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虞太尉指节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转头与徐娘子道,“玉可还在?”
徐娘子点头。
虞太尉略微沉吟,“重中之重的是给太子选妃,玉要给值得的人。”
他只差挑明言语:玉佩要优先择身份高之人,毕竟身份过低,入不得天家眼。即便舞跳得再好,给了也是浪费。
徐娘子应下,心中替虞年年叹气。
年年半个月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年年不怕得罪人,拼了命的做到最好。
但她明哲保身为上,断断不肯触怒虞太尉,这玉,她心里已经有计较了。
徐娘子将目光缓缓转向光彩照人的少女,一个是虞令月,另一个则是姜夫人的女儿。
临近年关,姜夫人操持着府里大大小小的采办,忙得焦头烂额,自然顾不上被关禁闭的虞珩渊,他大摇大摆从自己院子里出来,开始招猫逗狗,调戏妇女。
虞年年抱着给府里婆子洗好的衣裳,从湖边经过,正见兄妹两人在说悄悄话。
她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遂轻手轻脚要走过去,不打算打扰他们。
有些事情,却不是她不想听就能不听的。
虞珩渊不知听他妹妹虞敏敏说了什么,一下子就弹起来,像是只打鸣的公鸡,“什么?你要我去弄坏虞令月的腿?”
虞敏敏慌张捂着虞珩渊的嘴,左顾右盼一番,“你小声些。”
虞年年听这话,心中一惊,脚一滑,冷不丁发出点声响,心突突跳得飞快,见周围并无什么遮挡物,忙掩着面拔腿就跑。
“谁!”站在湖边的二人回头,只见一道灰色的瘦小身影,匆匆跑走了,也不知将他们方才的话听去多少。
即便只是道背影,两人也清楚那是谁——虞年年。
两个人养尊处优,细胳膊细腿,追也追不上。
虞敏敏恨恨掐了把自己哥哥,“该死!”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告密。”虞珩渊担心道,眉间蹙起一道小丘。
“哼,她不敢。如今府里是母亲当家,她才不会为了一个没娘的孩子,得罪母亲。”虞敏敏中气不足,“况且,就凭她一面之词,怎么就能断定是咱们做的?”
虞珩渊甩开妹妹的手,“我是不会帮你的,虞珩玟的凄惨死状,你忘了?我不想去触那个狠毒女人的霉头。”
“不会!虞珩玟当初是喝醉了,没有力气反抗,况且你悄悄偷袭,不会有问题的。”虞敏敏舔了舔嘴唇,说得口干舌燥,“而且,你想想,若是我成为了太子妃,你是我最亲的哥哥,太子是你的妹婿,何等风光?一个瘸腿的人,不会有资格成为太子妃的。”
虞珩渊明显被虞敏敏画的这块大饼吸引了,心神动摇,“可是,就算虞令月腿断了,成为太子妃的也不一定是你,还有别家贵女。”
“你要相信妹妹,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就算最后查出虞令月的腿是你弄断的,父亲也不会对你如何……”
虞年年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的小院,狠狠将门锁上,倚在门上喘粗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
大概是累极了,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抓着胸口的衣襟,一点一点滑到地上。
天沉沉阴下来,大概会有一场大雪,云层中轰隆隆响动,像有腾云的龙翻涌咆哮。冬雷不常见,今年却格外频发。
让自己倒在榻上,冰凉的手指沁出汗,她缓缓阖上眸子,陷入天人交战。
虞敏敏要害虞令月,她应该去告诉虞令月小心防备,但她现如今的处境已经十分艰难,提醒虞令月无疑是得罪了虞敏敏和虞珩渊。
姜夫人又是他们两个的母亲,若是她孤身一人还好,现在身侧多了个燕燕,她不在意自己,总要替燕燕考虑……
她最好,是当做不曾听见,不曾看见,装聋作哑,保全自身,她要学得心狠一些。
而且……既然消息已经败露,两个人为了避嫌,不一定会再对虞令月动手。
虞年年如是安慰自己,但心中依旧惴惴。
她昨日本是要去给马房的婆子送洗干净的衣服,结果撞破虞敏敏和虞珩渊谈话,匆匆逃回自己小院里了。
婆子今早托人传信,让她将衣服送去马房,当面把银钱结清。
虞年年抱着衣裳去的时候,虞令月穿着一身黑色窄袖短衣,镶着一圈白色貂毛,利落翻身上马,唇角上挑,英姿飒爽,眉眼间满是张扬意气。
她心中一颤,目光匆匆瞄向虞令月修长的腿。
凡是尚且炽热的,都不该化作冷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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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虞令月跨在马上那一瞬,整个人都是神采飞扬的,比起坐在舞坊,现在的她眼里有光。
虞年年自己过得悲惨,便见不得任何美好的事情消散。现在的意气风发的虞令月,是虞年年所见甚少的美好之一。
婆子正点了铜币,见她冲去虞令月身边,忙焦急唤着,“你去做什么?”
