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宦——沉九襄
时间:2020-09-02 09:18:54

  宫里处处大门紧闭时,唯独景元宫的程舒怀心比天大,但扶桑出事后一直躺在承乾宫里,教她颇为不高兴。
  皇帝都有许久没来看过她了呢......
  但想想从前自己也曾受过扶桑诸多恩惠,倒说不出其余望风作乐的闲话,只是偶尔会叹一声扶桑命不好。
  是真的命不好,家里人一个接一个的没了,从前如日中天给她带来荣耀的家世,如今成了能置她于死地的累赘,权势尽失,自己也从尊贵的皇后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皇帝吧,也看不出来对她是什么心思,说爱吧,时时总不见多上心,说不管吧,出了事又舍不得,程舒怀看着,也是雾里看花,看不明白。
  这日子早上,借着探望扶桑的由头,她熬了份参汤亲自提着去了承乾宫。
  进了里头,参汤才原道是殷切要喂给皇帝的,她端着参汤同皇帝一起在扶桑床边坐下,舀一勺喂过去,话是向着扶桑的。
  “姜姐姐肯定不是那样的人,皇上可一定要教人查清楚,千万别像从前冤枉了臣妾那样,冤枉了姜姐姐,嗯?”
  这话听着太多余,要是皇帝觉得扶桑有问题,哪里还可能还留她住在承乾宫,程舒怀说出来也就是讨个巧罢了。
  皇帝也算万花丛中过,对女人这些心思心里都是门儿清,这会子不想搭理她,接过参汤看了眼,确实用心熬出来的滋补好东西,便起身绕过她往床头去,抱起扶桑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准备喂给扶桑喝。
  程舒怀就在一旁看着,红唇一撅,好不高兴,咕哝着控诉了句,“那不是还有许多嘛,皇上等我走了,想怎么喂就怎么喂不行吗?非要当着我的面伤我的心!当真是好没有良心!”
  皇帝眉头一皱,抬头瞧她一眼,说她没有规矩,又问:“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也就是,你不爱看就走吧,没人留你。
  程舒怀教他怼了个倒噎气,但念着从前大多数时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也逐渐对他死心了,这位皇帝呀,就是个没有心的,上赶着对他好他全然不领受,反倒冷着他,不拿他当回事还能给自己留点儿尊严。
  程舒怀起身剜了他一眼,说没事,“那臣妾告退了,皇上慢用吧!”
  临走到门口,她又想起自己从前那事,心里有些忿忿不平,回过头唤了声皇帝,“现如今宫里某些人心思太歹毒了些,总是用那等下三滥的法子诬陷人,那时臣妾与晏清就清清白白地着了道,不成想淑妃都死了,现在还有人故技重施,皇上可千万要严惩恶人,肃清宫禁,还姜姐姐一个公道。”
  皇帝听她的废话原本听得有些烦躁,却突然从话里听到了晏清的名字,脑海中才陡然想起几年前那事。
  当初皇后气势汹汹从寺里赶回来相救的内官,竟就是如今他身边的枢密使,晏清。
  他怀抱着扶桑,胸膛中一霎有些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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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天将明时的月亮, 微弱得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轮廓, 看上去有些近乎透明了。
  掖庭狱中也沉寂下来,晏清扔下手中断掉的第三根鞭子, 转身接过来一方手帕擦手, 淡声吩咐四下, 教把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挂”起来。
  所谓挂, 也就是拿铁钩钉透两肩, 人悬在上头,瞧着就跟屠宰场里宰杀的牲口没什么两样。
  任东昌在一边看他疯魔的样子看了一晚上, 没出言说过什么,但越看越忧心, 越看眸色越深。
  内官与宫妃, 掩在日光底下偏了道儿的寻欢作乐, 原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当个消遣也就罢了, 一旦上了心, 情就变成了穿肠毒药,碰了便无异于是在自掘坟墓。
  晏清往椅子上落座,双臂搭在扶手上有些倦怠,一旁有小内官捧上来一盏清茶, 他坐着没动,任东昌使了个眼色,教四下的人都退下了。
  “这里的事也算了了,回去歇会儿吧。”任东昌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下, “你在这儿待了几日,前头朝堂上,皇上已将赈灾之事交给了孙振。再大的坎儿也得迈过去,时势不等人啊。”
  晏清闻言忽地苦笑,“争权夺势都是为了什么?她要是醒不过来,我站得再高又有什么意义?”
