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总算能够明白以前其他人坐自己的车时是什么感受,精准概括的话,那就是三分惊心动魄,七分生不如死。
他现在就是这样。
车轮与几乎跟轮胎等距宽的栏杆相平行,宛如在表演一场走钢丝,稍不留神就容易掉出去。
已经有非常多的路人在目瞪口呆地驻足旁观着他们的极限运动。
“别乱动,再摇摇晃晃你要掉下去的——”只听得阿砾在前面喊了一声,然后扭转车头往一个铺满了碎石子的坂道冲下去,“坐稳,我要冲了!”
“等——?!”
完全等不及酝酿好心情,阿砾便带着他径直冲下了高坡。偶尔撞到较高的石子,自行车会因冲撞轻轻跃起,在空中划出曲线,继续往下直冲。最后她竟然还双臂高举,解放了控制车把的双手,任由自行车带着自己冲下去。
“哈哈哈哈,我是风——”
阿砾兴奋地振臂高呼着,喊声混在海风里渐行渐远。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太宰的声音消失了,好像是在某个重物发出‘砰’的一声以后,只剩下有什么东西在地面拖动的噪音,车身蓦地变得有点沉重。
“太宰,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下了陡峭的坂道,自行车重新进入平稳的海岸散步路。握住车把手的阿砾分出神来往后看,发现自行车后面竟然拖着一条宛如死狗般的太宰,他的绷带恰巧被卡在了车后座上面,人不知被拖行了多久。
“太宰——”
阿砾急忙刹车,放下支架绕到后边查看。
太宰奄奄一息地躺在地面,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沙色风衣被碎石子们磨得破破烂烂,形容非常凄惨。
阿砾颤抖地伸出手摸向他的脸,被太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或许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他在这里深情地说出遗言:“砾小姐,请替我转告大家,我这辈子能遇到你们真的很开心……”
“……都是我非要玩这么危险的动作才把你害成这样,你太傻了,怎么不早说啊。你放心吧,我会告诉大家你去之前的神情非常安详。”
阿砾顺着气氛说下去的一秒钟后。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她一把就拽起了太宰的衣领,“少装死了,赶紧给我起来!”
“哇,等等!脖子、脖子被勒住了!”
于是血条比谁都厚的太宰,只来得及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就又一次被阿砾给拎上了车。原以为会再度踏上胆战心惊的黄泉路,没想到阿砾这次却骑得非常的平稳。
美丽的海岸线吹送过来的风柔和静谧,轻轻地拂过两人的脸颊。
伴随身畔延伸开来的蓝白色海浪在水面上的每一次掀涌,心灵缓缓变得平静起来,仿佛连灵魂都变作了一柄竖琴,任每阵海风轻轻抚弄。
太宰默默靠坐在了少女的自行车后座,冷不防的抛出了个问题:“砾小姐,最近跟乱步先生进展不错呀,你们向对方告白了吗?”
骑得好好的自行车在这句问话里猛地发出吱呀一道刺耳的声音,车身控制不住在路面上歪歪扭扭地蛇皮走位。
“你在胡说说说说些什么?谁告白了?怎么可能告白?谁会跟我告白呀!”
阿砾当即就表演了个心态爆炸。
“砾小姐慌张起来的时候,总是会特别可爱得语无伦次呢。”太宰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轻笑着就揭穿了她掩饰在表面下的情绪。
“才没有!”
阿砾打算死不承认,可是很快,她也禁不住走神地嘀咕道:“什么啊,这么突然提起我跟乱步的关系……”
“因为你们两个总是在侦探社里打情骂俏嘛,大家都在猜你们什么时候会真正在一起。”
阿砾忽然就是一个气血上涌,兀的拔高了音量:“谁、谁打情骂俏了!”
