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慕容澹不见了!东西丢了,她攒钱还能去买,人丢了她能上哪儿去找?
“燕燕,你在哪儿啊?”虞年年用手背擦了把眼泪,想想那些下场凄惨的姐妹,就替慕容澹感到害怕,忍不住眼泪往外流。
万一他是被人掳走了,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他才刚刚经历家中变故,他不能再受任何伤害了。
慕容澹饶有兴致的托着腮,看虞年年抱着两个梨子,在院子里一边流眼泪一边喊他,恨不得连耗子洞都要扒开看看。
一时间心情大好,丢了颗石子下去,砸在虞年年肩膀上。
“我这儿呢。”
虞年年泪眼朦胧地抬头,见房顶躺着个人,漂亮精致的像是妖精,是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在笑着看向她。
失而复得,大起大落,心像从高空抛下却安然落地,虞年年蹲下身子,缩成一团,眼泪在黄土上溅起小水坑,然后消失殆尽。
她哭的时候,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若不是看她身体发抖,大概都以为她是睡着了,或者蹲着发呆。
慕容澹长腿一曲,便从房顶跳下来,轻飘飘落地,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尘土。
虞年年倏地弹起身,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抓了一只梨,到现在还没撒手。
慕容澹没想到她会有此举动,一时不察,被她抱了个满怀,连忙嫌恶的将她推开,“滚开,滚远些哭。”
“燕燕,你……你还在太,太好了,我,我以为你丢了。”
哭泣不出声,这个习惯不好,就如现在的虞年年,她脸色青紫,嘴唇发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是哭不出声,憋的,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头发因慕容澹的推搡变得毛茸茸乱糟糟的,手感极好的样子。
慕容澹丝毫不怀疑,他再晚些出现,虞年年能把自己哭得憋死过去。
倒是哭得挺有意思的,和别人不同。
“你,你没事就好。”
慕容澹有意气她,“嗯,晌午进了个贼,我躺在房上睡觉,懒得动弹,便由着他偷东西,想来你不会对我生怨怼是不是?”
虞年年忙点头,眼神真诚,不似作伪,“自然,自然,你是女子,娇弱可怜,不能和盗贼硬碰硬,万一受了欺负怎么办?比起那些东西,我最在乎你,你才是我的宝贝。”
慕容澹生得俊美靡艳,兼之年少权重,以往在凉州,每日出行,必定有年轻女子围在街上,朝他投掷香囊手帕、瓜果鲜花,说些倾慕的话。
但他长到十七八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露骨的表白,当即讥讽,“谁是你的宝贝?不知廉耻!”
“我前几日见隔壁清清和她情郎在一起,情郎说清清是他的宝贝。这不是表达喜爱的话吗?为什么我不能对你说?”
虞年年在西院这个大环境,虽然知道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事,但像这种另有深意的话,她也只能理解个字面上的意思。
既然都扯到情郎了,那虞年年是在什么情况下撞见这句话的,慕容澹大概也知道了,他耳尖意外的染上粉色,语气和表情变得更凶了。
他有意气虞年年,反倒被她气着了,“自然不能说,只有不知廉耻的人,才会说出这种不知廉耻的话。”
虞年年一怔,再乐观开朗,也被他这话伤着了,颇为落寞地垂下头,摩挲了手里的梨子,许久才闷闷说,“那我以后都不说了。”你也不许说我不知廉耻了好不好?听着怪伤人的。
慕容澹进房子里,随意盘腿坐在菀席上。
她抿了抿唇,将两个梨子里最大的那一个递过去,“小鼎和碗筷都丢了,没法子做饭,只能吃这个充饥了。这是徐先生给我的。”
慕容澹哑然,窃贼是在他面前大摇大摆走的。
他单记得房子里都是破烂,却忘了他现在也要靠破烂吃饭……
虞年年还在不知疲倦跟他讲今日舞坊水榭发生的事儿,他用袖子擦了擦梨,咬了口,一点儿也不甜,远远没有哀梨好吃,三口两口囵吞着吃下肚。
这倒霉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虞年年看了看手里的梨子,又看看慕容澹,手指在梨子上摩挲了好一会儿,咽了咽口水,“我不饿,你把我的也吃了吧。”
慕容澹不在意的接过去,一点客气都没有。
虞年年怕自己越看越馋,赶紧站起来收拾屋子,扒开角落里松动的石头,里面的羊皮口袋安然无恙,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又将石头塞回去。
起身去取了套旧衣服,洗得发白,却干净,里衣外衣都有,“燕燕,一会儿将我烧了水,你洗澡吧,顺便将身上的衣服洗洗。”
慕容澹不置可否点头。
虞年年那小身板,一次就能拎半桶水,等她集满够慕容澹洗澡的水,天都黑了。
慕容澹解了衣裳,露出壁垒分明的肌肉,流畅劲瘦,不过分粗野,也不失力量。
虞年年送澡巾进来,恰好见着背对着她,香肩半露的慕容澹,肩上疤痕纵横交错,让她禁不住惊呼一声。
第6章
慕容澹飞快将衣带系上,目中闪过一丝杀意,“你看见什么了? ”
“就看见你肩上的疤了啊!燕燕,他们是不是打你了?你怎么这么多伤也不告诉我?疼不疼啊?”虞年年放下皂角等物,就赶忙上前就要扒他的衣服,想要查看伤疤。
她不知道慕容澹刚才为什么凶巴巴的抵触,但也顾不上太多,只一味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体上了。
慕容澹天生多疑,即便平日里虞年年看起来再单纯无辜,他也不免心生猜忌,想着虞年年刚才到底看去了多少,“早就没事了,你不必多管。”
这些都是早年他在凉州时候,与敌人拼杀,或者与野兽缠斗留下的,皆是英勇的勋章,怎么可能是愚蠢的被那些人鞭笞的?
