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估她了。
对方除了时不时偷瞄一下自己的脸色,再就是孜孜不倦地擦蹭着地板上的鞋印,根本分不出别的心思来。
觑见冯殊面色依旧不好,夏知蔷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发现了,别的什么不对劲的啊?”
“还应该发现什么,”冯殊说,“发现家里藏了个活人吗?”
“没有藏人!没有!”夏知蔷慌乱地否认着。
“这么紧张……难道,真藏人了?”
冯殊说完,别有深意地看向妻子。
他似诘问又似审视的目光,在夏知蔷脸上停留许久。被盯得后脑发麻、脚发软,夏知蔷背上很快就积满一层冷汗。
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无声的拷问。
“逗你的。”冯殊先松了口,随即状若无事地问起另一件事:
“昨晚去哪儿了,怎么一大早就不在家?”
和他的松快自如截然不同的是,全程被动招架的夏知蔷就像刚坐完过山车,身体掏空,意识涣散,临近虚脱。
她扶住一旁的柜子才勉强站稳:“订单做不完,直接睡工作室里了。”
这话有一大半是真的。
夏知蔷开了家烘焙工作室,遇着爆单,她便会歇在工作室以便连夜赶工。昨天她就是忙到凌晨两点才回来,本想拿点换洗衣物走,结果却碰到了不速之客,然后仓皇而逃。
“前几天呢,为什么也不回家,”冯殊淡着神色继续盘问,“订单这么多?”
“……不是。我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老睡不安神。所以最近不怎么回来住。”
“‘最近’是多久。”
“大概从年后开始,两三个月的样子。”
老老实实回答完,夏知蔷忽地意识到不对:冯殊人在国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前几天都没回家的事?
她被人套路了。
果然,夏知蔷一抬眼就对上了冯殊套话成功后要笑不笑的自得神色。
饶是气得半死,心虚到没立场计较的夏知蔷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她闭口不言,等待冯殊借机发落自己,或者继续追问那几枚鞋印的来源。
冯殊没有。
说了句“自己家有什么好怕的?胆子还没脑仁大”,他重新打开笔电继续刚才的事。
趁这空档,夏知蔷将扫地机器人遥控了出来,准备把最棘手的鞋印给解决掉。冯殊听到声响,眉头轻蹙:
“它很吵。”
“可是……”
“家里应该有拖把的吧?”
是要夏知蔷手动拖地的意思。
弓着腰不情不愿地来回拖了两三遍地板,直到犄角旮旯里都像打过蜡一样发亮,夏知蔷才停下手。
冯殊光着脚巡视完一圈,少爷病发作,突发奇想要喝咖啡——不要速溶也不要外卖,现磨来不及的话,他勉强可以接受挂耳。
挂耳咖啡要冲得好喝,水流及水温都有讲究,不能用饮水机直接泡。
无法,汗都没来得及擦的夏知蔷只得新烧了壶沸水,等摊凉到85°左右,再高悬水壶稳定流速,分三次将粉末浸润。
真是比慈禧还难伺候。
夏知蔷将没加糖没加奶,却足足加了大半杯子怨气的咖啡端给了冯殊。
抿上一小口,男人满意地扬眉,说还行。放下杯子,他对打算继续整理托运箱的夏知蔷道:
“吃了再弄吧,不急。”
“?”
夏知蔷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冯殊的思路节奏。
冯殊抬眼扫了扫餐桌上田婆婆给的早饭:“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填饱肚子,再做其他。”他敏锐地问,“看着挺多的,是两人份吗?”
