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车林嘉禾已经预约好了,她打算中午跟沈凌君见个面,下午三点就往回返, 这样天黑之前就能回到民宿里。
等晚上颜威回来了, 她再把今天全部的事情跟他谈一下。
矿达公司里势必人多眼杂,颜威没有告诉她今天矿达生日宴的事情,多半是出于保护她。所以林嘉禾也断然不会在生日宴上直接去找颜威的。
林嘉禾坐在车上深深呼了口气, 她想,她与颜威彼此信任, 无论沈凌君与她谈什么内容, 都不会产生太大波澜的。只是,她很少做出这样小女人的事情, 这有些不像她。
车子靠着路边缓缓停下了。
林嘉禾下车后,抬头看清了矿达大楼的全貌。
这栋楼她在查阅资料时也曾看过, 不过那是一张仰拍的夜景图,照片里的大楼亮着一圈璀璨灯火, 衬着后面通明的高楼与马路, 显得雄壮而静默。
而现在,这栋楼的细节一下在她眼前清晰起来。林嘉禾发现矿达大楼只有十层,完全没有想象中高, 但占地很宽广,说明这楼的建筑时间相当早,放在现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中,显然有些浪费。
但正是这样跨越时间的伫立,更显出一种气派。
林嘉禾抱着小臂,朝大楼走近。
楼门前铺着一条喜庆的地毯,地毯两侧摆着鲜花篮,一看就知今天楼里举办有大场面的宴会。此时几个客人正聚在门口抽烟,避开了地毯,把花篮挤得歪歪扭扭的。
林嘉禾看到有一个男的没有穿西装,走来走去很忙碌的样子,想必是工作人员了,于是朝他走了过去。
“你好。”
工作人员立即回以微笑,往前面一指:“参加宴会的吧,请跟我到前面登记。”
林嘉禾跟他走着,顺便说:“我是来找沈凌君,沈总的,不知道你……”
工作人员脚步停下了,转头看了她一眼:“请问你叫——?”
“林嘉禾。”
“奥。”工作人员立即道,“沈总吩咐过,那先不登记了,您跟我这边走。”
林嘉禾跟着他直接走进大楼电梯里,一路上什么人都没碰到,或许除了在门口抽烟的那几位,其他人都已在宴会现场了。
工作人员按下十楼的按钮,然后双手交握直直站着。
林嘉禾问他:“请问,生日宴在几楼举办?”
“九楼。”
“到时候解石也在九楼对么?”
“对。”
“几点开始解石?”
工作人员说:“午饭后,一点到两点之间。”
林嘉禾看了下手机时间,现在是十一点半,她们的谈话也进行不了太久。
电梯到达之后,工作人员领林嘉禾走到办公室门口,替她敲了两下门。
里面传来细长的一声:“请进——”
工作人员扭开门把手,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开了。
林嘉禾下意识回看了一眼,然后转回头,定了定神,迈进办公室。
一个女人不紧不慢迎了过来。
“你总算来了,比我想得晚了点。”
林嘉禾首先看到了她身上的粉色缎面礼服裙,腰臀裹紧,小腿处裙摆的衬纱蓬起来,造型像是一条丰腴的美人鱼。
她脖子上带着一条翡翠钻石项链,上面五颗大怀古形翡翠吊坠色彩各异,配上碎钻堆成的花朵项链,无比繁复。林嘉禾以前在拍卖会上也见过类似夸张的项链,她那时想这东西买来也不过是收藏的,没成想真有人愿意将它戴到脖子上。
好看是不得不承认的,但除此之外,更明显的特征是,奢华。
除去华服,沈凌君的皮肤也十分细白,脸上带着有福气的温和感。林嘉禾同为女人,能够看出她是一个保养到逆龄的女人。
沈凌君也在打量她,但眼神里更多带着探究,并没有太大敌意。
她本人,其实并不像电话里那样难缠。林嘉禾基本可以把情敌这一可能性排除了。
见面后林嘉禾迅速便有了些判断,她礼节性地打招呼:“沈总你好。”
沈凌君招招手,示意她往屋里走,嘴里说着:“我猜你十一点会到,结果晚了。你是不是纠结了一会才决定要来?怕我什么?怕我绑架你?”
林嘉禾说:“没有,我接完电话就决定过来了,只是路上高架堵车了。”
沈凌君顿时扑哧笑了声,她捂了一下嘴,然后在皮沙发上坐下了,看着林嘉禾说:“你也坐吧,坐沙发,或者坐那边的椅子。”
林嘉禾不愿意坐她旁边,于是走到办公桌前,拉开转椅坐下了。
沈凌君双手搭在一起,静静打量着林嘉禾,说:“你跟他真是有点像的,怪不得能走到一路。”
林嘉禾问:“沈总,您约我来这,是什么事?”
