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握着掌心的瓷瓶朝他郑重点头,“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千万小心。”
晏清走后,扶桑按照嘱咐每隔一日按时服药一回,疫病症状越来越重,但心里的期盼却越来越美好。
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医女便前往承乾宫回禀病情,当日皇帝带着章守正又来了一次,最后还是一个垂头丧气,一个失魂落魄地走了。
扶桑躺在床榻上备受毒药煎熬时,幸有医女进来回禀了句,“皇上已下令礼部在为娘娘准备身后事了。”
她长舒一口气,一霎觉得过去几日受得苦,尽都无比值得。
章守正已确定束手无策的病患,皇帝不会再有任何疑心,医女这才拿出解药给扶桑吃下。
扶桑服用过解药后,用了两日才缓解过来。
那日傍晚时分,医女从殿外捧进来一套内官的佩服伺候她换上,又尽心将她面上细细修整了许久,待她再望向镜子,里头赫然只是个面目平平无奇的粗使内官,再看不见几分从前的绝代风华。
“多谢你了。”扶桑从镜子里看她,眸中有真诚地感激。
医女颔首轻轻笑了下,“娘娘不必跟奴婢客气,奴婢受过大人的恩惠,投桃报李罢了。”
扶桑听人说起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发热,“此事过后,他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出路的。”
二人在殿中直等到傍晚夜幕四合,终于听到有人隐晦在宫门上敲了两下,扶桑穿一身内官衣裳一同与医女出去,门打开,外头正是任东昌。
那日夜里,明露殿悄无声息多了具刚刚染病而亡的尸体,身形与扶桑有七、八分像,换上宫妃一贯的殓服,再用糊墙一般地厚粉覆面,远远望过去一眼,竟也教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毕竟,染疫病而亡的死者,旁人不会愿意仔细看,皇帝不会再有机会看到。
扶桑扮做低等内官,低眉颔首跟在任东昌身后,一行人以枢密院差事为由一路出内宫门,走安定门出宫,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竭尽全力才忍住没有流露出半分颤抖。
所幸守门的禁卫并未察觉任何异常,直到出了宫门站在熙攘的大街上,她松开手,才发现掌心竟都被掐出了丝丝血迹。
任东昌直领着她进一处偏僻小巷,里头有马车在等,到了近前,回过身看着她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称呼,话一出口先打了个磕绊。
“那个......马车上有更换的衣裳,晏清说让你先走,此行往大宛国的路都安排妥帖了,待他从这里抽身,就会去寻你。”
此时并不是粘腻的时候,扶桑知道,拱手朝他道声谢,回首望一眼那困了她十年的禁庭,提步登上了马车。
马车穿行过热闹的街市,一路往西华门而去。
听着耳旁的红尘熙攘,扶桑略微安定下来,折断的羽翼伤口仿佛都正在悄然随着车辙远离宫城的轨迹而复苏。
但,终究还是有人,让一切戛然而止。
马车转过长椿街角,临近西华门时,忽地从车后鼓动起一阵来势汹汹地喧嚣,铁蹄踏在石板上震起一串沉闷急促的奔忙声,盔甲利刃逼近带来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周遭的人群一霎如潮水般退散,徒留下宽阔街道上一辆孤零零地马车,像极了汹涌海面上的孤帆,只需一个浪头,就足以将它淹没。
驾车的侍卫被拿下了,有人脚步沉沉到马车前,声音厚重,一字一句生生将她的整颗心,碾成了粉末。
“臣韩越,奉皇上旨意恭请娘娘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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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重重宫墙里,皇帝大概气疯了,连夜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奸宦晏清意图弑君谋逆,无需官员审理,御笔判处其三日后于尚秋刑台当众凌迟处死,命赵瑞成即刻奉旨带领禁卫兵围枢密院将其捉拿戴罪。
外头月生将门扉扣得哐当作响时,晏清立在窗前遥遥望一眼那再到不了的南方,蹙着眉许久,喃喃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那些已经或者将要因此事丧命的人,也对不起他的皎皎。
大门被暴力撞开,赵瑞成带人闯进来,晏清在桌案后抬起头,目光冷冷望过去,没有费口舌再问为什么。
李代桃僵之事他从头到尾都未曾与对方透露过半个字,赵瑞成的背叛,是处心积虑,是早有预谋。
换句话说就是他早已经打算好了拿晏清做垫脚石来助自己登上高位,扶桑之事,只是个效忠皇帝再好不过的契机。
赵瑞成被他的目光望得脊背发凉,眸光虚晃了下,一时竟还有些假惺惺地愧疚,“走吧,我也不想教他们再对你动手。”
晏清垂眸片刻,低低回了声好。
他起身负手从桌案后走出来,脊背始终挺立如松,面上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不料路过赵瑞成身侧时,他眸中突然凶狠毕露,扬手迅捷冲着赵瑞成脖颈处划了过去!
