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上言说:“好的知道了,以后有事情你直接打电话给我。”
大姐叹气:“家里一件件事情那么多,我总不能有点事情就往日本挂国际电话呀,再说了,知道你八月份就放假回来,我也用不着催呀。不单单是工资、账单、借款这些,还有房租也是,上一季度迟了几天,房东天天跑来我们家催讨。你看,这个家里,流司精神最近有点不太正常,天天一早就坐门口哭;安德鲁和宇宙又着三不着两,他俩讲的话,十句里面有八句我听不懂,最烦人;去找阿姨么,她反正就这一句:‘少爷很快就回来了,他回来会处理的。’但是人家房东又不管这些,不付就违约,违约就要交罚款。最后没办法,还是我拿自己割双眼皮的钱代垫的……”
桃李一口柠檬水从鼻子里呛出来,赶忙伸手捏住,忍住咳嗽,狼狈地四处去找纸巾。
李上言对这些事情大约是习以为常,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继续喝自己的咖啡,不过是抬眼朝她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桃李察觉,忙端上自己的柠檬水,拿上涂好果酱的面包跑去院子里,眺望远处的青山长城去了。
桃李一走开,大姐继续对李上言打小报告,说女主人的坏话:“……最近天天都是这样,阿姨她这些年不知道是怎么了,脑子糊涂了。交的朋友一批不如一批,以前那些朋友多好啊,别说房租了,连买衣服买酒买菜的钱都帮忙付!现在这些,白吃白喝不算,还要管她借钱呢!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你不能留钱给她,她账单和房租拖着不还,却一次次把钱借给这些乞丐朋友们!她的这些乞丐朋友每天一拨接一拨的跑来,从早到晚又是喝又是吃,我也就算了,做事情有工资拿的,但是李奶奶这么大年纪,又是来做客的,她有时看我忙不过来,也帮着我一起跑前跑后的忙,虽然说人家以前在咱们家里工作过,但人早就不做了对不对?又不发人工资,对不对?算什么事呀?叫我都看不下去!”
李上言清了下嗓子,打断她说:“好的,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跟她说。”
大门口有人敲门,是舞蹈家的几个艺术家朋友上门喝酒来了。
李上言蹙眉,放下他的咖啡杯,喊一声:“宇宙!”
宇宙正在院子里同朋友打电话道别,闻言挂断电话,跑到大门口去,门开小小一条缝,人站在中间,一条手臂横在门上,说:“今天家里不方便,回去吧。”
艺术家朋友们问:“那什么时候方便?”
“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艺术家朋友们听她口气,齐齐伸头朝院内张望:“有没有搞错?”
“没有搞错。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不可能吧。”
“实在没事干,回头家里找个破碗,坐到路口玩儿去,到晚上,肯定有收获。”言罢,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宇宙刚把艺术家朋友们赶走,亲戚女孩找到厨房来,问李上言:“少爷你今天出去吗?”
李上言终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昨天我好像告诉过你了,今天哪里都不去。”顿了顿,蹙着眉头问她,“你暑期天天呆在家里,都不用去实习吗,一点准备都没有,明年怎么找工作?”
感情还是个在校大学生。
流司二胡拉好,回去画了个妆,早饭都不吃,就出门去,人是演话剧的。到门口,又退回来,到厨房塞给李上言两张招待券:“andrew下周的雕塑展,你带你朋友一起过去看看。”
他面露不解:“什么雕塑展?andrew又是谁?”
流司跺脚,笑着嗔他:“劝你一句,在咱妈面前可别这样使坏,人现在可是咱妈咱爸的骄傲!”
“哦。”他把门票拿在手上看了看,转手递给大姐,“送你,你去吧。”
“我没空!”大姐一口拒绝,“下周我请假,一周都不在,我约了医生去割双眼皮!对了,少爷,你啥时候资助我把鼻子也给垫了吧!”
宇宙院子里正打电话呢,听见“资助”两个字,一溜烟跑过来:“少爷,我昨天的提议你考虑了没有呀?”
他问:“什么提议?”
“就是新天地买房子的事情呀。”
他“嗯”了一声,拍怕宇宙脑袋,柔声嘱咐:“好好去做你的工作,我会考虑的。”
“少爷你最好了!”宇宙扑倒在他身上,“啪”的一声,往脸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松开他,举起手臂做出个宣誓的姿态来,“我会大力弘扬白求恩精神,为深入推动菲律宾建设,发展菲律宾医疗卫生事业作出新的贡献!”
