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洛斯仿佛深受打击，耷拉着脑袋，银发垂落在光洁的丝绸上。
莉狄亚置之不理。
过了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
莉狄亚：？
见莉狄亚投来眼神，银发美人低语：“帮我看一下伤口吗？”
莉狄亚点了下头。因为她这才想起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好像一直没来得及检查他的伤势。
——好像知道他是神的化身，就觉得他不会真的出事。
于是，在阴暗狭窄的丝绸箱子里，金发少女褪去了银发青年的法袍。
当然，只将法袍脱到腰部，莉狄亚就停下了动作。
青年的肌肤白皙如玉，薄薄一层肌肉如大理石雕塑一般完美。可在他的胸口却被堕落侵蚀，浸染了如墨的深黑。
莉狄亚又看向他的背后。
那里的伤势更为严重，玉白肌肤上的骇人幽黑，产生了极大的视觉冲击。
“该怎么治疗你？”她问。
赫洛斯微弱地摇了下头，忽然倒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与自身堕落意志的战斗。”他的脸颊轻轻贴上了她的锁骨，“所以，只需要……”
莉狄亚迅速挪开，赫洛斯便一头栽到了她旁边的丝绸上。
“只需要听听你的声音。”红衣银发的美人以手支颌，侧卧在丝绸上，说出的话却出乎意料的正经。
“这倒不是不可以满足你。”莉狄亚慢悠悠地说，“但是，这样就够了吗？”
“这样就够了。”他敛下银白的眼睫，唇畔掠过一抹极轻微的笑。
在海盗船航行的一段时间里，莉狄亚才发现，赫洛斯这具化身的状态，似乎真的不太好。
伤势严重的时候，他不愿意让她接近。而是一个人脸色苍白地缩在角落里，瞳孔里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阴翳。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赫洛斯”。
每当她叫他名字的时候，他看上去就会暂时好受一些。
“抱歉，”银发青年从角落里挪到了她身边，“这具染了黑暗的污秽身躯，不该存在于世上。”
“可想要容纳‘黑暗’神格的也是你。”莉狄亚不为所动。
他点了下头，“容纳之后，我就可以净化祂，让‘黑暗’从世间消失。”
“愚蠢。”莉狄亚直言，“没有黑暗，哪来的光明。”
赫洛斯微怔了一下，“你说的对。”
莉狄亚：？
“当神明动心的时候，祂早已堕入黑暗。”
“而祂的光辉，只闪耀在你身上。”
第40章 chapter 40
撞击的声音忽然响起。上方的甲板似乎摇晃了一下。
莉狄亚设置的结界可以听到外面的动静, 外面却听不到箱子里面的声音。
因此，甲板上的踩踏声、战吼声、刀剑相撞的声音、抓钩搭上船舷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进了结界中。
莉狄亚有些好奇地召唤出一小只魔法仆从, 操纵着它将暗紫色的身躯拉长, 从货舱的门缝里溜了出去，贴着通道上方的墙壁，一直蠕行到了甲板上的某个不起眼的位置。
在魔法仆从共享给她的视野中，挂着八爪鱼风帆的海盗船, 此刻正在和一艘商船进行接舷战。
海盗们或凭借抓钩, 或纵身一跃，或使用魔法, 纷纷来到了对面的商船上，抽出长刀和利刃, 搓着火球和水箭, 同商船上的佣兵队与水手战斗了起来。
在莉狄亚暗中观察的时候，赫洛斯不知何时将前额抵在了她的额角。
“？”莉狄亚后知后觉地瞥了他一眼。
“我也想看。”银发青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
莉狄亚立刻挪远了一些, “不许偷看我脑海里的……”说着，她忽然意识到, 祈祷的时候她脑海里奇奇怪怪的想法都被祂看光了。
她将脸撇到一边, 专心观察魔法仆从传来的景象，不再理会这家伙了。
虽然海盗们都是老手, 但商船上的佣兵队也是块硬骨头。不过，这样也足以说明商船上货物的价值，海盗们群情高昂, 怒吼响亮, 脸上都是一副狂野的神情。
这场交战持续了很久, 甲板早已被鲜血染红。直到傍晚时分, 天上阴云聚集，狂风怒号，豆大的雨点骤然落了下来。
一场风暴即将降临！
很快，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远处的狂风卷起可怖的水柱，朝船只的方向逼近！
对面的商船也慌了神。两拨人马默契地停止了战斗，船只起锚，以最快的速度朝远处航行。
在可怖的灾厄面前，哪怕是悍不畏死的海盗也感到了由衷的惧怖。
他们跪倒在地，虔诚地向风暴女神祈祷。但女神没有回应，回应他们的是更为可怖的风浪和龙卷。
