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陈砚松忙将儿子拉到跟前,笑道:“南淮,还不给你妹妹见礼。”
“妹妹。”
陈南淮抱拳,笑着作了个揖,温柔款款:
“前些日子听父亲说,故人有个女儿,天仙般的品格,人又温婉,今儿一见,算是开眼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
盈袖越发往大哥身后缩。
听嫂子说,陈南淮比她还大一岁,陈老爷却叫给她见礼,好像不妥吧。
“陈少爷。”
盈袖屈膝,抿唇一笑。
正在此时,上房传来白氏凄厉的哀嚎声。
妇人用力地捶着窗框,声音甚是嘶哑,哭道:
“我的儿啊,你怎么才回来看你娘!”
盈袖心一咯噔,果然,这声哭号一出,院中所有人看向上房。
众人神色各异,陈老爷镇定自若,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亦没有什么关切,陈南淮眉头微蹙,想要问几句,但没开口。大哥呢,满腹的心事,暗暗给站在厨房门口的大嫂使了个眼色。
“哎呦,让贵客见笑了。”
如意娘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笑着上前给陈砚松见礼:“我家母亲卧病在床,最是离不开相公,他走了这几日,怕是母亲想他了。”
妇人连声笑着嗔怪丈夫不懂礼,把客人撂在风雪里头,忙将陈老爷父子往偏房引,说全家刚从南边回来,家里院里都没拾掇开,偏房是妹妹住的,她年纪小,身子弱,屋子烧的暖。
等将陈家父子送进屋里后,如意娘瞬间冷下脸来,瞪了眼上房,白氏仍旧哭号不止。
如意娘朝盈袖招手,让妹妹过来,小声耳语:“娘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今儿是她能闹的时候?”
“我去伺候吧,大约又是溺下了。”
盈袖拧身,挽起袖子准备去上房,既然是恩人,怕是待会儿陈老爷父子少不得要见白氏。
“你别去。”
如意娘拉住盈袖,小声道:
“你弄不过她,我去。”
见盈袖站在原地不动,俏脸红扑扑的,似有羞色,如意娘心下了然,柔声道:“你不用自卑,商乃末道,是不配咱们拜的,不过有几个臭钱罢了。你是好人家的清白姑娘,要大大方方的,太过畏缩反而让人笑话。”
“知道了。”
盈袖鼻头一酸。
“你去厨房烧水煮茶,柜子里有咱们从南方带回来的惊蛰好茶,把茶杯用滚水烫上几遍。”
如意娘一桩桩一件件地指派,笑道:“我方才拌了个小葱豆腐,你再用猪油清炒个蒜苗银芽,他们什么好的没见过,指不定还就喜欢吃这种乡野粗食呢。”
说完这话,如意娘脚底生风似得进了上房。
没多久,上房的哭声就小了,再后来,白氏彻底没声了。
盈袖深深地看了眼黑乎乎的窗框,其实,她也挺怕大嫂的。
这世上,就没有她做不了的事。
盈袖这会儿感觉像踩在棉花上般,轻飘飘的。
她疾步走到小院门口,想开门瞧瞧陈家的下人什么样儿,没好意思,便搬了个小凳,站上去趴在墙上瞧。
嚯,好大的排场。
外头足足停了八驾镶了铜的马车,车边站着十几个衣着华贵的管事、仆妇、护卫和小厮,穿戴竟比普通官家的妇人老爷都要强些。貌美的大丫头打着伞,髻上簪着银凤步摇,腕子上戴着玉镯子,清俊的小厮手里抱着暖炉,时不时低声和跟前人说闲话:
“那位梅家姑娘谁见了?长什么样儿?是不是要给少爷当那个?”