凉州与晋阳皇都风气不同,凉州地处边塞,崇尚武力勇者,负伤多者,死里逃生,只会让人更加敬佩。晋阳则无论男女老少,皆追寻光洁细腻的躯体,秀丽柔软的体态。
慕容澹自然是为自己肩上深陷的疤痕为自豪。
他摸了摸腰侧的小弯刀,出鞘,就算他慢吞吞的架在虞年年脖子上,这种小废物也反抗不了吧。
铁器碰撞的声音又一响,弯刀被收回鞘中,罢了,即便她知道自己是男子,怕也没有宣扬出去的胆子。
虞年年意外对上了慕容澹的眼睛,忍不住瑟缩,收回了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说没事那就没事了。目光下移,落到慕容澹胸前……
慕容澹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一下子铁青。你这是什么表情?嫌弃还是惊恐?
“滚,滚出去。”他拎着虞年年的后衣领,把人扔出房子,从里面落锁。
虞年年戳了戳自己胸前圆圆鼓鼓的一片,衬得腰格外纤细,又想起慕容澹的一马平川和铁青脸色,以为他是自卑,忍不住隔着门缝安慰,十分真诚,“燕燕,没事儿。你还小,会长的,到时候长得比我的还大。”
里面没动静,她在门外踱步了两圈,以为刚才的安慰不起作用,便继续,“而且这东西长着实在不方便,沉甸甸的,碍手碍脚。若是可以,我一点儿都不想要,我十分羡慕你的,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里面依旧没动静,虞年年忍不住埋怨自己,“你怎么眼睛乱瞟?惹燕燕生气了吧!”
慕容澹越听外面虞年年的温声软语,越觉得胸闷气短,恨不得现在就穿上衣服出去把人掐死,后悔刚才为什么没直接把她抹脖子了。
什么叫以后会比她长大还大?他是个男人,这种话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浴桶又小又旧,他站在里面,水只能漫过他的腰际,露出紧实线条流畅的胸膛脊背,还有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
慕容澹由这浴桶,忍不住联想起一件院子里躺着的破旧门板,黄土飞扬的小院,四处漏风的房子,吃糠咽菜都达不到的饮食条件,还有咯吱咯吱的床榻板……
以及外面蠢得可怜的,房子的主人。
虽然锅碗瓢盆是在他的纵容下丢的,但没了东西做饭,把他饿着,就是虞年年的错了。
他将源源不断的愤怒郁躁,一半安放在狩阳帝身上,一半安放在虞年年身上。
一个是令他落到此境地的罪魁祸首;一个是他单纯讨厌的人,只会哭唧唧的小废物,地位卑贱又弱小,讨厌迁怒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他再一次反思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抹了她脖子?分明这样讨厌。
房间里响着水声,虞年年蹲在外面的院子里,抱膝为以后规划。即便月亮照得周围清清楚楚,她依旧害怕黑夜,便靠在房子的门上,听着里面哗啦啦的水声,勉强缓解恐惧。
以往慕容澹没来的时候,虞年年怕黑,但得省着灯油,于是天还亮着就得强迫自己睡下去。慕容澹一来,事情多了,睡觉时间自然而然往后延迟。
她指甲在地上划了一道,开始思考。燕燕明显适应不太了这样的环境,她改善生活的步伐得加快了。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里面包着十枚铜币,她小心翼翼攥在掌心。
又随手从地上捡了根稻草,在黄土上划拉。
首先画了个圈,放进去两枚:要把门修上,门继续坏着,还会引来窃贼。
然后画了个小圈,又放进去两枚铜币:去找找人,看能不能买到旧的小鼎和碗。
最后画了个大圈,将剩下的六枚铜币都放进去:这些留着给燕燕做衣裳鞋子。再买些粟米给他吃,省的总吃糟糠他吃不惯。
虞年年看着空荡荡的手绢,望着清冷的月色微微叹气,上个月洗衣服挣的钱,一下子又要花出去了。
照这样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贿赂人给燕燕做一副“验”,把他送出去过自由的日子。
她马上就要十五岁生辰,看姜夫人和家主的意思,应当是已经为她找好了去处,她要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贵族豢养的家姬出逃,从那些官差里换副验,会要十倍的价钱。一个不巧,官差跟主家串通了,给了钱还要被抓回去。