沈凌君眼神一眨:“你来我这里,没有告诉颜威,对吧?”
林嘉禾没有搭腔,沈凌君接着又说:“你没有告诉,因为颜威是不想让你跟我见面的,他在你面前的形象太好了,他不会想打破的。”
林嘉禾微微皱眉,不过她早有心理准备,倘若沈凌君说一些关于颜威负面的事情,她也就当听个故事罢了。
“这次见面我会告诉他,我不会保留秘密。”
沈凌君瞥低眼笑了,抹了抹小腿处的裙摆:“那就看你想听多少了。”
林嘉禾看着她,觉得像小女生欲擒故纵的把戏一样,只能说她谈话的段位不太高。
“你想给我讲什么?”林嘉禾双手撑在腿上,身体向前倾,“你把想讲的干脆都讲了吧,直接一点,咱们都节约时间。”
沈凌君笑了笑,问:“你跟颜威认识有多久了?”
林嘉禾说:“不算久。”
沈凌君问:“不会超过一年吧?”
林嘉禾故意没说话,果然没等两秒钟,沈凌君就自顾开口了:“我十年前就认识他了,那时候啊,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
林嘉禾心里头轻微动了一下。
从另一个人嘴里听到颜威的过去,总归令人有些酸酸的不舒服。
沈凌君忽然抬起目光:“对了,你知道颜威大学的情况么?”
她甚至不清楚他上没上大学。
林嘉禾不由摇了下头。
沈凌君说:“他是正经学地质出身的,一直热爱石头,这个倒是没变过。大学前两年,他一直半工半读,或者靠领奖学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反正我见到他时,他身上就穿了件破外套,整个鞋面都是灰。”
沈凌君笑了一下,“哦,不过衣服破,鞋破,有可能是因为他刚搬完石头。他在一个赌石会场里打工,总不能穿太新的衣服对不对。”
林嘉禾抿住唇,轻轻地看着她。
沈凌君笑容很饱满,好像在讲一个外人的事情,跟她半分关系都没有。
“我见到他的那天,或许可以称之为他生命中转折的那一天。我给了他十万块钱,让他替我到场子里随便玩,结果他买下了一块石头,真的切出了特别好的翡翠,又绿又水灵。”
“我也不能让他白忙活啊,于是用那块翡翠镶嵌了一只手表送给他。他接过手表,跟我说,十万元本金太少了,如果我愿意出更多的钱,他能给我赌到更好的东西。他那时候眼神很定,直直地看着你。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于是过了几天,带他去了广州市最大的盲赌公盘,给了他一百万本金,结果,你猜怎么样?”
林嘉禾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他是那场公盘的赌石之王,对么?”
沈凌君意外地朝她看了眼,很快又笑着说:“是啊,我真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只可惜赚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他只不过是拿钱替我忙了一通而已,不过,他也算是过瘾了,也算证明了自己对不对?”
“我回去跟大哥一商量,就把他招进矿达了。矿达一直是翡翠加工企业里的领头羊,如果能够通过高胜率的赌石,以很少的资金获得优厚的原料,那岂不是如虎添翼。对颜威来说,起码他赌石的时候,可以不用穿最破的鞋子了。”
林嘉禾一时听得愣住了,说不出心里是怎样滋味。
许多记忆跨越时间在她脑海中碰上了。那则新闻——史上最年轻的赌石之王,照片中颜威抬起手遮挡镜头,他腕上戴着一枚翡翠手表。
第一眼往往只能看到表象,林嘉禾曾觉得照片中他气场独到,有种冷峻的沉默。可是却不知道那背后其实藏着一个男人全部的青涩与仓惶。
从初认识到现在,颜威一直在暗暗帮助她,无论是助她买下第一块春带彩,让她参加赌石比赛,提示她开自己的公司,还是帮她拿下那块正绿女娲石。
林嘉禾以为这是恋人间的示好,可实际上,颜威却把这视为维持感情平衡的正确方式。
从始至终,他或许从不认为,自己本身是值得喜欢的。生命中的经历告诉他,若想留她在身边,那么只能不断拿赌石拿利益去换。
“颜威他只敢喜欢你,因为在你面前是他从新塑造起来的形象。也因为只有在你面前,他才不自卑。”沈凌君看着她,声音慢悠悠地,“或许你也感受到了,对吧。”
林嘉禾一动不动坐着,固执地看着她。
沈凌君叹了声气:“每次见过颜威,我大哥就跟我说,这小子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上都是强撑出来的。外表装得有多厚,内里就有多脆弱……”
