佛经有言八苦之一,却原来都是人心作的怪,自己寻来得苦,那吃了也不冤。”扶英微微仰着下颌看他,骄矜道:“但你话说的却不完全对,那些苦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你看看我,我不就都没有嘛!”
她笑得伶俐,睁着一双黑亮的杏眼饶有兴趣地盯着晏七,期待他给出个答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