夏知蔷差点脱口而出,说是的。
她不能这么答。
不论这两份早餐是邻居婆婆送的,还是她自己去买的,“两人份”都是个bug——弄错了冯殊飞机到达时间的夏知蔷,不可能特地给人多准备一份早饭,邻居家的婆婆更不会。
那么,这多出来的一份又是给谁的呢?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无所获,夏知蔷只得撒谎:“这是我一个人吃的。我……很饿,特别饿,非常饿。”
端详她片刻,冯殊露出意外的神色:“食量不错啊。”
说罢他指了指茶几:“那就来这儿吃吧。已经弄乱了,等下一起收拾比较方便。”
在人眼皮子底下吃,就没办法将吃不完的偷偷扔掉了。夏知蔷自然一百个不愿意:
“不好吧,弄脏你的书和电脑怎么办。”
冯殊默不作声地将电脑挪开,再把书全部搬到沙发上,腾出位置。
她又说:“要不,我们两分着吃?我突然又没那么饿了……”
“不用客气,我在飞机上吃过了。”冯殊朝她招手,笑得体贴,“干站着做什么?过来啊。”
无法,夏知蔷只得挪到茶几边,开始咽下自己种的苦果。
小嘬一口豆浆,又咬一口牛肉煎饼,她拿余光瞟着监工一样的冯殊,眼神说不清是求助还是求饶,既惨,且怂。
冯殊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别看我,我又不能下饭。”
“……”
夏知蔷从不是什么解语花。别人扔过来一句话,或者有什么情绪了,她反应慢半拍是常态,慢一拍的时候也有,迟钝得很。
用夏爸爸的话说,自家女儿就是韭菜馅的脑子配上勾过芡的心,日子啊,过得稀里糊涂的。
但再笨的人,这会儿也该从冯殊的行为中琢磨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了。
是为了她把飞机到达时间记错的事吗?还是因为她的夜不归宿?
真是小心眼。
所谓忍一时淋巴结节,退一步乳腺增生,夏知蔷今天在狗男人们身上积攒的怨气眼看就要到顶,她杀心一动,恨不得立刻把那把奶油抹刀给找回来,有一个算一个,全给剁成馅儿,出了恶气再说。
随即她又心虚:貌似是自己有错在先呢。
况且,杀人是要偿命的。夏知蔷为了稳妥过完一辈子而忍受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多忍这一件不多,犯不着。
默默计较着,她心里血光冲天,偏偏面上是岁月静好,腮帮子仓鼠似的一鼓一鼓,宛如一个敬业的吃播博主。
一整份早饭吃完,夏知蔷的胃已经被顶得相当难受了。心如死灰的她,伸出手准备扒拉另一个食品袋。
有人按住了她的手。
夏知蔷疑惑地看向冯殊,对方没头没尾地说“够了”,随后加了一句:
“想把自己撑死?”
“不是你要我吃的么。”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那我要是让你学着收收心——”
截住后半句话,冯殊瞥了眼她委屈至极的神情,叹气:“装可怜倒是拿手。”
弄不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夏知蔷却注意到,对方手背上有几处类似擦挫伤的痕迹,已经发红破皮了。
“这怎么回事?”她问。
冯殊收回手,语气轻描淡写:“不小心碰到了。”他随后起身,“我去洗个手。早饭留一点,突然饿了。”
确定不用将剩下的东西强塞下去,夏知蔷感激涕零地目送这人去洗手间。
她将豆浆的吸管插上,撕开煎饼的包装卷到一半,又给小笼包淋了姜醋,最后还细细剔去一次性筷子上的竹刺,服务很是到位。
冯殊回来一看,生出种自己娶了个日本女人回家的错觉。
夏知蔷仍坐在沙发上,仰着脸,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个小狗儿似的巴巴地等着人一句表扬,或者说,特赦。
“以后不要外宿,也不要随便换门锁。”冯殊在沙发上落座,“还有,换锁师傅不穿鞋套就放进门的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夏知蔷听到后面半句,恍然大悟:换锁师傅……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完美的借口呢?
她忙不迭地答着好,起身整理行李箱去了。
本就毫无胃口,冯殊抬眼看到她忙进忙出的身影,皱皱眉,索性放下了筷子。
恰巧,他手机一震:
【我姑姑说,你老婆确实有个哥哥,不是亲的,是她那个后妈的儿子,一直跟着亲爹生活,和夏家来往不多。】
这个备注名为“陈渤”的人随后追了条过来:【你结婚也有大半年了吧,连这些都不知道?】
夏知蔷的事情,冯殊多少知道一些。
就比如她爸离婚后和那位阿姨在一起很多年,算是组合家庭,只是为着各种原因没去领证;他也知道,阿姨还有个儿子,但冯殊和夏知蔷结婚请亲戚吃饭时,这个所谓的哥哥并没有出现。
现在看来,冯殊知道的,远没有他不知道的多。
想起莫名出现在家里、衣衫不整、还结结实实挨了自己一拳的嚣张男人,想起他离开前颇有意味地说“我从来没把知知当妹妹看过,她也一样”,冯殊放下手机,捏了捏眉心。
他再抬头,就见夏知蔷拿着个变了形的眼镜走到自己面前。
这幅眼镜冯殊已经用了三年多,细金丝边框架,材质轻盈,低调耐看。他近视度数很低,眼镜不是必需品,这回不过是在机上要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才戴着防蓝光。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它在一场毫无预兆的打斗中被踩成了废品。
夏知蔷懵懵地问:“怎么成这样了,压着了?”