雨幕阻隔了视线，对面的商船已经看不清晰。闪电一道道劈下，照亮惨白的桅杆。巨浪一浪接一浪地袭来，海盗船宛如一叶扁舟，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又从浪尖落下。
莉狄亚发现，她有些晕船。
少女脸色苍白地倚在箱子一侧，如果不是体质有所增强，她此刻估计已经吐了出来。
一个清冷的怀抱接住了她。
银发低垂的美人轻抚着她的后背，指尖传来令人镇定的凉意。
在他怀里，莉狄亚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定了下来。
令人眩晕的航行，在天空与大海间肆虐的风暴，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睡吧，”他抚了下她的发梢，“有我在。”
听到赫洛斯的这句话，本来就有些晕的莉狄亚，迷迷糊糊地在他怀里睡着了。
丝绸箱子里空间狭窄，第二天一早，莉狄亚伸懒腰的时候，一巴掌拍在了赫洛斯的脸上。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银发美人垂眸凝望着她，玉白的脸颊泛着微红。
再看一下她刚伸完懒腰收回来的手，莉狄亚故作掩饰地笑了声：“早。”
“早。”他轻声答。
昨天莉狄亚召唤的那只魔法仆从，在战斗与风暴中竟然苟活了。
因此，莉狄亚醒来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甲板上的血污被昨夜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早晨的太阳从东方的海平线缓缓升起，洒落浅金色的光芒。昨夜的乌云都已散向远处，露出了干净剔透的天空。海面平静得像一块深蓝色的玻璃。
如果没有注意到海水中的事物，莉狄亚本来会因为好天气而心情不错。
而现在，金发少女轻轻蹙起了眉头。
她的魔法仆从藏在桅杆的最高处，海水中的景象一览无余。
在那如镜面般平滑，如水晶般清澈的海面下，沉眠着缠满幽绿水草的古代人鱼建筑群。华美的庭苑与廊柱间，游曳着巨大的黑影。
风暴将他们送到了这片危险的海域。
海盗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船长向二副询问道：“船上的光明法阵是否还完好？”
二副答道：“我派人去检查了。”
船长骂了一句粗话。
就在这时，一位海盗匆匆跑来，脸色苍白，声音更是颤抖，甚至顾不上使用敬语：“法阵昨、昨天被风暴破坏了……”
船长和二副的脸，齐刷刷地变得苍白。
水中的重重黑影仍无意识地游曳在人鱼的宫廷之中，似乎未曾察觉到有一艘人类的船只正从上方经过。
舵手不敢贸然转向，惧怕惊动海水中变异的怪物。
船只保持着均匀的航速，眼看着就要行驶到这片海域的边缘。
舵手提起的一颗心总算稍稍放下，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上了他的后颈。
然后他就再也无法呼吸了。
一条条漆黑的触手从海面探出，抚上了船舷的边缘。
整艘船正被缓慢而坚定地拖向地狱。
水流从舷窗的缝隙一点点漫进了甲板下层的货舱。窗外是摇曳不定的触手和长着诡异鱼尾的黑色肉团，它们极其不协调地连接在一团黑影上。
海盗们手执光明附魔的武器，在甲板上背靠着背站了一圈。
除了脚下，他们的各个方向都是拥挤的触手。它们惧怕海盗手中的武器，等待着时机一拥而上。
“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莉狄亚说。
否则就会一起死。
在莉狄亚手持于精灵那里锻造的魔纹秘银长剑，正准备冲出去同怪物战斗的时候，赫洛斯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向我祈祷。”
他抬起纤长的银色眼睫，薄唇微动。
莉狄亚明白现在并不是同他置气的时候。在她看来小命无疑比一点点骨气更重要。
于是她将手掌置于心口，迅速地念起了光明的祈祷词。
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天穹的最高处落下了一道纯净的光辉。晨曦的光芒在这道圣光之下也晦暗如星。
莉狄亚明白这是赫洛斯的本体出手了。
缠绕着船舷、试图将船只拖入深海的怪物，一瞬间便被净化了。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整片海域的怪物，都在这光芒中消弭。
一条条人鱼的灵魂唱着哀伤的海洋之歌，朝天空飞去，化为细碎的泡影消失。
在担惊受怕的海盗们看来，那些无比恐惧恶心，散发着深海腥臭的触手，在光明降临的同时化作了虚幻而美丽的微尘。人鱼的幻影自微尘中升起，仿佛身披光辉的天使。
