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得凄厉,嗓声里带起的波澜刺得席中人心潮翻涌。
楚姒松开手里的勺任其沉入碗底,她的胸口闷堵住,眼中急速蓄出泪,她本来就不应该期望的,家家她会为了楚家牺牲掉她,她不过是楚家的弃子,只要楚家能重新立在世家之巅,她和阿兄都可以被当作铺路石,他们生来便没有自由,活着就是为了家族兴旺,只要楚家能重燃兴火,他们就得榨干自己的血肉,只有死才能解脱。
第12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12
一室安寂,就连呼吸都可闻。
谢煜璟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出声道,“伯母,您想调阿琰去何地?”
楚琰难以置信的瞪着他。
谢煜璟对着他翘一下眉,笑意潜藏在眼底,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袁夫人叹一声,道,“我听说徐州刺史才被调离,徐州将好离我们楚家庄园近,阿琰过去不至于遭罪,阿璟,这事你能帮我在陛下面前提一提吗?”
谢煜璟品一勺菰菜羹,从容道,“伯母有所不知,徐州刺史之所以被撤职,是他在当地大肆引进流民,流民一入徐州就抢占庶民的田地,并且偷鸡摸狗之辈也层出不穷,这些流民都没有户籍,极为不安分,随时随地会出现暴动,据我所知,徐州上一年死伤就有数千人,且因此还引发饥荒,数万平民出走,徐州已不如往先了,我记得陛下到现在还未找到合适的人前去徐州,您要真的想让阿琰去,我或可与陛下说道。”
袁夫人听闻此话顿觉忧愁,她是有心磨砺楚琰,但也没想过要他受大苦,真像谢煜璟这般说,那徐州着实不能去,她再狠,也不能将楚琰往火坑里送。
谢煜璟看出她犹豫,便缓声道,“伯母,其实阿琰往后的路是很顺畅,御史台主管共计四人,他眼下虽只是个治书侍御史,但御史台中各院主事都近年迈,不出三年他就能在御史台中身居要职,您要想他从武,御史台专设有黄沙狱治书侍御史,掌刑狱,控四方罪犯,岂不比一个刺史强?”
袁夫人陷入沉思,良晌她坍下肩膀,失笑道,“是我想岔了,叫你看了笑话。”
她拧过头,瞧楚琰还跟她横眉竖眼,笑着斥他,“阿璟说的你都听到了,以后少进酒坊茶肆,那些文人嘴上说的一套又一套,你可曾见过他们出仕,他们真有能耐,各世家不会收纳他们作为门客?只你是个傻子,他们嘴上说的天花乱坠,那都是假大空!你说你靠笔成宏图,我就看着你能成个什么样的气候,御史台虽比不得当年你外祖的职位高,但好歹也是个百官畏惧的职务,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里面,你脑子里天马行空的荒谬思想都给我倒干净!要是敢做出落人笑柄的事,我第一个不饶你!”
楚琰松了一口气,他感激的冲谢煜璟笑笑,随即向着袁夫人抱拳道,“家家所言我必谨记,断不会让家家失望。”
席上便恢复祥和。
处于里席的楚姒紧攥着手指,脸上却是苍白悲哀,家家在他面前如此,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拖累,她还没嫁进谢府,家家就能跟他开口要官职,等嫁进谢府,家家想狮子大开口都有可能,娶她就等于娶无穷的麻烦,他再善良心里也会有疙瘩,或许现时他不在意,但时间一久他哪里能忍,人心是肉长的,经不起折腾,再深的感情也会磨没,家家她当真一点也不顾及她这个女儿。
外席喝过一轮酒,谢煜璟看着他们心情尚好,便温温笑着道,“伯母,阿姒今日在街上差点出事,随行在牛车边的仅几个仆从,阿姒身旁的婢女更是丢下她就跑了,建康的女郎出行都要带数十人,她一个小娘子在外,街头各色人都有,没有仆从护卫,您看是不是不妥?”
袁夫人面有一讪,尴尬的笑道,“是我疏忽,本想着离谢府不远,阿姒带那么多人过去太张扬,所以就没备多少人随从。”
谢煜璟颔首,“若伯母嫌张扬,往后由我府里派人来接阿姒也可。”
他说的云淡风轻,话里的强硬却闻者都懂。
楚姒听着禁不住勾唇笑,他是向着自己的,这点小事他都放在心上,作为一个男人能心细到这种程度,她还胡乱揣测他,实该小人之腹。
“阿姐的嘴角快翘到天上了,将自己的私事随意告诉外男,阿姐还有脸笑,”楚瑶夹一只木箸搅着碗里的汤,那语气里的酸都溢了出来。
楚姒自顾饮着清水,不答话。
外席间,袁夫人和善的脸快欲维持不住,她僵着声道,“阿璟,阿姒还在闺中,你们还是隔点好。”
稍停一会儿,她又换出一副和蔼的模样,“我也是顾念着你们两人,建康遍地大嘴巴,谁家有些事那整个建康都会知晓,阿姒虽和你自小定亲,但往根了说,她还是个小娘子,万不能在她出嫁前受人非议啊,不然往后在士族圈可怎么抬起头?”
