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唇线绷直,脸亦严肃了,她眼底的泪消散去,空留一片冷淡,“只要婚约尚在,他们就不可能不帮,除非你不想开口。”
她挑唇,“阿姒,你向来听话,断不会让我对你失望吧。”
楚姒怔愣住,竟点不下头去。
她从幼时就羡慕楚瑶,可以无忧无虑的在袁夫人怀里撒娇,而她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看着她们,无论她如何努力的表现,袁夫人的眼里从没有她这个人,她活了十四年,没得到过一点疼爱,袁夫人和楚昭鹤漠视着她,当她是阿猫阿狗,她待在角落里,看了十几年,也盼不来他们的关切。
她以为这次之后,袁夫人会觉得亏欠她,她却算错了人心,芥蒂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即使她受了委屈能换来袁夫人一时的关心,但十几年的薄待不是假的,就像袁夫人所说,谢家拿楚家当垫脚石,现在她亦是楚家往上爬的垫脚石,没有解释,没有借口,没人会问她愿不愿意,她必须要承担这些责任。
可是凭什么?
她早该死心的,高贵的亲情她岂能奢望,她是楚家的臭虫,除了阿兄再不会有人把她当作家人,她在夹缝中成长,从此冷彻骨髓。
门被敲响。
袁夫人往她肩膀上一抚,起身往出走,正在门边和谢清妍碰面。
谢清妍乖巧的屈身施礼,“阿妍见过伯母。”
袁夫人虚托着她的手,目露慈爱,“阿姒听你来开心的不得了,快进去吧。”
谢清妍便提着裙摆小步进了门。
袁夫人嘴角的笑收住,瞥着一旁的绿竹道,“去端些茶点进房。”
绿竹应下声。
袁夫人便下台阶走了。
谢清妍一到屋里就活络起来,蹦蹦跳跳转过屏风,一屁股坐到架子床上,瞅着楚姒笑,“阿姒,我阿兄托我来瞧你。”
楚姒禁不住羞,“阿妍姐姐不要拿我开玩笑。”
谢清妍比她大两岁,但性子调皮,很能跟人打交道。
绿竹捧着茶点进来,为她们沏好茶又悄声离房。
谢清妍捡一块乾酪进口中,嚼一半又嫌腻,忙啄口茶才不慌不忙的从香包里摸出个木盒塞她手里,“阿兄叫我给你。”
她脱掉脚上的高齿履,直接钻进被窝里,跟她抱怨道,“大早上就要我过来,冻得我走不动路。”
楚姒被她的脚冰的一个寒颤,身子朝里缩了缩,让她躺下来,眼睛还看着木盒,欣喜之色难掩,“他有心了。”
谢清妍催她,“快打开看看。”
楚姒便揭开木盒,里面躺着一只金臂钏,她拿起来观看,那钏身镶嵌着数颗玉石,灼灼其辉,望之炫目。
谢清妍立时艳羡,“我阿兄可真不厚道,都没给我留一只,这金臂钏整个建康都不定有,我记得洛阳时兴这饰物,女郎们皆佩戴在手腕上,很是好看。”
楚姒小心翼翼地伸手将金臂钏带好,抬起来看,当真称的细腕皓白,肤如凝雪。
谢清妍赞叹两句,“阿兄有眼光,确实配你。”
楚姒面颊烧粉,挑别的话道,“他没受伤吧。”
“那是自然,我阿兄若是都伤到了,那洛阳大约就保不住了,”谢清妍跟她吹嘘,鼻子都快翘上天,“我们谢家的北府兵可不是说着玩的。”
楚姒侧身注视着她,“那往后还会打仗吗?”
“……阿兄只是暂时打退了魏国,目前敌兵虽退居千里之外,但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魏人狡诈,北地大片被他们占领,洛阳又极其繁华,商贾遍地,他们必定虎视眈眈,”谢清妍凝重道。
楚姒哑然,连年征战,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谢清妍看出她不安,便调出一副笑脸来安慰她,“往年北府兵新立,我阿兄都要亲临战场,这次之后就不用四处奔波了,北府兵已成势,洛阳一战,我阿兄直接垂坐堂前,令杜忠率兵前去围剿,大获全胜。”
她没说谢煜璟在前去洛阳的路上差点中埋伏,若不是他反应迅速,可能就死在半道。
楚姒吊着的心有些微放平,她探手在床头摸索着,半晌拿出一个香囊,往谢清妍手里一放,小声道,“我在里面放了辟芷和江蓠,可驱秽气。”
谢清妍翘一边眉,嬉笑着将香囊扔袖中,“原来我成了你们的信使。”
第6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6
楚姒轻咳一下,自不多话。
谢清妍顿生紧张,“如何就落水了?”
