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因皇帝年纪尚小,秋狩之事皆是由承国公一手操办,而今国公不在,皇帝倒像是没了主心骨,某日朝会之时当着众臣的面戚戚询问是否要取消今年的秋狩?
一言出,下首众臣立刻跪倒了大片,诚惶诚恐请鉴皇帝收回成命。
细数大赢朝古来两百多年,从未有过因一臣子之故而搁置帝王之行的先例,这要是真开了头,只怕世人都将不知江山究竟是姓鄢还是姓姜了。
朝臣力鉴之下,皇帝思索再三最终下旨秋狩之行如期举行,但另一方面为示对承国公恩重依旧,将此回操办事宜交给了吏部侍郎姜赫。
往年都会有的盛事费不得多少额外的心思,遵循旧例便是,姜赫办的很快,到日子了早有齐整鸾驾在朱雀门前等候。
皇后自栖梧宫出来需得先至承乾宫前恭迎圣驾,烈烈朝霞自天边倾洒在她身上,盛装的皇后是朱墙之间的一道妍丽光辉,照进皇帝的眼中,一霎竟令他恍惚生了错觉。
他在殿门前停顿了下,下意识朝门内侧过脸想说什么,却还未等开口,紧随其后的淑妃已从一旁渡步出来。
皇后疏离的声音才教他回过神来,她还是那么目空一切的样子,错觉过后,皇帝仍旧与她相看两相厌,索性移开了目光大步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帝后并肩而至却并未同车而行,皇帝自携了淑妃登上御辇,皇后则径直往凤辇去了。
苍麋山围场建在帝都之南五十里,以苍麋山下的百顷密林为天然根基,人为圈养了各类飞禽走兽在其间,专供帝王携同百官一年一次到来的秋狩围猎,围场进入不远处又建有可供骑射击鞠的校场与休憩玩乐的行宫。
百官早已等候在宽阔的校场中,只等帝后在观台落座,皇帝手执金樽邀众臣同饮,而后一声令下,场中鼓点大作三声,便有侍从自一侧放一只雄鹰振翅高飞。
皇帝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立于观台之上挽臂拉弓,离弦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猎物要害,四下的呼喝声伴随着长空一声鹰鸣,正式拉开了此回秋狩的序幕。
这是名副其实的男人们之间的争夺,金戈铁马挽弓逐鹿,而校场四周环绕的观台之上,如花女眷则是坚硬铁甲上的锦绣纹饰,妆点这一场充斥着热烈与躁动的盛会,平添诸多观赏性,免得它流于鲁莽。
前来拜见皇后的命妇人群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个娇小的身影,才八岁的小姑娘,猫着腰的时候还不及旁人的腿长,单薄的身板儿很容易便将自己掩进了一众衣香鬓影中。
绕啊绕啊,好不容易躲过皇后的视线绕到了她斜后方,竖起一只白嫩地小手比在嘴前示意在场众人包括上座的皇帝千万莫声张,随即两腿儿一倒腾,猝不及防从背后扑过去用胳膊环住皇后地脖颈,一开口是浸了蜜糖一般的甜腻嗓音——“阿姐!”
寻常再如何冷淡的人也总有失措的一霎那,皇后面上一时错愕,很快回过神来,回过头去寻那使坏的小猫儿,将人拉到跟前来,捏捏那肉嘟嘟的小脸,含笑说她不懂规矩,“可向在座诸位见过礼了?光记得故意吓唬人,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女孩儿朝她缩着脖子吐吐舌头,话说得理直气壮,“我与阿姐四个月未见甚是想念,此时见了自然满心满意都只有阿姐,虽怠慢了诸位,但请诸位谅解我情有可原,切勿怪罪才好。”
说完了,这才两手交叠在身侧规规矩矩朝皇帝与在场的长辈们一一行礼,众人也尽都是一句小孩子心性便当谈笑置之揭过不提了,偶有人或再夸赞几句活泼可爱之类,总归不会有人以此来责备这位承国公府的二小姐——姜扶英。
承国公老来得此一女,夫人又是因这一胎产后虚弱而亡,临终前百般嘱咐要他照顾好这个女儿,国公待之自然是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如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千金,在这场合里打个岔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皇帝听着也是温然一笑,“皇后就在宫中,朕记得从前说过,你若是想她了可随时进宫探望,此回为何不来?”
扶英歪着脑袋装模作样轻叹了口气,“皇上的好意扶英都记在心里,只是这几个月我随父亲前往海上流川,昨日才刚刚回帝都,还没来得及进宫呢。”
小孩子童言无忌,一番话却教在场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难不成承国公已暗中折返?
皇帝的温和止步于此,眸色顿深,侧目看了眼皇后,便见她伸手揽着扶英抱进怀里,问:“是谁送你回来的?国公现下可也在帝都?”