谢煜璟绕一下手指,笑得愈发和顺,“伯母说的是,但阿姒的安全更重要,名声长在别人的嘴里,阿姒只要听不见也没什么。”
当真是不顾及楚姒啊,在他心里楚姒或许等同于猫狗,名节坏了又如何?他又不娶她。
袁夫人的神色沉下去,良晌道,“劳阿璟烦忧,明日我会加派奴仆,再不会出现今日情形。”
谢煜璟粲然一笑,朝她敬酒道,“我敬伯母一杯酒,伯母是我见过的最通达良善的长者。”
第13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13
袁夫人受他奉承,艰涩笑着,端杯回酒。
这一场膳食下来,表面是两厢安好,内里就是五味陈杂了。
谢煜璟待不了多久就告辞了。
他一走,袁夫人再不用掩饰心头火,她先令绾嬷嬷将绿竹抓起来,又单叫楚姒入主屋。
楚姒低眉顺眼的离桌,转过屏风时,楚瑶幸灾乐祸道,“阿姐,你看这次家家还会不会轻易就被你迷惑?”
楚姒侧首睨她,“我未做过错事,家家是明事理的人,绝不会无事生非。”
楚瑶大口包一块肉片,狡黠道,“阿姐天真的可以,你辱了自己,也辱了楚家,家家再明事理也不会饶你。”
楚姒无意识的抓一下腰间的穗子,跨过门往主屋去了。
因是白天,屋内没燃灯,袁夫人靠在隐囊①上,脸色白的瘆人。
楚姒进屋站在门边,细声道,“家家。”
袁夫人微仰下颌,“阿姒,先时我就与你说过,做好分寸,你让谢煜璟送你回来,有想过让人看到了会怎么说吗?”
楚姒绞着手指,“家家,我和他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肢体触碰,难道这样也会让人挂在嘴边说吗?”
建康风气开放,男女也能站在一起闲话,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袁夫人会管她管的这么严。
袁夫人深着眸子看她,“男人最会在女人面前彰显自己,女人往往以为他是真心对自己好,殊不知不过是一厢情愿,阿姒,现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谢煜璟满心满意都是在为你考虑,在你的想法里,我是坏人了,谢煜璟才是对你好的人,对吗?”
楚姒失落的摇首,“家家,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袁夫人抚了抚手腕上的玉镯子,道,“今日御道祸事确实是我始料未及,让你受惊了。”
她说的冷清,话语里并没有一点抚慰楚姒的意思。
楚姒嘴唇翕动,“家家言重了。”
那镯子上沾了点灰,袁夫人拽出帕子悠闲的在上面擦拭着,“阿姒,我提醒你一句,这次之后,所有建康士族都看得见你往谢府跑,你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随意进出未婚夫家,不管往后谢煜璟娶不娶你,你都会成为旁人的茶余笑料,谢煜璟娶你,他们说你们早已暗通沟渠,谢煜璟不娶你,他们会说的更难听。”
她停顿着话朝那镯子吹了吹,接道,“都往人府里凑了,还落得个被人抛弃的下场。”
楚姒双目一酸,埋头在胸前,有泪顺她的面颊往下流,她哽咽道,“您从未关心过我,您不想我去谢府,您可以在席间和他说,可您不想得罪他,又觉得我败坏了楚家的门楣,您奚落我我听着,这是我咎由自取,可是家家,我到底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您的话也会中伤我,我再自我安慰,您是为我好,我也会悲伤难过。”
她仰起头,睁着泪眼直直的望着对面的人,“家家,做您的女儿太难了。”
袁夫人喉间堵住,那满腔的怒火在她无声的哭泣里熄灭了,袁夫人沉沉的盯着她,片刻答不出话。
楚姒抬袖子拭掉泪,提起衣摆跪倒在地,“您罚我吧,我当罚。”
袁夫人扔掉帕子,双手互握在一处,凌厉的眼眸眯成一条线,“回屋去,抄二十遍《孝经》。”
楚姒给她磕了一个头,佝偻着腰退出屋。
屋内袁夫人握紧拳头,愤恨只在一瞬就显现,谢煜璟不愿帮她,楚琰的热血是无用物,那位不会给楚家翻身的机会,她所做的努力全白费,得另谋出路了。
楚姒出来就听到绿竹的惨叫声,她候在石凳旁,静看着绾嬷嬷拿藤条抽打绿竹的嘴巴,一下一下打的她满嘴都是血。
时间不长,绿竹挨不住昏了过去,绾嬷嬷让两边的老嬷嬷将人抬起来,准备拉出去发卖。
楚姒连忙上前阻止,“绾嬷嬷,绿竹侍奉我的年数长,我没了她会不习惯,念在她是初犯,放她这回吧。”
绾嬷嬷长得慈眉善目,性格也温吞,即是她开口求情,她便没有再为难的意思,让那两人将人送回樟檀院,她搓一下手,语重心长道,“女郎,老奴说一句,这弃了主子的奴婢有一次就有二次,您这回是好心留了她,保不齐她心上还记恨着您,这罚说的不好听些,是因着您的缘故才打的,她从前再对您忠诚,这次后说不定就离心了,您留着她,自己要有个提防。”