周遭众人只见得眼前一阵寒光闪过,定睛一看,赵瑞成满面不可置信,颤抖地抬起手在脖颈处碰了下,当即碰出了个血流如注,赤红的血液几乎喷涌而出,溅满了晏清半张侧脸,凑上那一双凶戾的眼睛瞧,甚至有些骇人。
林永寿死后,他便知道了,杀人最好直冲着脖颈去。
变故来的太突然,离得最近的禁卫都没来得及阻止,回过神儿才忙一拥而上将晏清捉拿住,他没有反抗,染血的匕首随着赵瑞成倒地的动作一同掉落在地上。
赵瑞成的命其实不足以抵消所有人的债,晏清只是不能允许他还活着。
禁卫连夜押送晏清入京畿府衙的牢狱,冯祎也是一头雾水,当初姜赫谋逆,抓了个现行都还审了好几个月,从没见过有谁被皇帝如此草率地定过罪。
朝堂上有官员提出异议,但都被皇帝满面怒容地驳回,事无转圜,行刑前一日,冯祎派人来问他是否还有何心愿未了?
晏清所有的心愿都在另一个人身上,却不能提,不能问。
说来可悲,皇帝如此隐晦地处决他,或许除了天子的颜面,也是在保全她的名声吧。
他想着苦笑了下,半会儿才对来人说:“我想要干干净净地上刑场,劳烦转告冯大人,教我身边的小内官月生去柜子里取我那件常时最喜欢的衣裳送来,再教他熬一碗鱼汤,就当做送我上路。”
来人闻言不疑有他,当日傍晚,便又领着月生来了牢房。
月生望着他一霎就红了眼眶,紧抿着唇不敢开口说一句话,生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来。
他伺候晏清更衣,又拿出带的梳子给晏清重新束了一回发,一应全都妥帖了,他转过身,从桌上的食盒中碰出鱼汤,双手呈到晏清跟前,才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声,“先生......”
晏清望着他温然一笑,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下,“不要记着这件事,你没有做错,是我,不愿跪在刑台上任人指摘,不愿去受那凌迟之苦,与你无关,出了这扇门,就忘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说着从月生手中接过那一小碗鱼汤,一饮而尽。
月生临走前还曾问他,“先生有什么话想要说给那个人听吗?”
晏清想了想,却说没有。
因他知道,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无论什么话,都无济于事。
月生走后,他靠在墙壁边,仰头从狭窄的窗户中看向外面的天空,静静地等待月亮升起,但终究是等不到了,胸怀中百蚁噬心一样的痛过之后,眼前涣散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最后彻底堕入到无边地黑暗中去了。
翌日冯祎上书,奸宦晏清,于昨夜在牢中畏罪自缢。
皇帝余怒未消,又下令将其尸首悬挂在城门上曝尸七日,而后弃于乱葬岗供野狗分食。
宫里早在皇帝下令诛杀晏清那日,就多了位疯子废后,她总是披发跣足不管不顾地往宫门处奔去,对着虚无的空气声声呼喊着,“你带我回家,你说要带我回我们的家......”
没人知道她口中的“你”究竟是谁,有些猜测也不敢说出来,太医说她是得了癔症,一辈子都不会好。
但皇帝不曾下令处置她,甚至每日下朝都会来宫门处寻人。
她有时不依从,拳打脚踢,但有时会扑上去抱住他,说要跟他一起回家。
日复一日,她不管不顾地闹,皇帝不厌其烦地容。
直到晏清伏诛后第七日的晚上,明露殿半夜里陡然燃起冲天大火,皇帝从睡梦中惊醒,顾不上披上外袍便匆匆往明露殿奔去。
但进入正殿的门窗全都被人从里面封死,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未曾想过要出来。
扶桑站在烈火中,听着外头焦急的呼喊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不止,最后痛苦地弯下腰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翠玉簪子,在火苗吞噬她之前,便已经停止了呼吸。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内侍省前来承乾宫回禀时劝皇帝节哀。
“娘娘生前应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身体不适想要呼救时不慎打翻了烛台才导致大火,但也因此,娘娘并未生受烈焰焚身之苦,望皇上保重龙体,切勿忧思过度。”
皇帝听着,面上更灰败几分。
服毒自尽,却还要再放一把火,并非多此一举,只因大赢朝有制,尸身毁坏者不得陪葬皇陵,她是生不愿与他同衾,死亦不愿与他同穴。
他眉间恨意翻腾,嗓子里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一低头便呕出一大口鲜血。
身旁侍立的内官仓惶来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迹,眸中阴冷,“骨灰呢,去把她的骨灰给朕拿来,只要朕不同意,她哪里都别想去!”