  任东昌无言以对,看着他掩在熹微烛火下的侧脸,徒留一声叹息。
  翌日午后,晏清前往承乾宫递送祸乱宫禁一事的严查文牍,皇帝从寝殿里出来,面有倦色,眼底一圈浅浅的青色痕迹,显然也是未曾好眠。
  殿里龙涎香氤氲萦绕在鼻端,文牍递上去,上首的皇帝不知是在看文牍,还是在看他,半会儿没有动静。
  晏清在殿中躬身立了许久,才听他喃喃了句:“你倒是办得尽心。”
  言语随意,听不出任何异样。
  他将文牍随意扔在桌案上,起身从后头绕出来负手往外头去,路过晏清身边时,唤了声,“来,这几日闷在屋子里委实难受的很,你陪朕去校场上疏松疏松筋骨。”
  晏清听着微微一顿,片刻,拱手应了声是。
  春日的阳光潋滟妩媚,校场里宽阔,草地上还有逗留的鸟雀,直等到一行人走到近处了,才扑棱着翅膀不远不近地躲开几步。
  皇帝寻常便时不时会同韩越等几个侍卫在场上过招,晏清从前也见过几回,只今次却未见有旁人在场,只听他吩咐人捧来两把长剑,抬手随意指了下,“挑一把,让朕瞧瞧你的本事。”
  晏清眉间蹙起浅淡地痕迹,朝他拱了拱手,“皇上恕罪,臣是内侍出身,丝毫不懂剑道,只怕不能陪皇上尽兴。”
  皇帝听着轻笑了声,提步上前拿了一把剑,说无事,“皇后还伤着未醒,朕也没心思玩乐,单只是你我松松筋骨,用不着你技艺精湛。”
  他说着话,已经自顾朝场中去了,晏清无法,只得提了长剑几步跟上去。
  利刃出鞘时划出一道锋利的声响,阳光照在剑身两侧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晃进眼睛里,颇教人不适。
  晏清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长剑,倏忽又想起当初林永寿临死前一双怨恨的眼睛,那是他提剑杀的第一个人。
  长剑捅进对方身体时,他似乎都能听见利刃刺破皮/肉的沉闷声响,因为怕对方不死,又连连补了好几下,如今再想想,就该一剑直冲着脖子去,何必费那些功夫。
  思索间,皇帝已做好了准备,立在对面吩咐道:“动手。”
  晏清应了声是,五指握着剑柄稍稍调整下位置,躬身说了句“得罪了”,随即挥剑刺向了皇帝。
  未曾习过武的人,手上一出招便是一目了然,他纵然记忆再好,将皇帝常时的剑招都牢记于心,但身体的敏锐度总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才能灵活自如。
  想一出是一出的攻击,在练家子眼中颇有些杂乱无章。
  几招下来,皇帝应付得游刃有余,趁着格挡的间隙,问了句:“从前听你说过改名之事,但人之姓名,父母之恩赐,改而为不孝,倒不知你那名字是因何而改?”
  晏清听闻略思索了片刻,从容答道,“臣当初的名字并非父母的恩赐,而是爹娘卖掉臣时随手拈来,后来臣进宫读了书,入枢密院,便想有个吉利应景的名字。”
  “你入宫多年,直到几年前才进枢密院,那之前,还在何处当过值?”
  长剑相击,锋刃相触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厉声音,皇帝紧逼而至。
  晏清骤然眉头紧蹙了下,手腕灵巧回转几分,脚下退后半步,极快地避开了。
  “臣当初兜兜转转任值过许多地方......”
  他说着抬眸在对面扫过一眼,不愿再继续同皇帝周旋,遂不着痕迹将手中长剑松脱几许,任凭皇帝将其挑落在地。
  他拱手认输,下一刻,却见皇帝猛地挥剑逼近,锋利的剑刃贴在脖颈处瞬间划破了皮/肉,温热的鲜血渗出来,洇湿了雪白的中单领口。
  皇帝面上骤冷,追问了句:“都有哪些地方?”
  晏清立在原地分毫未动,心中骤然沉了下,凝眸注视他片刻,终将从前一应过往尽数说出,最后是栖梧宫。
  皇帝闻言冷笑一声,“当初为何离开栖梧宫?”
  晏清道:“臣想入仕为官,不愿永远做个卑躬屈膝的奴才。”
  “只是为此?”皇帝微挑剑眉,“皇后可知你有如此抱负?”
  晏清摇头,“皇上恕罪,当初臣自作主张托人进枢密院,触怒了娘娘,是被......是被赶出栖梧宫的。”
  皇帝拧眉打量他片刻,凛声斥了句,“背主求荣,该杀!”
  手中利剑又进几分,划在皮肤上,有些痛了。
  晏清望向皇帝,目光坚定,“皇上可是听闻了宫中流言?他们说臣是个追权逐利之人,但臣敢问天下读书人又有谁不想入仕为官?臣从前是天家的奴才,如今是天家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究竟何错之有?”
  他问得恳切,面上每一丝神情都似乎在驳斥着,认定自己背离栖梧宫之举无错。
  可到底是真背离还是假背离,谁又可知呢?
