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宦——沉九襄
时间:2020-09-02 09:18:54

  这厢没等晏七回话,却是皇后含笑望她一眼,先回道:“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小......”
  扶英仰着脸朝皇后露出个大大的笑,带着十足的安心与依赖。她知道自己身边有父亲、阿姐、三哥的重重保护和疼爱,所谓世间疾苦,与她而言只是书上单薄的文字,或者更真切些,也不过是随父亲云游四海时看到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罢了,她可以去施舍救助,但没办法感同身受。
  “唔......那便是大人都会自讨苦吃咯?”扶英眼珠一滴溜,仍然故意使坏追问晏七,“你的苦是什么?何不说来听听,本小姐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或能早日成全于你呢。”
  此时他若说爱财,扶英真可赐他诸多金银财宝,但他颔首轻笑了下,难得把话说的讨巧,“人心虽方寸之间,却实则是无底深渊,欲望的沟壑一旦产生便填不满,那是奴才心底的裂缝,是奴才自己的隐秘晦暗,若拿出来曝露在小姐面前,是对小姐的不敬。如此还不等小姐慷慨成全,奴才倒已先犯了死罪了。”
  扶英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摇了摇皇后的胳膊,蹙着眉嗔道:“哎呀阿姐你瞧,这人现在竟也胆敢油嘴滑舌了!”
  她说着话锋一转,“不行,我得罚他今后日日来给咱们讲故事,从山精鬼怪到漫天神佛一个都不能漏下,否则他都不将本小姐放在眼里呢!”
  怪道绕来绕去,却原来都是为了这一桩,皇后看着扶英片刻没答复,晏七站在屋中央却像个等待宣判的人犯。他低着头,隔着层层衣料与骨肉,也看得清自己的内心想要等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答复。
  皇后果然是疼爱小妹的,漫漫然点了头,又看向晏七,“既然这几日你有了别的差事,誊抄书籍一事便教李故再抽调其他人填上空缺,若有何不便,只教他前来回本宫。你往后仍旧申时前来即可。”
  晏七恭敬应了声是,收拾好带来的行头又将四周的窗户重新打开,外头的天光照进来驱散了昏暗,不多时,隔着一道三折翠竹屏风,有宫女在外细声回禀了句,说请皇后娘娘与二小姐用晚膳。
  他也不便再久留,遂跟随二人身后下到二层后便行礼告退了,刚出西经楼没两步,却听身后有人叫住他,他回过身去,是个眼熟但不知道名字的宫女。
  宫女提着一方精巧食盒到他跟前,双手递送给他,“皇后娘娘仁善,念你今日变着法儿地说了许多话,想必极伤嗓子,命我将这汤赐给你,汤性温和滋补,你回去多喝些有利于养护嗓子。”
  晏七一时怔了怔,很有些受宠若惊,待回过神忙接过来,朝她欠身道谢,“劳烦姑娘跑一趟,还请替我谢娘娘恩赐。”
  他一路回映春庭都带着温然笑意,那时的他尚且还无法晓得,将来有朝一日,奸宦晏清身在牢狱命不久矣时,唯一要求的断头饭,便是那样一碗热汤。
  这日后李故很快派任东昌填补了誊抄书籍的空缺,晏七则接替了他从前的活计,对内审查西经楼处的账目用度物品缺损等,对外则需每半月前往内府局核实一回,每逢月末,还需申报下月一应所需等等。
  这差事瞧着轻松却实则琐碎繁杂并不省心,因内府局当值的人捏着宫人们的日常用度,寻个岔子便能给你暗地里缺斤短两或者以次充好,换句话说也就与“衣食父母”差不离,但凡手中有点特权的人自然气高一头,要与他们打交道可不是件易事。
  此种职位原本不应该轻易换人,李故此举无非是为多历炼些他罢了,晏七有时也甚为不解他对自己的青睐究竟从何而来,但总归还不会傻到直言去问。