皇帝在承乾宫里设了方祭台,其上摆放灵位与骨灰盅,不准她入土为安,不准她的魂魄往生。
他恨透了这个女人,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绝不会教她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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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林杏花落如雨,少女窈窕初长成。
扶英今岁刚刚过完十五岁的生辰,便有郴州许多大户人家遣媒婆上门来说亲,但人还未踏进姜家宅子的大门,一早便教宋先生全都赶了出去。
因她说自己不想嫁人,就算要嫁,也该有阿姐替她相看个好人家才是。
但这愿望想来是不成了。
这年深秋时,有人从帝都寄来一封信笺,扶英看过了信,突然失魂落魄地跑进书房中翻出几日前才收到的阿姐回信,一霎直冷到心底深处去了。
信中说她的阿姐,早在盛夏时节便已自焚于明露殿,信中还说,晏清已死。
扶英即刻收拾行囊,孤身一人策马连夜赶往帝都,她长跪在宫门前求见皇帝,跪晕了一次又一次也还是无果,但每次也从没有哪个守门的禁卫敢对她动手。
直折腾到那年秋狩时圣驾前往围场,她冒死拦路,才终于见到了皇帝。
他坐在御驾上,透过车门的缝隙看了她许久,眸中波澜不兴却又深不见底,最终吩咐了句,“让她过来。”
扶英拨开挡路的禁卫,疾步走过去踏上车辕,在随侍的内官尚未来得及阻止之前,径直推开车门,躬身进了里头。
皇帝在她面上打量了几眼,淡淡调转开目光,问她找来做什么?
扶英盯着他,质问的语气,“为我阿姐讨个公道,你究竟把我阿姐怎么了?”
“她死于自焚。”皇帝答得简短,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那骨灰呢,我要带回祖籍安葬,还请皇上将阿姐的骨灰交还给我。”
他闻言立时皱起眉头,嗓音里压着怒意,“姜家的女儿都是这般没规矩,她是朕的女人,就是死了,今后也只会陪葬在朕的陵寝里。”
扶英望着他眸中冷凝的怨恨与愤怒,忽地就不再问了,她想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来龙去脉。
她不说话了,皇帝侧脸转向一边,没问她还有什么事,也没有赶她下去。
秋狩一趟回宫,皇帝带回了姜家二小姐,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对,便又听闻皇帝将她打发去了羲和宫偏殿住着,同靖昌公主作伴,乍一看,似乎并不是众人以为的那个意思。
但那年年节宫宴过后,他带着扶英去了栖梧宫,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后院池子边吹风,喝酒,怀念着同一个人,只是一个是爱,另一个由爱生了恨。
他喝得醉了,侧过脸望着扶英许久,忽地唤了声“皇后......”
扶英那一霎觉得他可恨又可怜,她在心底冷笑了声,冲他摇头,“我不是阿姐,更不是你的皇后。”
谈不上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皱眉噢了声,并没有幡然醒悟的失望神色,却只是缓缓伸手过来握住她,问:“那你愿意做皇后吗?”
他从前听过一个人说了很多次不愿意,所以话问出去心底很有些忐忑,不自觉握紧了她的手,很怕她也像那个人一样,说不愿意。
但幸好,她虽然隔了一会儿点头,但说得是:愿意。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背靠回到栏杆上,懒散地应了声好,“等你长到十八岁,我们就成婚。”
皇帝说到做到,在她十八岁那年,不顾朝臣们以死相逼的反对,给了她一场空前盛大的封后大典。
晚上揭开盖头看着她,他甚至有些紧张,坐在床边踌躇地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手心攥出了汗,才终于伸臂将她揽进怀里,低头试探地在她唇上寻索。
她迎合上去,将蜻蜓点水燃烧成熊熊烈火。
他第一次婚礼时十三岁,第二次婚礼时二十八岁,中间相隔了十五年,但最终,他的皇后仿佛仍旧还是同一个人。
只有后世史书为区分前后两位姜皇后,称她为“小姜后”。
她的名声并不好,妖媚惑主、专横跋扈、德行有亏......太多了,她的劣迹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位住中宫的第二年,朝臣向皇帝进言重新恢复大选,消息传到栖梧宫,她一气之下便将栖梧宫砸了个稀巴烂。
皇帝闻讯赶来,刚转进屏风便当面迎上了一盏小香炉,他躲避不及,教她不偏不倚砸在额角上,鲜血一霎流淌下来,滴进眼睛里,连带着染红了他的眼。
“疯女人!”
他气怒,拧眉两步冲过去就要教训她,她脾气倒比他还大,对着他拳打脚踢,想到什么就骂什么,分毫都没有顾忌。
皇帝听得烦躁,看着她一张娇艳欲滴的红唇中说出那样伤人的话,突然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俯身用自己的唇堵了上去。
她挣扎得越发厉害,他便对她用强,直等到她放弃抵抗,嘤嘤地哭,全身都柔软下来,他有些舍不得,试图去取悦她,用温柔的手段送她到欢愉的顶端。
她的身体能连接到她的心,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