楚姒淡笑,“天冷地滑,不慎跌进水里。”
谢清妍狐疑的睨着她,“阿姒,你说的太过敷衍。”
“本就无意,你瞧着敷衍却是事实,”楚姒道。
谢清妍砸砸嘴,话头落在其他,“你身体估摸比不得从前,以后还得小心。”
楚姒嗯着。
谢清妍想了想,拿肩撞一下她,“我平日在家中习剑,西席①是我阿兄麾下一位女将,名唤夏岫英,为人很温和,阿姒你要不要也随我一道习剑,就当作强身健体了。”
“……不妥吧,”楚姒窘迫道。
谢清妍看她脸笑,“你是怕阿兄知道了,觉得你不矜持?”
楚姒平躺着身,仰脸朝上看,“我平时出门很少。”
不是她想出去就能出去。
谢清妍了然,随即道,“我去和伯母说,她定会同意。”
楚姒抿嘴。
两人闲话一段时间已到晌午,袁夫人过来要留谢清妍用膳,谢清妍便提了让楚姒去谢府习剑的事。
袁夫人面色不太好,“阿姒体弱,舞刀弄枪的她不适合,回头要是伤到自己,得不偿失。”
谢清妍弯眼笑,“伯母放心,西席给我们配的是木剑,不到练成不会用真剑。”
楚姒安静的侧卧着,神色瞧不出悲喜,袁夫人瞟一眼她便很快收回,还是不同意道,“阿姒说到底还未嫁进你们府里,这样随意出入谢府,少不得惹人闲言碎语,她是女子,名声何其重要,这事当真不好。”
谢清妍皱眼道,“我和阿姒自小交好,我也常出入这里,从未见有人嘴碎过,阿姒现在身子差,更要将养,剑术向来养人,便是阿姒学不成什么,也能恢复体质,这样的好事伯母您就不要推拦了,我阿兄也不长在府里,他每日早朝过后还得练兵,连我都很少见他,您就当让阿姒过来陪陪我吧。”
袁夫人凝目沉思,良久她扬唇一笑,“既然阿妍你如此说,我却是多虑了,阿姒甚少出府,闺中知交也就你一人,你们小姊妹一起算解闷,我再阻拦就是我不通情理了。”
谢清妍半斜过脸给楚姒递了个眼神,得意极了。
袁夫人仅作不见,拂开卷起的袖口和她们说笑几句,她叫人在前屋摆膳,便不打搅她们回自己院子去了。
谢清妍膳后又待了些时候才走。
她走后大约一盏茶功夫,袁夫人折回了樟檀院。
楚姒歪依在窗边,看着她趟过院里的青石板,阴沉着面一路踏进门。
“阿姒,入谢府是你的主意?”袁夫人拉过长杌坐到她对面,脸上的凶明晃晃的显露给她看,“我曾经说过,不要给楚家丢脸,你还记得吗?”
楚姒拢好衣袍,柔和着嗓音道,“家家,我没想过去谢府,阿妍姐姐太过热情您看得见。”
袁夫人冷视着她,“你阿兄的事不用你再去开口,楚家还不至于到卖女儿的地步,我还是那句话,若你在未出阁之前做下出格的事,我绝不轻饶。”
楚姒嘴唇翕动,“为什么家家一定以为我会做出丑事?我在您心里没一点信任吗?您一面要我去求谢家,现在又说出此话,我怎么办都不能让您如意,我只是好好的待在院子里,阿妍姐姐过来看我是好意,您为何要把我想的如此不堪?家家,我是您的女儿吗?”
袁夫人倏地起身,直直地瞪着她道,“你在责怪我?”
楚姒落寞垂首,喃喃道,“不敢。”
袁夫人绕过长杌,在屏风边站定,“我让你求谢家,不是要你进谢家求,这样低三下四只会让谢家人更看低我们,你太小了,很多事我没办法和你说清,谢府你可以去,但是你及笄之后便不准了,他谢煜璟一日不放话娶你,我便不准你再主动往前凑,阿姒,我不会害你。”
袁夫人说完,冗长的叹息出,她争了这么久,到这个时候却胆怯了,她养了楚姒十几年,用时竟不忍心,妇人之仁说的可不就是她。
楚姒揪紧衣襟,锁紧双眉道,“是。”
袁夫人转过屏风,静默离开。
楚姒重新靠回窗边,目送着她直到不见。
她怅然地勾出一抹笑,迷茫丛生,她还有四个月就要及笄了,谢煜璟没来过府里一趟,他们的婚约像一条将断未断的线,她提心吊胆的期盼着他能过来敲定婚事,可是他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会送衣物送饰物,说明他有空,只是拖着时间罢了,或许真像家家说的那般,他没想娶她。
屋外寒风吹过,落雪坠地,绿竹过来扶她上了床,她缓缓闭上眼,再不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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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妍一回府就去找谢煜璟,被仆从告知他在书房,便顺着路往北边去,还未转出廊下,杜忠就一脸愁容的出了书房。
杜忠看见她,连忙一抱拳。
谢清妍将手背到身后,故意关切道,“杜将军怎么了?”