“少说几句,主子的事也是咱们能排揎的。”
“哼,我打小伺候少爷,我两个一起长大,我怕什么。实话告诉你们,少爷早都有心上人了,若不是半路杀出个什么梅姑娘菊姑娘,他早和陆姑娘成亲了。人家陆姑娘是太太的亲外甥女儿,父亲生前又是做官的,不仅人顶美,性子还软和,和咱们少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咱们少爷就是惧怕老爷,这才跟着来这穷相僻壤,若他要娶这个又穷又丑的姑娘,我百善第一个不同意。”
“少胡吣,你不同意有个屁用,主子家的事,竟要和你个书童商量?老爷是最重恩情的,多年来找寻梅家恩人,少爷承袭老爷一脉,自然也要来。我们私底下也说过,当年承诺了结儿女亲家,可到底身份地位不一样,大约就做个妾吧。再说陆姑娘身子娇弱,怕是不好生养,老爷估摸也考虑到这层了。”
“妾?美的她!少爷和陆姑娘中间还能多站一个人?这事从头到尾就老爷一人念叨,我看……哼,看上梅家姑娘的,多半是老爷还差不多,老爷就爱纳些年轻貌美的姨娘。”
“快快闭嘴,仔细老爷知道了,剥了你的皮。”
……
后面的话,盈袖就不想听了。
今儿见了陈南淮,她才知道人和人真是有天地之间的差别,他画里一般的人,是她生平见的第一等人物。只不过,人家陈南淮是有心上人的,怕是哥哥嫂子的如意算盘要打空。
依着那个书童的意思,她这个“又穷又丑”的乡下丫头,估摸连妾都挣不上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梅香煎茶(二更)
盈袖快步回到厨房里,从锅里舀出烧开的水,把昨儿个从邻家那儿借来瓷杯挨个儿烫了遍,刚要煮茶,女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从黑瓷罐儿里抠出一小块猪油,抹在手背上,痴愣愣地站在炉灶跟前烤火。
盈袖轻轻地搓动着双手,让热一分分融化猪油,润泽皲裂出的细小血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有些自惭形秽吧。
陈少爷虽说是个男人,可肌肤竟比女子还要细白,温润得像块美玉,而她这般粗糙,莫说不如人家青梅竹马的陆姑娘,怕是连丫头都比不上吧。
嗐,盈袖啊盈袖,还没到晚上,你就开始做梦了。
陈少爷再好,也不是你的。
你若是真做了人家的妾,横插在他和陆姑娘中间,不是惹人嫌么。就像二嫂,横插在哥哥和大嫂中间,最终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正乱想间,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边推开。
盈袖回头,瞧见是嫂子,女孩就像做坏事的孩子,刷地一声将手撤回,耳根子瞬间红了。
“这天儿可够冷的。”
如意娘自然是瞧见了盈袖的小动作,姑娘家忽然重视起形象,多半是遇到了中意的男子。
妇人一进来就开始干活,煮茶、准备小酒还有洗菜,剥了一根水葱,指尖划过青嫩的葱白,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妹妹这样的美人儿,就是放到他们洛阳城,都难再挑出一个。”
“嫂子。”
盈袖小声娇嗔,她平日里多清冷少言,鲜少这般小女儿态。
“娘是溺下了么?她方才怎么忽然那般大声的哭嚎。”
“看见你哥回来了,给他告状呗,嫌咱两个怠慢了她。”
如意娘系上围裙,摘着菜,冷笑了声:“家里院里那么多活儿,谁能成天到她跟前伺候。咱们家连根针都叫你二嫂的老子娘给搜刮走了,而今回来了,莫说拿不出厚礼走亲戚,反而连喝水的杯子和炒菜的猪油都要厚着脸皮去跟邻家借。”
盈袖过去帮嫂子干活儿,却被她嫂子推到一边,不让她沾手。
“娘睡下了么?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盈袖问。
“我给她吃了点东西。”
如意娘冷笑了声,忽地,妇人扭头看着身侧站着的盈袖,美目微眯,全然没了往日的温婉,阴森森的,试探着问:
“回头你哥要是问起来?”
盈袖的心却跳得极快。
嫂子颇精医理,既擅长妇人千金科,又懂用毒,大哥不晓得,全家只有她知道。
每每想起二嫂惨死的样子,她就不寒而栗。尸体入棺前,她偷摸掀开裹尸布瞅了眼,青紫的脸,眼鼻口全是黑血……
“娘这些日子病越发重,她哭累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真是个好姑娘,嫂子没白疼你。”
如意娘莞尔,轻抚着盈袖的胳膊,十分满意。
她从怀里掏出把巴掌大的桃木梳子,帮着妹妹理顺了头发,斜眼觑向偏房,笑道:“臭丫头,心里肯定美死了吧,南淮少爷他多俊。”
“嫂子!”
盈袖打断如意娘的话,低下头:“我知道咱们家艰难,正是要钱的时候,可、可……”
“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如此一来,你哥岂不是白去洛阳,白忙活这一场?”