虞年年拦在虞令月马前,仰着头,扯着干涩的唇瓣,“我有话与你说。”
虞令月略微惊讶了下,马鞭搭在马背上,惊诧与她竟然敢同自己说话。
犹豫了一息,便翻身下马,“有话你便说,我急着去猎场。”
虞年年冰凉的手心里沁出汗,眨了眨眼睛,口中不自觉干涩,于是舔了舔唇瓣,“我昨日见虞敏敏和虞珩渊在湖边说话……”
她将事情的始末同虞令月说了,最后犹豫道,“你要小心一些。”
虞令月上下打量着她,目光让虞年年发毛,总觉得自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她不自觉缩了缩冻得僵硬的手。
“我,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没有理由骗你。”
“嘶~疼。”虞年年捂着脑门。
虞令月缓缓收回弹在她额头上的手指,扬了扬手里的鞭子,“虞年年,我以为能在太尉府安然无恙活了十几年的人,该有些脑子。”
“嗯?”虞年年捂着疼痛发热的额头,有些疑惑。
“明哲保身四个字,你难道没听说过吗?”虞令月明艳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怒气,显得愈发鲜活起来。
“你来告诉我做什么?也不怕惹祸上身?今日我权当不曾见过你,滚吧。”她将对折的马鞭甩在地上,溅起尘埃。
又仰首厉声道,“来人!来人!将她赶出去,现如今什么人都敢往我面前放了吗?
什么年节将至,需要布匹,就是见我年轻好说话想来讨便宜罢了!简直放肆!”
那站在远处,手里攥着铜币的婆子,诚惶诚恐跑过来,扭着虞年年的胳膊与虞令月赔笑,“女郎莫怪,是老奴的错,这就将人带出去。”说着笑嘻嘻打了自己两个巴掌,“莫怪莫怪。”
虞年年让婆子那粗壮的大手钳着,带出了马房,同虞令月遥遥相顾,直到她的身影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被门墙隔住。
虞令月微垂着头,手里拿着马鞭,敲打在地上。
僵硬的黄土上了霜,坚硬非常,啪啪两下,丝毫没有变化。
婆子一出去,便转了谄媚逢迎的脸色,从袖口里拿钱塞给虞年年,继而数落抱怨,“你理那个疯女子做什么?府里谁不要躲着她?”
方才对虞令月的恭敬都是虚的,实际心里满是抱怨。
她见虞年年神色讷讷,明显不知府中看人下菜碟的生存之道,露出些得意之色,“府里上下哪有当她是正经主子的,不过面子情。要不是她前几年按死了大郎君,大家知道她活脱脱是个疯子,连面子情都不稀罕给。”
“连个亲娘都没有,家主又不管事儿,将来还不是姜夫人随意指个人家,翻不起风浪。 ”
虞年年捏着铜币的手蓦然收紧,细白指尖崩出苍白。
她僵硬的扯起嘴角笑笑,点头,“是这样。”
婆子见她虚心受教,颇为欣慰的要拍拍她的手,被虞年年下意识躲过去,一下子脸就冷了,尖酸道,“也是,将来有大造化的人,要伺候贵人的,怎么看得上我糟老婆子。”
遂抬手打发她走。
虞年年没说什么,将钱包好转身离开,唇角扬起了轻快的笑。
翻不起风浪?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虽然别的她不清楚,但虞太尉物尽其用的本质她却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疼惜任何一个女儿,却知道该把她们如何放在最合适的地方。
虞令月光是原配嫡出的身份,就足够虞太尉为她好好谋划个去处,怎么可能如那婆子说的般,随便糟践了去。
太阳愈发偏向中天,按以往的规矩,虞年年早该回来了,今天晌午却迟迟未归。
慕容澹蹙了蹙眉,不自觉走去院子里。大门敞着,却连虞年年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最近总是下雪,房顶稻草铺得不好,漏雪又漏风,姚生正勤勤恳恳蹲在房顶上重新铺稻草。
“姚生。”他唤了一句。
“殿下。”姚生从房顶跳下来,跪着回话。
“你回去!”慕容澹捏了捏眉心,心里暗骂姚生蠢货,自己不过就是想问问他能不能蹲在房顶上看见虞年年。
姚生愣了愣,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又跳回房顶,用疑惑的目光瞧着慕容澹。
慕容澹刚想开口,却又摆摆手,“罢了,没事,你继续修房子罢。”
虞年年回不回来,关他什么事。
姚生挠挠头,继续埋头在房顶铺稻草。