  幸而任东昌为人与其长相表里如一,极为爽朗豪放,并未因此件事产生任何龃龉,李故交代完话后,任东昌便抬手一挥招呼他往库房去,边走边掏出一串钥匙交给他,嘱咐道:“这东西千万收好,库房的东西如今都尽算在你头上了,咱们这儿虽然人少,但东西和事儿却不少,从今日起你可就要记着多留些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这人长相其实算的俊朗,但因为体格生的高壮魁梧,嗓子也有些粗粝之感,配上麦色的皮肤和下巴底下一圈若隐若现的青黑痕迹,打眼儿瞧上去不仅不像个内官,倒甚至比许多真正的男人都更像“男人”。
  晏七侧过脸目光扫过他下巴上浅淡的胡茬儿痕迹时略停了下,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是不会有那样鲜明的男子特征了。
  这他不是第一回 清楚明白自己的缺陷,却是第一回为自己的缺陷而感到如此巨大的落寞。
  他将钥匙接过来,应了声,又问起任东昌平日往内府局去时的一应流程,却见任东昌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下,话说得很够意思,“别担心,你刚接手这一摊子,我总不能当个甩手掌柜,下回我同你一道去,在那边儿认个脸儿熟,你今后走动起来也就方便了。”
  晏七拱手朝他道声谢,他大笑一声,“这地方冷落得鸟不拉屎,来来回回数出个花儿也就咱们几个,大家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套。”
  话说到这地步,晏七遂也不再装模作样,顺畅从他手中接过差事,又交代了自己每日的活计,临到下半晌,便再往西经楼中消磨一个多时辰。
  如此往复了多日,他果真从山精鬼怪讲到了漫天神佛,再从漫天神佛讲回到芸芸众生,真可谓是六界之大尽在那一方幕布之后。
  扶英偶有兴起之时也会绕到幕布后面美其名曰“帮忙”,实则前来捣乱,抑或是手持一张小人偶用文斗的方式来挑衅他,而每逢颓势必然歪着脑袋喊“阿姐”。
  这该是晏七一天中最为愉悦也是流逝最快的一段时光,久了久之,变成了他每日清晨睁眼时的期盼、入睡前的念想。
  只是常言道好景不长,秋冬交接的最后一个月尾,承乾宫派人传来旨意,皇后祈福一月期限已至,恭请皇后娘娘摆驾回宫。
 
 
第17章 
  临近初冬,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刚及酉时出头已寻不见多少天光,晏七行在游廊上教湖面的风吹过几个来回,一霎便冷透到骨子里去了。
  召皇后回宫的口谕仍旧是林永寿亲自来传。许是皇帝亦有催促之意,派个身边亲近之人,也好着重显示那话的分量,细想想,此时距离皇后当日驾临西经楼确已不止一月了。
  且林永寿是殿中省的首领太监,除非随侍皇帝,否则寻常鲜少在后宫露面。
  晏七记得从前在咸福宫时,便从未曾见过他来传话。
  但即便如此,这回他却连皇后的面儿也没见上。
  林永寿来时不甚凑巧,正值申时三刻,因上回送贺礼一事,粟禾并没有多待见这位大监,迎进来回了句皇后娘娘正在小憩,便就教他等着。
  他倒也不多言,含笑应了声,人进了西经楼就在一层静立候着,低眉垂首足足纹丝不动站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晏七提着木箱自三层下来,才见粟禾上前去问他所来何事。
  林永寿道:“圣上这几日身子已大安,昨儿听闻御花园新培育出一批牡丹,便立时想起娘娘来,说此等景象该与娘娘共赏方才相得益彰,只如今天气萧肃花期恐不长久,遂派老奴前来恭请娘娘回宫,明日与圣上一道游园散心。”
  晏七脚下步子缓了缓,与上楼回禀的粟禾错身而过后,行到林永寿跟前见了礼,又绕到一旁的书架间漫不经心拿了本书籍消磨,不多时,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起,回首去看,却只有粟禾一人。
  “劳烦回禀圣上,今日天色已晚便不折腾回栖梧宫了,明日未时娘娘自会在朝鹤亭恭候圣驾。”
  林永寿得了确切答复这厢便不久留了,晏七与他前后脚出西经楼,临到游廊出口处,他忽地停下来转过身问:“咱家记得你从前是咸福宫的内侍,如今可是已调至皇后娘娘身边了?”