***
李家一天的开始,如同大戏的开场。桃李身处其中,却又抽身其外,静静欣赏演员们顺次粉墨登场,而后又看他们一个个转身离去。
这一出大戏,在舞蹈家一觉睡醒,游荡到厨房门口来找水喝时终于到达最精彩之处。
舞蹈家在院子里跳舞到凌晨才回去睡觉,口渴醒来,摇摇晃晃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脖子上花环仍然挂着,草裙在身上好好的穿着。早上阳光刺眼,她手遮住眼睛,迷迷瞪瞪喊大姐:“你人呢?去,给我倒杯水来。”没瞅见脚下,被走道上一块凸起的鹅卵石绊了一下,将要倒地之前,李上言早已疾步上前,半跪在地上,将她托住。
他在听见她声音的时候,就已放下咖啡,从厨房走了出来。
昨天一天舞蹈家都以浓妆示人,无论哪一身装扮,莫不一身仙气,一举一动,无不是风情万种,就算说话如同孩童般任性自私,都让人生不起气来。而今天,伊顶着残妆突然暴露在大早晨的太阳下,面部上每一根皱纹与每一条沟壑都清晰显现,无处遁逃,搭在儿子肩膀上的手背皮肤松弛干皱,更是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让人不由得感慨,如此美人,也有赏味期限,说老,也就老了。
然而,李上言半跪在地上,看着他臂弯里半老的母亲,目光极尽柔和,极尽温暖,全然没了对他人的冷漠与疏远,怕弄疼了她似的,小心翼翼为她取下颈上花环,把她凌乱搭在面庞上的发丝别到耳后去,大概怕惊到了母亲,声音温柔如水,轻声问:“口渴了是吗,等一下,我去给你倒。”
桃李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喝着柠檬水,静悄悄吃自己的早餐,李家的精彩大戏看到这时,把手上最后一块吐司捏紧,压实,丢进嘴里,同时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桃李长长一口气叹出,忽听有人在旁附和她:“唉——”
转头一瞧,是保姆大姐,她不知道啥时候蹲在了自己身边,正在剥小葱。
保姆大姐像是听见了桃李心中声音一般,叹口气后说:“我在家里,排行也是这个。”竖起手指,告诉桃李,“第二。”
第32章
桃李在李家最终呆了两天半, 她给自己制定的观光攻略很好很完善。每天早上起来她都想,今天一定要出门去了,上午去A和B景点, 下午去C和D景点,但每一天又都因为找不到旅伴而犯懒。如若李家次男有空, 她倒是不介意和男同事结伴出游, 可惜人家要在家里陪伴老母亲, 还要处理家里一堆账务上的事情,所以她最终哪里都没出成。
她是俗人一个,觉得游一定要和说得来的人一起去旅才开心, 旅途中的见闻与心情一定要有人分享才可以, 否则一个人千辛万苦爬到长城上去,连帮忙拍纪念写真的人都没有,又有什么意思?这次找不到旅伴, 那么下次重来就是。
第三天,桃李回上海, 阿婆大概听了李上言的劝, 要和她结伴一同回家去,她当然没问题。李上言这天抽出时间, 开车给她们送到机场,到停车库, 桃李下车去后备箱取行李,他忽然在后面叫她:“桃李。”
桃李驻足, 稍稍停顿片刻, 然后回头,笑嘻嘻对他说:“放心吧,不用你交代, 我会照顾好阿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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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桃李长假结束,回日本复工。九月份,创药部实习结束,进育药部。
育药部刚呆了几周,上海男生把平时几个比较说得来的管培生小伙伴召集到自己公寓房间开会,开会的原因是他发现育药部给管培生安排的培训有问题,再次,分配给他的师父也不够尽心,所以他准备集合大家,一起去领导那里提意见,商量一下,请领导重新安排培训内容,并分配更为负责的师父。
上海男生在神户分公司里面有几个平时一直保持联系的管培生小伙伴,就是刚来东京的那会儿认识的。
当时大家刚到东京时,公司安排一同出去吃了顿饭。餐厅里面,一群天真年轻人看这个“啊啊啊,好好吃!”看那个“啊啊啊,真美味!”都忙着吃和喝了,唯有这男生,短短一顿饭的时间里,和另一批管培生中的大部分人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分开后也要经常联系,互通消息。
而去了神户那批管培生里面,他和两个香港来的尤其说的来,九月敬老日放假时,三人甚至相约去了一趟京都观光。结果这一趟光,就观出问题来了。
大家见面谈天说地,难免谈起现在各自的工作学习状况,上海男生发现,两边培训的强度难度完全不同。
东京这边虽说是本社和总部,但是在管培生培训方面,明显不如神户分公司那边尽心。跟香港小伙伴要来学习笔记一看,人家的一天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进同样的部门培训,人家早上进实验室学习,下午跟同事去医院见医师和患者,抽空再跑跑工厂,三五不时地去拜访医药界的KOL和专家,其他诸如外界各种重要医药会议等,神户分公司那边都会带上管培生。