虞年年脚步轻快,几乎是蹦蹦跳跳回来的。希望她刚才对虞令月说得那番话能起到作用。
慕容澹撩起眸子看一眼,不知她为什么有这样疯癫,冷声瞥了她一眼,“还知道回来。”
虞年年跑过去,抱住慕容澹的胳膊,摇晃着撒娇,语气软软的,“好啦,我以后早点回来陪你,不要生气。”
慕容澹才意识到他方才那话说得,像极了深闺怨妇,忙将虞年年甩掉,“谁稀罕。”
说罢匆匆回了房子。
姚生做活细致,房顶的稻草被码的整整齐齐,一看就是那种下暴雨都不怕的。
虞年年自然以为是慕容澹趁着她不在时候弄的,忍不住捂着嘴偷偷笑起来,漂亮的柳叶眼闪闪发亮。
她再没见过比燕燕更口是心非的人了,总是说着这不好那不好,你好烦,却会默默用行动证明他只是嘴硬心软。
虞年年卸下墙角的砖头,露出里面的羊皮口袋,鼓鼓囊囊又沉甸甸的,往破旧的卷案上一放,便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慕容澹斜眼瞧了一眼,平日里还说没钱,原来是藏私了,也不知她留那么多钱不花做什么?下蛋吗?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口肉都舍不得吃,真是愚蠢。
虞年年抱着钱袋子笑得不见眼睛,摸了又摸,最后还是将里头的铜币哗啦啦都倒出来,在卷案上堆成了小山样高。
她招呼慕容澹来看,“燕燕,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慕容澹不理她,她也不懊恼,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凑在他身边,神神秘秘小声道,“这是用来给你换验的,我马上就要攒够了,很快就能给你换一副验!”
慕容澹心中一颤,他自然知道,假如他是真正的燕氏女,被罚作官奴后,这一副验到底是什么价值。
能还他自由身,能帮他消奴籍。同样,验的价钱并不低,像虞年年这样的,省吃俭用许多年都不一定能攒够钱。
虞年年,她真是大梁最愚蠢的人,攒钱为他人做嫁衣裳。
虞年年如愿以偿见到慕容澹脸上震惊的神色,笑得愈发开心了,蹦跳着过去数钱,又与他说话。
“你肯定开心是不是?这些钱我攒了许久呢,等换回来验,你便能出去过好日子了。”她手指一边点着铜币,“二……四……六……”
慕容澹忽觉得喉咙发紧,一阵干涩,难得大发善心,劝她,“你自己留着吧,我不用。”
他的确是不用,真正的燕氏女,在晋阳城外就被他杀了。
虞年年听他的话,心头一软,眼眶里泛起盈盈泪水。明明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只要拥有了,就能拥有自由,结果燕燕最先想到的还是她。
她匆匆抬手擦了把眼泪,摇摇头,“给你,留给你。”
“过了大年三十,我就十五岁了。燕燕,我很快就要被他们送人了,虽然不知道送给谁。”虞年年将眼泪擦干,一边数钱,一边语调刻意上扬,故作欢快的与他道,“你要知道,我可值钱啦!一副验的价格要比普通的高五倍十倍,我大概还要攒二十年才足够,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还活没活着。”
“所以……”慕容澹抿了抿薄唇,神色负责的看向她。
“所以我现在攒够了能让你出去的钱,你替我在外面好好活着,就算是我在外头好生活着了。”她一笑,眼神清澈,分明该是如此苦涩的话,却让她说得十分天真。
“四百九十八……”她将最后一枚铜币放进羊皮口袋,叹了口气,“等到过了年,便攒够了,还能余下几枚,给你租间房子。”虞年年把羊皮口袋扎起来,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心里酸酸的。
“好在我们还能一起过个年。”她勉强这样安慰自己。
房内静悄悄的,慕容澹不说话,虞年年想着俩人马上要分别,心理难受。过了好一会儿,才提起精神安慰自己,嗐,燕燕能获得自由是好事啊,你应该为他开心。
她自己惯会安慰自己,擦着擦着眼泪破涕为笑,问慕容澹,“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虞年年吗?”
……
“因为我大年三十晚上出生的。”
“这名字起得随意吧。”她干笑一声,“我总叫你燕燕,却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