自行车差点冲破了海边的白色护栏,直奔水里去,千钧一发被阿砾调转了车头。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表现都写在了脸上,她而后又心虚地悄悄缩小声音,猫的好奇心在试探:“我和他看起来,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砾小姐是想要我说‘对’是吧。”
太宰笑嘻嘻地吊人胃口,差点没给阿砾惹出了让他尸沉横滨港的念头。
“啊等等,先不要往海边骑……其实砾小姐你想要跟乱步先生有重大进展的话,不妨找我商量哦,我可以以男人的角度来给你提供建议。”
阿砾这才逐渐止住杀心,尽量以不那么在意的语气问:“什么建议?说来听听。”
“要不要跟我来趟殉情一日游呢,喜欢的女孩子跟除自己以外的同性靠得很近,这微妙的能刺激男人的自尊心哦。”
阿砾立马就拉下脸,驳回了这个馊主意:“免了,我才不要跟你这个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配成对,乱步肯定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试试看说不定会有奇效嘛,嫉妒这种心理,可谓是促进恋人间感情屡试不爽的利器。”
现场沉默了有一会儿,她还是拒绝了。
“算了吧,你应该跟自己真正有好感的女孩子去做这样的事。”
“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呢。”
“你不是经常会有女人找上门送炸弹吗?朋友呢,就没有对什么人交过心吗?”
“曾经有过,不过都失去了。”
青年的声音忽然就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他们骑着自行车来到横滨的山手地区,这里有着非常多的坡道。从海边延伸到山坡,零散矗立着许多栋可以在窗口眺望到港湾的山庄和西洋馆。
以及在这僻静清幽的草坡里,用以祭奠故去之人的白色墓碑。
阿砾并没有回话,言语这种东西,是在人类必需的时候才该被创造出来的东西。而现在坐她背后的人,并不需要他人用苍白的话语去惊扰那扇闭阖已久的门。
“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不管是站在杀人那边,还是救人那边,都不会出现任何能够超越我头脑预测的事。如果哪边都一样,就去做个好人吧。】”
在这静静的、只有海风拂弄的过程里,自行车无声的前行着,青年却仿佛被风牵引出思绪般悄然出声。
并不是忽然就诞生了倾诉的**,好像仅仅是与沉睡在山坡上的好友相遇,而微笑着说出了彼此从前的故事来叙旧。
“其实对于我来说,正义或邪恶都无所谓,只是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救人那一方比较好而已。”
“那你那个朋友挺不错的。”
“砾小姐也觉得救人那一方比较好吗?”
“废话,当然是救人那一方比较好啊。”
少女毫不犹豫地回道,没有半点的迟疑。
脚下的踏板时不时懒得踩而定格在空中,尽管如此,车轮也会因为惯性带着两人继续朝前滚动,旋转的轮轴发出滴溜溜转动的声音。
正如这个不断运转的世界一样,即使中途有人停下了脚步,其他人也会继续前行。
“这种事情,我还是知道的。”
阿砾仰面迎着海风,慢慢踩着自行车。
“杀人或许需要千百个理由,但是救人不需要理由。生活在温暖、美好的东西旁边,总有一天,会意识到整个世界扑面而来的温柔将你包围。”
太宰静静聆听着滚轴转动的声音,片刻后,他追寻着空气里仍未消散的那抹轻柔轻笑:“你说得对。”
阿砾隔了一会,姑且还是多嘴说了句:“说不定,值得期待的事物会待在未来的某一天等着你呢。”
“这真的可能吗?”
“可能啊,你看我们侦探社的大家都在等着你敞开心扉呢。”
后座的青年在这句话里很显然的一怔,接着这点意外的情绪变成小小的水滴,落在了他的心底,滋润起了那片枯竭的凹土。
他不可遏制地溢出了笑声,感觉即将与过去背叛的友人重逢这件事所带来的复杂情绪,都因而冲淡了一些。
“哈哈哈哈哈哈……砾小姐,你是位值得让人心动的女孩子呢。”
“现在才知道,未免太晚了点……啊,到了!”
突然一个急停,阿砾帅气利落地用自行车在地面甩出了一个漂移,整个猛然前倾的自行车后座几乎与地面呈现90度角,太宰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飞了出去。
“哇啊啊——”
像颗陨星般砸落在地,太宰翻滚了一圈,发现视野前方出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
趴在地上的太宰顺势做出了一个优雅又妖娆的侧睡姿势,掌心托着脑袋冲来人打着招呼。
“嗨,好久不见呀,安吾。”
充满了知性气息的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带着两位手下对他吐槽。
“即使摔跤也要摆pose么……不愧是你,太宰。”
第58章
坂口安吾,内务省异能特务科的参事官助理。
他的身后随行着两名直属部下。
一位是穿着黑西装、身材壮硕的高大男子,潜藏在衣装内部随时都能爆发出力量的肌肉,说明他的身手非常了得;另一位则是把制服穿得相当随便、却佩戴了政府特别颁发的刀鞘的女子,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吹涨的泡泡偶尔啪的一声破裂。
而阿砾全然无视了他背后的两位保镖,递手将固定‘贵妃躺’姿势的太宰从地面拉起来,便把目光投向了三人中间那位眼镜青年。
尽管他的打扮如学者般考究且斯文,可阿砾知道他是那个部门里的人。
那个负责管控全国所有危险异能者的部门。
“是你故意要求我们两个来的吧,借一步说话?”