“嗯。”含混地应了句,冯殊抽出她手中的眼镜,随手抛进垃圾桶,动作语气中皆有种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夏知蔷没着急走,问他:“明天休息?”
“半天班。”
“哦,那你现在……”
“还有点事要收尾。”冯殊抬眼,“有话就直说。”
夏知蔷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忙。我补个觉去,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一溜烟跑了。
夏知蔷从来没有这么快速地洗完过一次澡。胡乱吹干头发,她钻进被子,把自己蜷成了一个球。
她太难了,也太累了。
熬夜累,撒谎累,应付凌晨时的崩溃和刚才的提心吊胆,更累。
半梦半醒的边缘,夏知蔷奇长的反射弧终于完成了任务,在脑中丢出个疑问:既然没有钥匙,冯殊又是怎么进的家门?
她直接吓清醒了。
差不多同时,夏知蔷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有人掀开被子躺在了旁边。
他在耳边吐气温热:“睡了?”
第3章
冯殊呼出的热气像羽毛,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夏知蔷耳后轻刮着。她本就怕痒,当下恨不得立即“醒”来,一脚把这人踢下床去才好。
她不能。
咬紧牙关强撑,夏知蔷定住不动,打算将装睡进行到底。
一双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肩。
冯殊整个人又靠近了些,手掌跟着开始移动,从肩头缓缓滑到小臂,中途换个方向,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后腰上。
夏知蔷牙根已咬得发酸:这里,可是她全身上下最怕痒的地方。
此刻的她就像一颗海胆,外层看似坚固,其实内里早已软烂一团,戳一下抖三下,任人宰割,屁用没有。
见夏知蔷将头蒙在被子里,耐不住地钻来扭去,冯殊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真睡了?”
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终于破功,夏知蔷翻身掀开被子,头发丝乱糟糟地糊在脸上,露出来的眼里全是愤恨与不甘。
“你要——”
冯殊说“别动”,突然用手臂支起上半身,压向夏知蔷。
她下意识不敢再动弹,肢体僵直,防备满满。
夏知蔷鼻端全是混杂了洗涤剂香味的异性气息,搅得人脑子里风生水起。
气氛如此不单纯,夏知蔷自然忘了冯殊到底怎么进的门这件事。
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肩膀,说:“那个,我有点累了。要不咱们先睡会儿,等一下再、再……”
没好意思讲出口的那些,她用欲语还休的眼神说完。
顿住动作,冯殊细细看了眼仰躺着的女人,视线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在夏知蔷脸上身上逡巡了几圈。
将身体撑起一点,他问:“待会儿再做什么?你讲讲清楚。”
这还要怎么讲清楚……
夏知蔷的脸已经红得像地里烂熟的番茄。她摇摇头,手指攥着被角往脸上拉,妄图遮住羞赧。
冯殊扯开她刚拉起来的被子,再用手指一点一点拨开覆在她颊上的发丝。
拉了窗帘的室内昏暗安静。逆光中,男人眼神温柔,动作比眼神更温柔,他指腹时不时擦过夏知蔷的脸,力度极轻巧,像在触摸易碎的名贵瓷器。
直到发丝都拨开了、捋顺了,冯殊才停下手里的动作,随后,缓缓低下头。
呼吸相闻,夏知蔷认命又羞怯地闭上了眼睛。
“小骗子,”附在女人的耳畔,冯殊低声说,“不好意思,要让你失望了。”
他说完翻身躺到了旁边,只一会儿,便进入了浅眠状态。
夏知蔷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又想起那把捅人不一定好使、壮胆也用不上的奶油抹刀。
也许,拿来自杀正好?
她好想给自己来一刀,一了百了,愿天堂没有见到风就是雨的自作多情。
直到身侧人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夏知蔷才敢一点点转过僵硬的身体,面朝床边发呆。
婚前到婚后,她跟冯殊相处的时日加起来连一个月都没有,远谈不上彼此了解。可夏知蔷仍能肯定这人有些反常。
他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在故意为难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