“父亲还没有回来。”扶英摇摇头,颇有些遗憾,“船上太过潮湿又十分颠簸,我自上了船之后一直生病,父亲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只好提前让宋先生护送我回来,可惜了,我都还没能亲眼看看号称海上仙境的流川岛……”
国公没回来才是对了,他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非同小可,足以牵动整个大赢朝侧目并随之运转,太过耀眼的存在也必须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试想若有朝一日他的行踪成了谜,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入帝都,那才真是令人只想想便觉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皇后深谙此中干系,心下不由觉得可笑,坐在人声鼎沸的校场里,实则也与孤立围城之中无异。
而小小年纪的扶英还不懂这些微妙之处,她眨着一双明亮无尘的眼睛偎在皇后怀里,自顾诉说着自己未达流川岛的遗憾以及沿途所见诸多奇闻轶事,皇后微微低着头注视着她,偶尔回应一两句便足以哄得她心满意足,继而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直到场中再一次鼓声擂响,最后一局官员子弟们的击鞠赛拉开帷幕,皇帝终究还是坐不住了,换上一身骑装亲自下了场,也为稍候即将开始的正式狩猎疏松疏松筋骨。
最后一局大多压轴,是在场凤毛麟角一般的权贵子弟们角逐的战场,彩头自然也不一般,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色泽莹润堪称世间少有,青天白日下也都是流光溢彩的,那样的珠子自该当配世间少有的人。
扶英被吸引了目光,忽的起身奔至观台边缘,高高扬起手臂朝场中遥遥呼喊了句:“三哥,我喜欢那个珠子,看你的咯!”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一众鲜衣怒马的贵公子里有人扬起手上的长弓略做了回应,那便是姜赫了。
一身正红色骑装,眉宇间张扬尽显,他生就一双狐狸眼,狭长的眼尾微微向上,盛着不加掩盖的痞气,这人却偏偏又有副坚毅的轮廓,杂糅了市井与清贵,反而透出些慵懒至极的韵调来,漫不经心的举止一分一毫都充满着势在必得的笃定。
第7章
这会子正是暖阳当空,扶英坐在长案后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盯着场中纵马疾驰的姜赫。
他若失利,她会枯着脸对皇后叹息似得找补,“三哥只是一时失手”,而他若得利,她便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疾步冲到观台前大声欢呼,“三哥好厉害!”,仿佛在场中的是她自己一般。
皇后眼中上不得台面、心思歹毒的私生子,于扶英而言却是天底下最宠爱她的哥哥。
在扶英尚且时日不长的记忆里,真正的两位亲哥哥只有模糊到几乎快要记不起来的一个幻影,他们的名字只存在于父亲和阿姐的口中。父亲提起他们的时候会忽的沉默,而阿姐的眼睛会红,甚至连府中下人都说他们很好很好,她一面认同,一面却想:大抵不会比三哥更好了吧……
皇后久居宫中,竟不知从何时起姜赫已经与小妹如此熟稔了,有些话她想听扶英亲口说说,毕竟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人心叵测。
她至今记得当初姜赫刚入国公府时,是如何笑着当面将她养的狸猫活活拧断了脖颈,起因只不过是那猫误入了他的院子,而他说自己不喜欢听见猫叫。
“狠毒是刻在姜家人骨子里的,那凭什么你们天经地义我却不行?”
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的笑,到如今还是历历在目。
“阿英,回来坐好。”皇后冲台边的女孩儿招手,“场中人声嘈杂,你站在这里呼喊,离得太远,姜赫也听不见。”
她从不说所谓大家闺秀的教条以作约束,扶英反而很听话,有些失望地噢了声,恋恋又看了两眼,便转身回到长案后端正坐下了。
但还未等皇后开口,扶英眼角余光瞥见围场边有官员子弟正在就此回赛事押注,小孩子心念所至,忽而抓住皇后的衣袖兴冲冲摇撼道:“阿姐我们也赌一局好不好,你押皇上我押三哥,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怎么样?”
没见过哪家的赌局还是分配押注的,皇后听着只无奈的笑笑,说好,“你若输了可不许撒泼打滚的耍赖。”
扶英仰起脸挑眉一笑,笃定的眼神连同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与姜赫如出一辙,“放心吧,三哥不会输的!”
那样潜移默化的相似使皇后不着痕迹微微蹙了眉,抬起头目光遥遥穿过宽阔的校场落在姜赫身上半会儿,才问:“他对阿英很好吗?”
扶英理所当然点点头,“三哥是世上除了父亲和阿姐,对阿英最好的人。”
“怎么个好法?”
这下子却教扶英犯了难,好就是好还分怎么好吗?
“唔……”她伸出一只手挠挠头,着实想了半会儿才道:“三哥经常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出府去玩儿,给我扎风筝……而且府里的嬷嬷总说我现在是大家闺秀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在人家背上骑马了,只有三哥还愿意陪我玩儿,他还说等我再长高一些就送我一匹真马呢!”
皇后瞧着扶英笑逐颜开的一张小脸走了神儿,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那样的人会情愿跪在地上任凭别人骑在背上当牛做马?