两相权衡,还是给燕燕攒钱容易些。反正她一开始带燕燕回来就打着这个主意,让他替代自己出去,自己得不到的自由和快乐,让他代替自己来领略。
她托着腮蹲在地上,一边竖起耳朵听房子里的动静,不多一会儿,就有些昏昏欲睡。
墙外冒出半张人脸,惨白的与夜色月光衬托,失了颜色的嘴唇和汗湿的头发,像坊间传闻的女鬼一样。
虞年年半睡半醒之间,吓得一个激灵,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她胆子小,怕黑怕鬼怕冷怕热,小姐身子丫鬟命。
“哐啷”一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她再定睛一看,那张苍白的鬼脸是萱女。
萱女眼角的胎记淌着血,静默看着虞年年,可怕又虚弱,指甲抠在墙上,看样子体力不支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虞年年赶紧小跑过去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墙的那头,气喘吁吁拉到墙的这头,萱女从墙上掉下来,砸在她身上,五脏六腑都快被压碎了,胎记上淌的血蹭在她脸上。
“门坏了,你怎么还翻墙?”虞年年忍着疼把萱女扶起来,两个人一并坐在房子前的台阶上。
她咳了两声,喉咙里都是血腥味。
萱女没说话,转头轻轻抚上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在她细嫩的皮肤上,有些蜇痛,虞年年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却没说话。
“年年……”萱女的声音像是从虚无缥缈的天外传来,空洞无神。
“嗯?”这是萱女第一次如此亲昵的唤她,“咳咳……”她刚想说话,喉咙里又冒出血腥味。
“我母亲死了,我明天要走了。”
虞年年心里一惊,情绪激动扯动内脏,抽痛,“你去哪儿?”该不会要寻死吧?
萱女摇摇头,她忍辱含垢在太尉府,都是为了母亲,现在母亲不在了,她得另谋去处。
“明日陛下会在街上纵马,我要去拦马。”萱女眼睛里光芒骤然一闪。
虞年年额上起了一层冷汗,握住她的手,“陛下的马会踩死人的。”
纵然狩阳皇帝荒淫无度,暴虐成性,但每次上街,总有不少想改命的女子有意等在他的必经之处。
本朝并不注重女子贞操,多的是妇人再嫁,宫中最得宠的李夫人以前便是市坊里杀猪匠的媳妇,在陛下长街纵马时候被看上的。
怀有梦想的人许许多多,但成功的寥寥无几,大多都因躲避不及死在马蹄下了,听闻宫中特意用马和狼□□产出异兽用作皇帝坐骑,所以异常凶猛些。
萱女铁了心,凑过去给虞年年看她的脸,那眼尾处嫣红的胎记,用了红色颜料刺出瑰丽的牡丹,妖异又新颖,怪不得会流血。
她在虞年年手腕处蹭了蹭,“行的。我今夜同你告别来,攒下的粮食,还有煮饭器皿扔在你墙角了。”
虞年年这才知道刚才那“哐啷”一声,掉下来的是什么。
“我去挣个富贵,好了便接济你。”
虞年年不要她接济,“你好好活着就成,我只要你活着。”
萱女咧开嘴,露出笑,与眼尾牡丹相应,竟不知谁更艳丽些,弯腰用力抱抱她,“你也好生活着。”
虞年年感觉自己脸颊上冰冰凉凉的,一摸,是泪水。萱女要去危险的地方,要拼命一搏,她没什么理由资格阻拦,这里对萱女来说本就是地狱。
“我帮你梳头吧,梳得漂亮,陛下一定喜欢你。”虞年年拉着她出院子,回了萱女的房子,这还是萱女第一次走虞年年家的正门。
与萱女同住的是清清,她早倒在床榻上睡着了,脸贴在被褥上,发出小小的鼾声。
虞年年小心翼翼,不弄出一点声音。取了篦子,两个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对着月色,为萱女梳头。
她只会梳简单的发髻,便用篦子沾了头油,给萱女头发疏通了,用木簪挽了个低髻。
萱女用胭脂在唇上和面颊上晕开,一时间增色不少。
这些都是她的情郎们送的,一直没什么用的机会。
“真好看。”虞年年眼里湿濡起来,却笑着夸她。
无论萱女成功与否,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萱女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大抵明白你说,你那奴隶是你希望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