  皇帝轻嗤了声,回臂收起长剑,也无心再多费周折,转身往校场边去,一面教他跟上,一面道:“对错不由人,你从前的事朕便不予追究,但背主之说若没有个交代,往后恐怕引得阖宫人人效仿,这些日子且避避风头吧,枢密院诸事,先交给郑、祝二人处置。”
  晏清暗自握紧五指,咬牙应了声是。
  二人行至校场边时,远处宫墙拐角处匆匆跑出来个小内官,脚下跑得生风,面上略带喜色,到近前见了个礼,咧着嘴笑着报了句,“启禀皇上,娘娘方才醒了!”
  晏清心头狠狠震动了下,握紧的五指都一霎松开,多日笼罩于顶的阴霾,仿若一刹那间全都云开雾散了。
  皇帝也很高兴,再顾不上身后的晏清,转头吩咐了句教他先回去,便大步往承乾宫回去了。
  晏清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脖子上伤口都凝结了,血迹干涸在衣领上才转身从校场回枢密院。
  他在桌案前坐了许久,外头的天色逐渐暗沉,月生从屋外进来添烛火,步子踩得小心翼翼,生怕动静太大打搅了他。
  点燃了烛火,又罩上明丝笼,光亮柔柔浸染了半间屋子,他抬起头看了月生一眼,问:“承乾宫里有什么动静吗?”
  月生摇头,说没有。
  没有动静,那还好,皇帝至少没有将疑心所致的怒意蔓延到她身上,有时候,了无音讯竟也可以抚慰人心。
  晏清好歹安定了些,挥手教月生先退下,有吩咐他去叫任东昌进来。
  今日的分权之举不能不教他重视,皇帝生性多疑,有了戒心之后,再想重得信任只怕更要难上加难。
  况且一旦郑、祝二人真得了皇帝宠信,他手中千辛万苦建立起的势力究竟还能保多久,谁都说不准,而他不愿眼睁睁看着从前所做的一切尽都功亏一篑。
  他要带走她,不惜一切代价。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任东昌闻言却罕见地大怒一场,一双浓重的剑眉几乎要拧到一处去,“跟皇帝抢女人,你那是自寻死路明白吗?”
  晏清静静看着他,话音沉静如水,“我若为活命就此放弃,袖手旁观留她在这里孤老一生,她的心会死,我也不会好活。”
  有些人,一生的意义都在于另一个人。
  任东昌听得焦心不已,胸怀里简直要烧起来了,但张了张口却除了叹气什么斥责的话都说不出,过了半会儿转圜着才劝了句:“不管你想做什么,总得先等她养好身上的伤吧!更何况你想过没有,不管不顾抢一个人走,到时候皇帝大怒,天罗地网等着你们,你要怎么护着她?”
  晏清摇头,“不是抢。”
  任东昌一怔,又听他缓缓道:“姜美人会死在宫里。”
  李代桃僵。
  只要出了这四方城,她就只是他的皎皎。
  污秽之事过去了好几日,赵瑞成命硬,受刑后休养了一段时间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自听闻晏清被分权之事起,他心里的想头可谓千回百转。
  枢密使的位置瞧着没有动,一时半会儿也轻易动不了,但要是就如此下去,日子久了难保没有个万一......
  人在鬼门关前转一圈儿,再看很多东西都与从前略有不同了。
  比如从前,他只盼着晏清出人头地,提拔着他毫不费力的享受荣华富贵就行了,但直到掖庭狱进出一来回,才道是旁人的权势永远都是旁人的,与他没有太大关系。
  利欲能熏心,如今眼看着晏清或许要失势,他难免想要再给自己寻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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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扶桑睁开眼时, 床头的日光正盛, 映在头顶一团祥云金龙的屏风上,熠熠生辉, 是承乾宫才有的纹饰。
  她躺得太久, 身子都有些麻木, 方才试图挪动些许, 便只觉得全身都撕心裂肺的疼起来, 疼出一额头的冷汗,最终还是放弃了。
  伺候的宫人在屋里忙忙碌碌地穿行, 却鸦雀无声,她躺在床上看了会儿, 不多时, 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来人走路总像是有着携风带雨的阵势, 扶桑听在耳朵里,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皇帝进来时面上很殷切, 撩袍子在床边坐下, 顺手握着她的手放进掌心,一开口仍旧唤的是皇后,“你现在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身上痛不痛, 头晕不晕,口渴不渴?”
  话问了一连串,也不等她回应,又自顾从婢女手中接过来一杯水, 喂到她嘴边,“应当是渴的,想我当年昏迷将醒的时候,就尤其想要喝水。”
  扶桑确有些渴了,张开嘴喝了一口,虚弱着话音儿纠正他,“我不是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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