楚姒点点头,转步走出了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①隐囊:软性靠垫,出自《通鉴》
这张后男主逐渐狗男人化………
第14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14
下午天阴了,宫中内侍入谢府传唤谢煜璟进宫。
谢煜璟将到德阳宫时,大雨倒下来,内侍手忙脚乱的撑开伞为他挡雨。
谢煜璟大步朝前,雨水过他足下绕道流去,只浸湿了他的鞋边。
他走到殿门前,扬袖往面上抹过,那两扇大门自内打开,内侍尖利的嗓音传出,“谢都督,陛下叫您进来。”
谢煜璟背手在身后,跨过门槛到殿内。
殿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参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气味,闻着就让人作呕。
绕过屏障,就见那地上放着一人宽的丹炉,临左侧有一人盘坐在蒲团上,他打扮的像个道士,只面容浮肿,眼睑乌青,瞧着气虚的很。
谢煜璟皱起眉,伏地拜倒,“陛下。”
司马骏挥一下拂尘,吊梢眼微垂,视线落在他的背上,“阿璟来了。”
谢煜璟问道,“皇上叫微臣来,是为的豫章郡?”
司马骏吐纳一口气,闭目做冥想状,“你调了多少人过去?”
谢煜璟道,“北府兵才下战场,多数伤亡,能抽调出来的在少数,微臣目前只让杜忠领一万五千人先去了。”
司马骏不满意,“人太少了。”
谢煜璟挑一边眉,“陛下所言甚是,奈何微臣确实手中无人可用。”
司马骏从蒲团上起身,转到角落的柜子旁,自里面取出一只小瓶,倒了三粒丹药便急忙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道,“阿璟,朕只有你能用。”
谢煜璟凝视着地上的石砖,上面雕刻着飞天神像,栩栩如生,他出神道,“陛下的中军呢?”
中军直属司马骏,主要职责是守卫皇宫,保护司马骏的人身安全,不过必要时刻也会赴往地方作战,譬如南渡时,王家私兵被杀尽后,就是中军负责断后,但也死伤惨重,入的建康后一度无法恢复元气。
食过丹药,司马骏浑身燥热,他踢掉重台履,身体歪在榻上,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中军也就两万人,这二十来年他们都没有出过建康,不用朕说,你也该知道他们就是一群绣花枕头,真放他们去,只怕有去无回。”
谢煜璟便无奈道,“北府兵不能再出外,他们需要时间休息,陛下此时要人,微臣这里拿不出,不过……”
司马骏耷拉着眼问,“不过什么?”
谢煜璟说,“桓家的温铁军,陛下没想过重新重用吗?”
“桓家无人在朝,温铁军已然是府兵,朕就是想用,也没有由头,”司马骏缓过劲,在榻上翻了个身,他身上全是汗,精神也疲惫,困得要睡着。
谢煜璟盯着他,“那就赐他们官职。”
司马骏扑哧着笑,“个个都说自己有病,朕总不能让他们拖着病体上朝。”
“您说的是桓家嫡系那一支吧,”谢煜璟也笑,“桓家又不是只他们那一脉,旁支莫非就不是桓家了?”
司马骏捏一下眉尖,“你叫朕提拔桓家人,又是选的旁支,阿璟,你这算盘打的真精啊。”
谢煜璟将笑收住,“微臣的算盘是为陛下打的。”
司马骏转过头,看他道,“让朕来做坏人,你还说是为朕,就是迷魂汤也得是甜的,你这实在苦了点。”
谢煜璟舒展开眉,“温铁军目前在桓渊之手中,陛下想用,他却卧床不起,既然这个郎主不听话,陛下换一个听话的不好吗?”
“这能行?”司马骏反问他。
谢煜璟笑起,“他们能在建康扎根,靠的您,光想着得好处,一点付出都没有,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他们要敢抗旨,这建康的贵族圈里就再也别想融进去,能让他们进建康,那也能轰他们出建康。”
司马骏乐的拍手,“阿璟果然聪慧。”
谢煜璟目下幽暗,“陛下属意谁?”
司马骏微愣,“桓家旁支太多,光跟随来建康的就有荆州、冀州、幽州三支,这三支中又以荆州一脉稍显繁盛。”
“荆桓若真论起来,也不比嫡系那一支差,荆州地处江陵一带,近建康且富庶,嫡系能好吃恶劳到现在,大部分原因是他们这一支出钱供着,陛下,谁还想着养闲人,尤其这个闲人还压自己一头,”谢煜璟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