阿砾直接对他发了话,没有任何退却的意思。
一时间安吾并没有出声,他沉默着,仿佛在思考其中的安全性。
“别摆出这样的表情嘛。”
太宰双手插着风衣的口袋,在旁边语调轻松道:“我们武装侦探社大小姐的邀请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不会吃掉你的。”
经过这么点思考时间,安吾好似也已经想通,叹了一口气:“好吧。”
他转过头给两位手下打了个眼神,那位吹着口香糖的女子倒是什么也没问就后退了,至于另外那一位高大男子却心怀犹疑。
“但是,安吾先生……”
高大男子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位少女一眼,始终无法对她卸下心防。可这里却被安吾接下来扬起的手势止住了。
“无妨,他们不会对我做些什么。”
在他的一再要求下,两位保镖只好顺从上司的意愿暂且从视野内避开了身影,给三人留下了足够的谈话空间。
“关于组合的事情,你们掌握到了多少?”等在场只剩下他们几个,安吾走到一望无际的海堤旁,迎着鼓动的海风先发制人。
阿砾扬了扬下巴,得到指示的太宰便接过了这番任务说了起来:“只知道他们背后大有来头,正打算在横滨大干一场。”
习惯说一半藏一半的太宰完全没有把自己这方得到了情报全盘托出的好心,反而巧妙地将责任转移到了他们异能特务科上。
“他们在横滨搞出了那么大的事端,甚至还波及到了无辜群众,这样下去真的好吗?管理异能组织犯罪可是你们特务科的工作,怠慢职务可不好哦。”
这话说出来,对方的表情并没有多轻松。
“组合的行动我们早已掌握,只是你们大概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组织吧。”
安吾颇为烦闷地推了推眼镜。
阿砾通过从条野那边得到的情报,隐隐猜出了他们迟迟不见行动的答案。
“……他们收买了政府的人?”
安吾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组合成员们大多都是身兼政府及大企业重要职位的人,其中带来的影响力不仅覆盖北美,甚至还深入到了本国的政治中。”
“他们通过外交手段施加压力,使成员们等同于拥有了外交官的权限,也就是说,他们已拥有了制外法权,本国的执法机构甚至不能对他们出手。”
压抑的声音回荡在他们之间。有海鸥在他们上空凄凉的盘旋着,仿佛诉说着这无可奈何的境地。
“所以,横滨这座城市最后无论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了吗?”阿砾怒视着眼前的男人。
在来之前她确实有预想过政府可能不会出手了,但没想到组合的人手段会如此恶劣,而政府的人亦如此窝囊。
安吾逐渐吐出了一口浊气,沉声道:“这就是所谓政治啊……为了维持和其他部门的权力平衡,我们异能特务科现在也不能轻举妄动。”
“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么……的确是特务科惯有的风格,得到既有利益后便潜逃,飞快从战场中全身而退。”太宰忽而淡淡的点评道,他的语调平静,可言辞里蕴含着说不出的讽刺。
安吾不知道通过这话想到了什么,呼吸一滞,仿佛喉间被什么悲伤的事情所灼烧,饮下辛辣过往的声带扯出了一丝丝干哑。
“现在的你根本没有立场指责我吧,同样是港黑的‘叛徒’。”
“当初放你一马的人,可是我呢。”
太宰笑了起来,语气不输于他的冷酷。
于是安吾的声音也转变得冷淡起来:“是吗?事后费心帮你洗白档案的人却是我,我想应该有人该好好感谢我一番才对。”
两个人针锋相对的场景,让夹在中间的阿砾感觉有些疑惑,眼神互相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会儿。
半晌后,她深呼吸了一轮。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在侦探小说中,警察那方一般都是派不上用场的。
“别在这里吵。异能特务科的人,我要事先说明一句,既然你们选择待在一旁看戏,那么就不要在中途指手划脚,究竟如何反击,是我们这些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一般市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