海盗们像是四肢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后怕地瘫倒在甲板上，有的话都说不出来，有的发毒誓要改信光明，有的说再也不要当海盗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对风暴女神的信仰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那道耀眼的圣光，最终坠入了赫洛斯的躯壳之中。
莉狄亚只觉得有些刺眼。
到了晚上，劫后余生的狂喜充斥了整个海盗团。他们喝酒唱歌猜拳的声音简直称得上震耳欲聋，在甲板下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莉狄亚索性封闭了结界的传声。装着丝绸的箱子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以至于她听到了银发青年清冷而宁静的呼吸。
气氛忽然有些奇怪。
但莉狄亚绝不会感到尴尬。
她双手抱膝，脸颊枕着手臂，一副别招惹她的模样。
“我在思考一件事情。”赫洛斯悠悠开口。
莉狄亚不理会。
没人配合，赫洛斯也毫不尴尬。他继续说道：
“是否将本体降临到这具躯壳中。”
这句话总算引起了莉狄亚的一点兴趣，少女不解地抬眸看了银发青年一眼。
“你的本体是……？”
赫洛斯红眸微弯，“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的话，是一团光。”
“唔。”总觉得他在说她不太聪明？
赫洛斯用华美空灵的嗓音继续道：
“本体降临之后，爱情，或者其它什么——也将控制祂的心灵。”
“你和本体是什么关系？”莉狄亚好奇地问。
“本质和个性是一样的。最大的区别是，祂羡慕我。”银发美人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过，我也很想看到祂被爱情支配，因此而变得盲目堕落。”赫洛斯笑得开心。
莉狄亚沉默了一下。
恶趣味到了如此程度吗？
她朝他翻了个白眼。
“好吧，”赫洛斯演不下去了，“事实上，是因为接下来要回洛斯塔萨，我担心‘黑暗’对你不利。因此才需要本体的力量。”
莉狄亚想起上午她被圣光刺到眼睛的事情。
“我想，你的本体应该已经降临了。”
赫洛斯露出受伤的眼神，“啊呀，被你发现了。”
他有些自闭地缩到了另一个角落。
莉狄亚在赫洛斯的对角线位置。她也将脸埋进了肘弯里，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过了很久，她轻声感慨了一句。
“看来你的本体和化身没什么区别嘛。”都一样讨厌。
银发青年的声音从对角线的角落幽幽传来：
“嗯，都为你盲目。”
第41章 chapter 41
本体降临之后, 赫洛斯伤势痊愈，再也没法在莉狄亚面前装柔弱了。
反倒是莉狄亚因为连日坐船，且待在狭窄的空间, 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恢复了力量之后，赫洛斯可以直接带她撕开空间，回到洛斯塔萨。但二人似乎都忘记了这件事。
银发青年在黑暗中抱着虚弱的少女, 正一点点地喂她喝水。
莉狄亚抬了抬眼睫，“谢谢。”
“啊, 身为你的管家, ”他低低笑了一声,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吗。”
莉狄亚别过了脸去。
哼，戏精。
在收获之月的中旬，海盗船抵达了春眠岛的一个秘密港口。春眠岛是内海第一大岛, 横穿内海的航线大多在此补给。在玫瑰家族的统治下, 数百年来春眠岛一直奉行着开放的贸易策略, 红玫瑰城更是一跃为最繁荣的海上商业城市之一。海盗们劫掠而来的货物将从这里流转到帝国各处。
春眠岛的气候潮湿温润，四季如春，这正是其得名的缘由。到了冬季，春眠岛出产的上好水果、蔬菜和鲜花将被运送到帝国王都, 以其昂贵的价格，成为上流社会专供的佳品。帝国的贵族和富商们, 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 也常常来此度假。
从海盗船上脱身之后，莉狄亚和赫洛斯从港口租赁了一驾马车, 朝着红玫瑰城的方向驶去。
杂乱腥臭的秘密港口被抛在了身后, 而即便是深秋季节也盛开着鲜花的原野, 如画卷一般铺展在莉狄亚的眼前。
她长吁了一口气，朝身上丢了一个清洁法术。随后拉开了马车的窗户，呼吸着窗外纯净馥郁的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