她的思绪不经意间飘出去很远,直到被四下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重新拉回到围场里。
身旁地扶英拖长尾音“啊……”了一声,撅着嘴带些不可思议与不甘心,对这场击鞠比赛的结果产生了巨大的失望与质疑。
因姜赫输了,她喜欢的彩头现如今归了皇帝。
那厢二人正纵马朝观台而来,皇后眺目望去,秋风拂流云,马蹄踏飞扬,少年气宇轩昂意气风发,落在眼中倒也是赏心悦目的。
只待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扶英便立刻起身径直朝姜赫跑过去,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先气哼哼跺了一脚,“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嘛,我的珠子呢,你赔我的珠子!”
“圣驾跟前不得放肆。”姜赫抬手对着她脑门儿弹了一下,双手掰着肩膀将人转了个身,手掌覆在扶英脖颈后面推着她往前挪步,耍赖地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没问题,你问问在座这么多人谁听见了?”
说完瞧她掀起眼皮儿狠狠鼓了一眼,忙又补充句:“行了,回头哥给你寻个更大更亮的。”
扶英这回却没那么好糊弄,“关键你还害我和阿姐打赌输了!”
“你与皇后赌的什么?”
未及姜赫开口,问这话的却是皇帝,他在主位的长案后落座,一手接过淑妃递上的锦帕擦拭额上的细汗。
输都已经输了,扶英摊摊手,说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我方才与阿姐是以圣上与我三哥的胜负作赌,结果显而易见,我押错宝了……”
皇帝今日倒似是一扫阴霾,心情大好,闻言忽地莞尔,大手一挥,吩咐侍从直将那颗夜明珠捧到了扶英面前,“那朕便用这珠子弥补你此回在皇后那里输了赌注的损失。”
淑妃伸过来接锦帕的手停在半空不着痕迹地略僵了片刻,她抬眼狐疑地在皇帝面上扫了下,垂眸下去很快又恢复如常。
扶英脑海中灵光一闪,眼珠滴溜两个来回,随即福了福身乖巧道:“阿英谢圣上恩典,但阿英有一请求,这珠子世间少有自然要配这世间最美的人才相得益彰,圣上不如将其送给阿姐,这原也是阿英的本意。”
兜兜转转却竟是要承到皇后面前的,皇帝怔住片刻,闻言朝身边的人侧目一眼,她端然坐着,面上始终是那么个淡漠模样,像尊神龛里无心无情的菩萨,仿佛就算有人千辛万苦将世间珍宝尽数捧到她面前,于她而言也只是亵渎。
他甚觉无趣,只挥了挥手示意侍从将夜明珠送过去,皇后也未有多言,起身谢了恩,这厢便揭过了。
及至午时正,围场南边面向密林的通道完全打开,整片无边无际的苍郁展露眼前,那里才是一众男人们真正纵马疾驰挽弓逐鹿的战场,随着一声寮长地号角响彻云霄,百匹良驹齐齐催动竞相追逐,马蹄纷乱踏在地上犹如闷雷滚过,在空中扬起尘沙漫天。
女眷们没人喜欢在沙尘里接一身灰头土脸,眼瞧着狩猎的队伍进了林子,便随皇后一道前往行宫听曲儿赏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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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风声萧萧卷过草木,云卷云舒之下是枝叶翻涌成波涛,皇帝跃马扬鞭,疾风拂面,穿行在其中才真正能教他感觉到生于天地之间的鲜活与自在。
而在宫里,他是皇帝却更像个傀儡,身上束缚了无数看不见的线,甚至经年累月已经深入到骨肉里去了,刻在他身上,容不得他妄动一分一毫。
那是被人强加的锁链,捆绑着他,蚕食着他,不遗余力地教人透不过气来。
于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快活更显难得,皇帝狠攒了一股子劲儿一马当先纵进了密林深处,马蹄踏过层层落叶,带起的动静委实可观,豢养其中的猎物受了惊纷纷慌乱逃窜。
皇帝随即下令教众人各自逐猎开去,正说着话,却见前方不远处忽地窜出一只毛色油滑不甚多见的银狐,他立刻搭箭拉弓,干净利落直冲着奔逃中的猎物而去,眼瞧着便要正中要害拿下头彩,不料只听那边“铮”地一声响,定睛看去,竟是两支一同朝着银狐去的箭撞在了一起,阴差阳错都偏离了方向,直直钉进了草地里。
“呦……”姜赫伸着脖子望了望,颇有些失望地咂咂嘴,四下环顾一圈才发现方才那另一箭是皇帝射出的,忙又冲他抱拳道:“臣瞧着近在咫尺的猎物一时技痒,不想竟鲁莽冲撞了圣上,还望圣上宽宏大量切勿怪罪才是。”
皇帝对姜家的人或许有日积月累的厌恶,不做戏时摆不出亲厚的姿态,也并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秋狩之行本意在君臣同乐,猎物当前大家各凭本事,何来冲撞,姜侍郎言重了。”
说着便一夹马腹带领几名随行侍卫朝那银狐奔逃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口气追出去两里地,不料那银狐却在窜进前方人高的草木丛中后藏起了踪影,只能听见其中时不时传出来的些许细微动静。
那等荆棘丛生地境况,□□名驹却也无用武之地,皇帝遂勒停了众人,翻身下马,只拿了弓箭与佩刀,未免打草惊蛇,又吩咐几个侍卫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踏进了草木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