反观东京本社,他们这群管培生的日子过得轻松无比,不知何故,同事忙死,也很少来麻烦他们帮忙,领导也不太给他们派任务。他们每天就理论知识学学,过去几年的资料与数据翻翻。到晚上,洋工磨一磨,下班。成千上百页的资料数据看完,培训日期都过去了一半。
反正东京本社这边就是,学多少,怎么学,全靠个人自觉。与神户那边的培训安排一对比,高下立现。
更兼东京本社这边上市的新药一个接一个,部门里面人人都很忙,个个都是拼命三郎,八个管培生,忙到部门只给安排了三个师父。上海男生他们那组的师父是一拖三,其人还是部门里的小头头,平时工作就很忙,加上出差多,因此能够指点管培生的时间少之又少,最近更因为一个疫苗的研发项目,要去欧洲出一个长差,归期不定,顺利的话三五周,不顺利的话,也可能是几个月。
走前,师父交代他们三个管培生说,暂且先自己学着,学习中遇到什么课题,随时可以问部门里的其他人。
人比人,气死人。有了神户的对比,才发现东京本社是多么敷衍。公司这一系列的安排,让本就心怀不满的上海男生更加有意见。
育药部这个疫苗的出差日程,早在他们这批管培生过来之前就已经确定下来,本来蛮好提前去跟上面说下,说这边部门有紧急工作,要出长差,没办法带管培生,临时和别的部门调换一下培训日程,等忙完了手头工作,再带他们即可,不过怕麻烦罢了,于是就做了个最省事的决定,不声不响,让他们到部门来接受培训,从始至终让他们自学。
可育药部不同于别的部门,不像桃李,电脑里安装个系统,每天自己都可以操练,周围谁电脑系统出状况了,还有机会实践。
而育药部的工作内容极其重要也极其复杂,从药品的基础研究开始,到中间的临床试验,再到取得政府部门的生产批准,任何一个环节,都是这个部门在推进。
在取得批文,新药终于生产上市后,育药部的工作还没完,他们还要对其后续效果以及副作用等进行跟踪调查,并将数据及时反馈给研发部门,用以改良和开发,以确保药品的有效性和安全性。
总而言之,育药部每一个工作环节,都是要和方方面面的部门与人群打交道的。而没了师父的带领,他们这些管培生,在内实验室预约不上,在外医院和诊疗所的大门也摸不到,更别提见医师和患者进行数据采集了,这样还学个毛?靠自己,怎么学?
上海男生担心,几个月的宝贵的培训时间,全都浪费光不说,一不小心,就被神户那边的管培生们给远远甩在后面去了。他内心十分不甘,就想了一个对策,把大家叫过来,准备一起去找负责管培生培训事宜的管理部领导,也就是金子部长提意见。他认为遇到种事情,所有的管培生应该团结一心,共同进退,也只有人数多,才能令金子重视。
但小伙伴们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上进心,有的人感觉他有点多事,脸上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来,他便冷笑问:“你们现在日子过得很开心是不是?觉得不论是师父们的态度,还有自己的工作环境都很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暖对不对?”
小伙伴们纷纷表示,每天上班下班,学习干活,很开心说不上,但若说不满,也没有。部门里理工科出身的同事们性格都比较大气,打起交道来没那么多弯弯道道,而且对他们这些管培生要求也不严格,布置下去的学习内容,不要求完成得多好,马马虎虎过得去就行,总之日子过得挺轻松。
桃李则在上海男生的提醒下开始回想,自己在部门里的学习状况。
她发工作邮件,或是口头报告时偶尔说错话,用错敬语,师父都会很亲切地安慰她:“这些敬语太难啦,我们自己都经常用错的啦,如果你们外国人都用对了,会让身为日本人的我们很不好意思的,所以说错完全没关系,适当出点错,才可以更好地融入日本文化嘛!”然后哈哈哈一通大笑。
练习工作没做完,或是哪里出了岔子,师父又安慰她:“没关系啦,不要往心里去啦,只要以后不犯同样的错误就好啦。”
她闷闷不乐,作自我反省,师父就搬出自己的经验:“错误人人都会犯的啦,又不是机器,对不对?我是新人的时候,比你这更严重的错误都不知道犯了几次呢。今天早点下班吧,晚上吃点甜的东西,心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过一会儿,往她台子上放一些糖果巧克力。
有时候带自己的师父不在,她拿上小本本去请教另外一个小组的师父,那个师父是育药部的副部长,其人是行业内资深专家,东京至少一半以上的医生都是他的熟人,平时却没什么架子,说话轻声细语,对管培生们有问必答。
桃李过去,副部长坐在电脑前啪啪啪猛敲键盘,头也不回问:“啊,是桃李啊,有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