  后宫娘娘们各占各的山头,不消说如晏七这般的亲随之人,就是各宫的普通奴才,但凡在主子跟前有些脸面,出了那道宫门在别的娘娘跟前人家都是一万个忌讳,岂会有无故调职之谈。
  林永寿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要说他不知道,恐怕说不过去。
  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晏七绝不愿自己所言给皇后带来任何麻烦,紧着心道:“回大监的话,大监误会了,奴才因此前宁岁宫香粉之事被罚没西经楼,恰逢前些日子二小姐知晓奴才会些小把戏,遂偶有召见奴才前往西经楼随侍一时半刻而已。”
  “什么小把戏竟能得二小姐青睐?”
  “不过是影子戏,并无甚出奇,只是供二小姐在西经楼烦闷之余的些许消遣罢了。”晏七说着应言打开手中木箱顶部的盖子,示于他看。
  林永寿双手环在身前抱一杆拂尘,一双锐利的眼睛落在他腰间的铜牌上一扫,饶有兴趣问,“这倒稀奇,你瞧着年岁不大,该是自小便入宫中,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晏七颔首回道,“今岁端午宫宴上曾有人献艺,淑妃娘娘那时瞧了颇为喜欢,遂允了半月空闲教奴才去拜师学艺,故而会些皮毛。”
  这由头倒并无不妥,林永寿那厢含笑噢了声,便说天色不早了,教他快些回去,一转身徐徐没入了昏暗夜色里。
  今日又该轮到韦安上西经楼值夜,但这会子还未到时辰,晏七想那懒人此时恐怕还没起身,不欲打搅他美梦再为自己平添烦心事,自提着箱子走到隔壁任东昌门前敲了敲,里头人闻声,问话语气似有些不耐:“谁呀?”
  “是我。”晏七温言回了句,随即听见里头的声音平缓下来,说让他进去。
  屋子里烛火燃得通明,与任东昌同寝间的刘承喜此时尚在当值没有回来,晏七绕过抱柱便见他独自潜心坐在书案后头正眉头紧锁奋笔疾书,眼睛微微眯起,一边写一边咂嘴,“这差事真他娘的叫钝刀子割肉,写歪一笔整张全白费!也不知你之前是怎么忍下的!”
  晏七听得好笑,“你写时专心些便不会出错了。”
  他那厢又叹一口气,“你不知道,老子就为这破差事,前两天没写完当日的进度,居然挨了那小宫女的骂,小丫头指着鼻子说我拖沓懒散,还扬言要回禀老李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口中的小宫女想来就是每日来送书籍的知意,但晏七听着在脑海里翻了翻对她的印象,一时倒没勾勒出任东昌描述得那副泼辣景象。
  “谁教你在人家头回进映春庭时把人家得罪了呢,姑娘家都为你红了脸,回头自然偏对你印象深刻些。”
  晏七含笑调侃他一句,弯腰凑过去看了眼未完的工程,随手拿过来个软垫在他对面坐下,铺开纸笔,指使他,“将你手底下写不完的那些递给我。”
  任东昌也不跟他客气,啧啧笑了两声,拿起半本拆开的书页递到他面前,想起什么似得意有所指地问:“诶,那丫头昨儿还冲我问起你了,听起来像是对你有些不寻常的心思,你......”