如意娘微怒,凑近了盈袖,抓住女孩的胳膊,有些激动:
“你既然不愿意去陈家,我们也不能强迫你,待会儿进去给陈老爷磕个头,便算了。我不生养,那位的儿子即便给了我,怕也不会和我一条心。好妹妹,这个家里,我只信你一个人,也只和你交心,日后你哥哥肯定还会有女人的,我,我容不下,你若是愿意跟了你哥,我情愿做小。”
盈袖推开如意娘,背转过身,隐在袖中的手逐渐握成拳。
“不说话,那你是愿意了?” 如意娘试探着问。
盈袖轻咬住下唇:“方才我偷偷瞧了眼陈家下人,听见他们说陈少爷有个青梅竹马的陆姑娘,还是官宦之后,他能同意纳妾么,况且深宅大院的,我如何立足。”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如意娘冷笑了声,把厨房门关上,训斥:“你糊涂了,陈少爷若不愿,他就不来了。我这些年真是白教你了,不论是皇宫侯门还是贫贱之家,哪个女人能得夫君一辈子的宠爱?还不是靠自己的手段。妾又怎样,宠妾灭妻的事儿我见多了,你哥哥若有了陈家扶持,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到时候你有了好娘家做靠山,还愁当不了主母?姑娘,眼光放长远些,即便让你去做好人家的正头娘子,你就能确定你那未来夫君能比得上南淮?你也看见了,样貌是顶尖儿的,腰缠万贯,天上掉下这么大的馅饼,都喂在你口里了,你怎么就不咬一口呢。”
盈袖默默垂泪,老半天才啜泣着问:“是要等着陈少爷成亲后,再把我接去么?”
“今儿晚上就走。”
“这么急?”盈袖惊诧,按理说,妾室都是得等娶了正房后再抬。
如意娘点头,秀眉微蹙,一边泡茶,一边小声道:
“那会儿我去偏房门口听了一耳朵,陈老爷正巧和你哥说呢。本不该这么急的,只是朝廷出了件大事,怕往后拖延会耽误了。”
“什么事?”
盈袖忙问。
“咱们云州地处边陲,由魏王坐镇,魏王是皇帝的亲弟弟,手上握有重兵,近些年又暗中掌握了云州和附近郡县的财、政和军权,其中洛阳城,更是堪比京城的大都会,你当陈家是怎么成了首富,还不是魏王扶持的。陈老爷虽是商人,却兼管着盐铁要务,是魏王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今天子年迈重病,不理朝政,从前派了两任刺史来云州,意图节制魏王,可怜哪,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两个刺史不是死就是疯,这下好了,再没人敢来。方才我听见陈老爷说,朝廷此番派了‘羽林右卫指挥使’左良傅来接管这个烫手山芋。”
“左良傅?”
盈袖笑了声:“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姓左,倒是个文雅的名儿。”
“哼,可真文雅呢。”
如意娘冷笑:“羽林卫是皇帝亲军,全是由父兄战死沙场的遗孤所组成,分为稽查、审问、追捕、执刑四卫,由‘前后左右’四个卫指挥使负责,这些卫指挥使有权监察缉拿百官,握有生杀大权,刑罚残忍无比,死在他们手中的王公大臣何止千百,这左良傅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多年前就以狡诈狠毒闻名,他到了云州后,肯定要和陈老爷过招,要么暗中会面招抚,要么算计剿灭陈家,再加上皇帝身子不好,万一驾崩了,民间忌婚丧嫁娶,就得往后拖,所以南淮少爷的婚事得及早定。”
听了这番话,盈袖心里凉成一片。
朝廷争斗,不是她这种小姑娘能想象得到的。嫂子虽从没有说过她的来历,可也不难猜出她系出名门,这样的贵女十年前竟沦为军妓,可见这里边事的厉害。
万一左良傅斗倒了陈家,那么,她一个卑微的妾又该如何自处。
哥哥嫂子,可当真疼她。
“妹妹怎么又掉泪了?”
如意娘小心翼翼地问,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多心。”
“如果不多心,怕是会和二嫂一样,到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盈袖冷笑着讽刺了句,将茶壶和杯子放在漆盘上,端着往出走。
出了门,盈袖深深地嗅了口冷气。
天色将晚,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今晚怕是有一场大雪。
蓦地,盈袖瞧见墙根处掩盖昆仑的柴火动了下,把她吓了一跳。
这昆仑虽可恶,但如此冷的天,又被大哥捅了刀,不被疼死,怕也被冻死了。
想到此,盈袖大着胆子过去,将漆盘放在地上,掀开柴火,瞧见昆仑紧闭着眼,但呼吸沉稳,似乎并无生命危险。
真丑!就你这怂样儿还想占姑娘的便宜?
盈袖撇嘴,腹诽了句,还是倒了杯热茶,捏开昆仑的口,给他喂了进去。忽然,这昏死的男人睁开了眼,她还没反应过来,腕子就被他抓住,与此同时,这男人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唇,防止她说话。
“别出声,否则弄死你。”
盈袖早被吓呆了,他,他不是重伤昏迷了么,怎地忽然这么有精神,劲儿还这么大!不对,这男人眼神锐利,身手敏捷,仿佛在这张面皮下,掩藏着另一个人。
“你,你别乱来。”
盈袖咽了口唾沫,没敢大声叫,她稍稍平复了下心绪,仔细盯着男人瞧,果然发现他脸上似乎罩着层人.皮面具,早些年她跟着哥哥江湖漂泊,是见过易容这种玩意儿的。
“你不是昆仑!”
“小丫头眼睛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