杜忠讪笑一声,拱拱手急速走开。
谢清妍没趣的撇嘴,三两步跨进书房。
谢煜璟没看她,他舀一小勺水将香炉浇灭,提起下摆盘坐到锦席上,浅淡着声道,“她怎么样了?”
“还卧床,跟我说话都咳嗽,”谢清妍道,屈腿也坐下来。
谢煜璟眸色渐沉,翻两只小杯倒茶,推一杯给她,“怎么落水的?”
谢清妍吹一下热茶,小小的喝一口,“阿姒说是不小心滑倒,可我不大信。”
谢煜璟眉心微皱。
谢清妍置下杯,仰身在凭几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散漫的晃着,“我看她实在可怜,出府都不让,他们那一家子也不见得对她有多好。”
建康的贵女出府结伴游玩是常事,被困在府中不让出的还从未听闻。
谢煜璟呷着茶,“南地贵族多拘谨,比不得我们爽气,你若心疼她,以后多去找她玩。”
谢清妍往小桌上一拍,挺起身对着他谄媚笑起,“阿兄,我邀请阿姒过来府里习剑,她答应了。”
谢煜璟眼皮未抬,音色平稳道,“你过分了。”
谢清妍朝后缩去,嘿声笑道,“我是为她的身体着想,修习剑术能帮她恢复康健,总比在闺房里强。”
谢煜璟颠两下茶杯,忽地一下将茶水泼进炭火里,只听滋滋两声火就灭了,他才道,“她会被人指指点点。”
“谁敢说,我撕烂他的嘴,”谢清妍柳眉倒竖,目火汹汹,蓦地她心头一跳,支支吾吾的看着谢煜璟道,“阿兄,阿姒还有几个月就要及笄了……”
谢煜璟夹起铁盖罩住炉子,脸庞未现半分思绪,“是得准备好及笄礼。”
他说的轻描淡写,淡然的让人看不出一点虚伪。
谢清妍心一横,咬牙问他,“阿兄,阿姒快十五了,你们的婚事难道不该说吗?”
谢煜璟看向她,“轮不到你操心。”
谢清妍霎时噎住,她匆匆自袖口里掏出个香囊,放到他面前,“阿姒让我给你的,她心里有你。”
谢煜璟腾手拿起那香囊,轻微一嗅,香气沁人心脾,他随意的将香囊系在腰间,与她笑道,“阿妍,你管的太多了。”
谢清妍大震,她睁圆了眼,“我听底下婢女说起,那个柳漪很是仰慕阿兄,阿兄留她在府中,是打算纳她为姬,还是准备娶她为妻?”
谢煜璟收起笑,神情阴冷的看着她。
谢清妍寒噤一瞬,她当即起身向他俯身道歉,“阿兄莫怪,我失言了。”
谢煜璟将手放到膝上,嗓声能刺伤人,“我留那个医女,仅是为家家的病,你若再敢胡言乱语,回头领了罚别哭。”
谢清妍怯懦的瞥他,嘴里还在替楚姒说话,“阿兄,你岁数不小了,阿姒及笄后你们还是早早定下吧,她在楚家过的也不好,你娶她回来,也算是带她脱离苦海。”
她忖度着他的心思,把下面的话连着说出来,“你若不愿娶她,就不要再做那些让人误会的事,她那般好,自有人会来娶她,你也别耽误她,骗了她的心,还要耍着她玩,这样太可恶了。”
谢煜璟的手攥成拳,闷声不吭。
谢清妍直觉天灵盖抖三抖,吐吐舌头溜了出去。
风吹的竹叶沙沙作响,偶有的几片枯叶掉到地上,被风卷起在空中翻腾几周又徐徐飞落,恰好钻进窗里,落在谢煜璟的膝头,他犹自失神,过了好久才醒转,他轻捏起那片泛黄的竹叶认真翻看着,想从中寻找出一点绿,他看了许久,除了发现竹叶黄中带黑,连一丝绿意都看不到,他目露绝望,放手任那竹叶跌落。
他的手抚上腰间的香囊流连忘返,过半晌,他轻轻将其解下来揣进怀中,提脚出了书房。
细雪降落,白了他的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西席:先生,老师
第7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7
楚瑶挨罚后老实了几天,见着楚姒虽还是藏着怨恨,但表面也能装出亲和来,倒也让楚姒安适了两日。
可惜好日子过的太快,她病好的差不多就没那么清闲了,楚府的规矩多,袁夫人更是大家出身,后宅的行礼请安都得照着办。
化雪的天出太阳也冷,绿竹极为小心的搀着楚姒踩在石阶上,地面浸着冰水,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待上了屋檐,两人互视着笑,楚姒放开她的手由她帮自己理衣裳。
“阿姐今日竟来看家家了,我还以为阿姐懒在院里不想出来,”楚瑶跨过台阶进到檐下,她穿一身蜜合色对襟袄,显得俏皮活泼,就连话里的讥讽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也似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