  “问什么?”晏七低着头目不斜视,轻飘飘一口截断了他的话。
  任东昌不是个莽撞的人,见他这反应便知后头的玩笑开不得,遂将话头一转,“她不待见我,自然就是问为何这差事换了人,没别的事儿。”
  他说着停了会儿,埋头写了两个字,又挑眉瞧了眼晏七。他瞧得见他那么副金玉神秀、朗眉星目的模样,偏偏那端正齐整中还带些温和的缱绻,轮廓不凌厉也不过分柔软,生得这么副好相貌,倒也难怪那小宫女记挂了,若非入了这禁宫,也不知会让多少闺阁姑娘家魂牵梦萦。
  他一时有些好奇,索性现下无事,手上笔尖未停,闲话道:“我先前听老李说你入宫已有些时日了,既不求权势,好好的男儿进宫来实在可惜了,外头的日子哪怕苦点,但起码还能讨个老婆生个孩子,人一辈子嘛,总要有点牵挂才行。”
  晏七手中的笔顿了顿,却并未觉得冒犯,随即慢声道来,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家乡发了旱灾,爹娘养不活我,只好卖了我换些银钱,后来被人牙子当个好货色留下带来帝都想卖个好价钱,谁知刚到帝都正巧碰上我家乡那边发疫病,人人都觉得不吉利,卖不出去就成了赔钱的无底洞,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丢下我自己跑了,直到一年半后我才被从街上路过的太监孙路带进了宫,我那时不知他是什么人,只是想吃顿饱饭罢了。”
  那一顿温饱的代价便是此后漫长而孤寂的一生,上天的所谓有得必有失,原来也并非待人人皆公平。
  他此时说来语气却早已不会怨天尤人,半垂着眼睑,眸光温润的像一泓清泉,干净纯澈。
  任东昌再无言语,低下头唯余轻轻一声叹息。
  在这边坐了许久,待晏七抄完手中一叠书页,抬手覆在脖颈处活动了几下,便听屋外有人高声喊了句,“任东昌,把书籍送出来!”
  那声音对任东昌而言堪称魔音灌耳,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地开始收拾书籍。
  晏七摇头笑笑,便也起身告辞往自己那边去,知意每日都是傍晚戌时前来,兢兢业业,从来不会早也不会晚,这时辰同屋的韦安应该已经在西经楼中上值了。
  他从任东昌屋中出来倒教知意一时错愕,再一想起方才自己的嗓门儿,顿觉害臊的厉害,支支吾吾打了声招呼便不好意思再看他。
  晏七未曾久留,朝她点头示意后便转身进了屋里,他在立柜抽屉里寻出来火折子点亮桌子中央的烛台,借着光线才看到,里间韦安床榻上灰白色的帐幔中还隐约躺着一个人。
  这人竟然睡过了头不成?
  他拿了烛台往里间去,边走边喊了声他的名字,没听见里头有回应,复又提高声音叫了声,里头立时一阵嘶哑的咳嗽,“晏七......”
  那嗓子几乎已经是出不来声儿了,晏七忙几步过去掀开帐幔将烛火凑近他一看,果然见他面上一片苍白冷汗涔涔,显然是生了急病。
  幸而晏七略懂些医术,抓着他手腕探看了会儿脉象,只说让他躺着别动,便从自己柜子里取出仓库的钥匙,匆匆几步出了房门。
  待他再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手中端着一碗药汤递到韦安面前,催促他喝下,又道:“你这样子恐怕上不了值,喝完药便躺着休息,切记不要再受寒,我方才已与掌事言明,今晚便由我前去替你值夜。”
  韦安平日与他并不亲近,此时受他恩惠,嘴里喝着人家煎的药,面上到底也有些挂不住,撑着身子起来朝他拱手道声谢,“今日算我欠你一回,往后再找机会还你。”
  这时候已过了上值的时辰,晏七不再耽搁,在屋里留了烛火便提上灯笼又往西经楼去了。
  许是值守的侍卫已十分熟悉他了,这时辰行到门前只问清楚缘由便放了行教他进去,夜里的楼中比之白日更加空荡寂静,皇后与扶英宿在五层,唯独留下伺候的两名婢女守在四层往上的楼梯处,余下三层,只有晏七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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