“不是的。”林嘉禾忽然说。
沈凌君止了声音,探究地看着她。
林嘉禾说:“颜威在我面前没有装过。你所说的只是你看到的,你们一直在利用颜威,利用他赌石的能力,毫不关心他其他的方面,那他凭什么对你们交心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哦?”沈凌君笑,“那你喜欢他,难道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喽?他帮你弄到了好翡翠,帮你开起了公司……”
“我自己也会赌石。”林嘉禾看着她,声音微硬,“我不需要他亦步亦趋地帮助我。而我之所以到现在的位置,是颜威他把我架上来的。”
林嘉禾微换了口气,清晰地说,“一直是他在推动我,也是他想要塑造我。”
他说,你有天赋,你不需要放低目标,我可以帮助你做出你想做的事情。
他说,我看你赌石,很羡慕。
他只是想,看她成为他所期待的样子。他不自由,所以希望她可以自由。这其实是一种更加温柔的知遇之恩。
林嘉禾表情有点僵,但她笑了笑,想明白了。
沈凌君面容微微一动,随后叹声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她伸手一下下理着自己的裙摆,
“你们两人相互喜欢,我也不是不祝福。甚至,颜威他愿意送你一块女娲石,我也放下了,毕竟他为公司工作了这么久,好石头也该有他一份。只是——”
沈凌君身体忽然坐正了,轻声说:“人不能只看眼前,要往长远看的对不对,你不要害了他啊。”
林嘉禾愣了:“我为什么会害了他。”
沈凌君说:“你知道他赌石之后,眼睛可能会瞎吗?”
沈凌君的用词很难听,但是,她似乎不了解颜威五感都有可能出问题。
林嘉禾抿住唇,没有出声。
沈凌君看着她,顿时问:“你知道?”
林嘉禾心跳忽然加快了,她稳了稳,定声说:“他可以处理好。”
“可以处理好?”沈凌君一下笑了,“你不会以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毛病吧,像普普通通的过敏一样,自己就能痊愈了。”
“那是……”
“五年前,他在一场大赌局中突然失明了,掉进了一个深坑里。他在那坑里困了一天一夜,差点死在里面,是我找了几个矿工,把他拴上绳子,从坑底里一点一点拖出来的。”
林嘉禾完全愣住了。
沈凌君说:“医生说他这是应激性的心理问题,尝试过很多药后,终于有一种药是可以控制的。”
林嘉禾喃喃:“有药物能控制?”
可是,他为什么还是会出问题?
沈凌君站了起来,提着裙摆走向柜子:“他瞒了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控制住了,我们都以为他能够正常赌石了。你说你了解他,你说他能处理好。那么你知道——
沈凌君拉开柜门,捧出一大捧塑料药瓶,转身哗啦啦散在地毯上。
“你知道他有多久没吃药了吗?”
第54章 生日宴(3)
雪白的药瓶四散在地毯上, 有多少瓶呢,二十几瓶,还是三十几瓶?
林嘉禾捡起滚到脚边的一瓶药, 她感到有点窒息,连胳膊都在抖。
“壮观吧, 我当时也吓坏了。”沈凌君站在一旁, 抱起胳膊来, “昨天我本来是去颜威车里找东西的,他不喜欢办公室,资料全都放在车里, 原本我想找到他偷标那件女娲石的确凿证据……哎, 现在也不重要了。我打开他的后备箱,看到满满的都是药瓶。”
沈凌君倒吸了口气:“五年前看过医生后,我也再没过问过。昨天晚上, 我联系了那个医院,他们说颜威定期会去取药, 每瓶是一个月的量, 但是你看这里有多少瓶?他有几年没吃过药了?”
林嘉禾握紧那只药瓶,问:“他始终不吃药, 会怎么样?”
沈凌君说:“我也问医院了,医生说, 他这样的心理问题发展是很迅速的,他又主观上躲避治疗, 很可能有一天, 他摸了一下石头,然后永远也看不见了。”
林嘉禾心跳剧烈,说不出话来。
她始终能感到颜威背后藏着许多东西, 但之前她认为人都有明暗两面,就像树一样,越是想往高处探,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可是现在,她发现那片黑暗原来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她完全探索不见,而且他在躲,她根本找不见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