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池小秋摇摇头,又编自己房檐下那一只,脑子里开始梳理接下来些时候卖的新菜。
  春夏之交,上市的时鲜就多起来了,春笋、香椿、马兰头、螺蛳、荠菜、莼菜、榆钱,菜色一多,便往新鲜了走,像冬日里煎炸腌炖的菜干炸鱼,未必还有这么好卖。
  池小秋脑袋瓜一转,便在第一行添上了榆钱饭。
  榆树街前街后都有,榆荚长出来时候不是一片一片单着的,而是层层叠叠抱在一起,好似碧绿的麻钱都现串成一起,看着便一副欣欣向荣有希望的模样。
  这个时节的榆钱现摘下来,怎么都好吃!
  或是直接泡上水,使劲揉搓干净,混在麦粉里,洒了盐,搅成一团团的,直接上了蒸笼去蒸,要吃时候切了蒜末,那醋汁香油现拌就成。又或是剁成细碎碎的,虾肉鱼肉剔净,活上鸡蛋做成大角子,若添上些蘸料,更是美味。
  池小秋这般一想,就立刻等不得了,她放开手里编了一半的柳篮,往街上将新上的时鲜都买回家来,打算一个个试菜。
  菜市逛了不过一个时辰,等池小秋拎了满篮子的东西回家,钟应忱正坐在檐下看书,好似从未动过一般。
  在他身旁,是一堆金灿灿银闪闪的纸锭子元宝,胖嘟嘟地穿在五彩丝线绞出来的络子上,池小秋睁大眼睛,几下走来,拎起一串来,眼光定格在最下面的一个物事上,发出一声惊叹。
  压尾的正是一座金银彩楼,编得小小巧巧,却十分华美。
  与前两日池小秋看到的相似,却比它要好看十倍!
  “这全是你做的?”
  钟应忱抬起头,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仍旧低头看自己的书去了。
  池小秋心下感动:“你等着!中午我做顿好的来谢你!”
  香椿拌豆腐,榆钱鸡蛋虾饺,醋调马兰头,火腿煨春笋,榆钱蒸饭,莼菜鱼圆。
  满满当当的菜一端上来,钟应忱怔了怔,仍旧难掩诧异地看了一眼池小秋。
  这也太丰盛了吧。
  兜里的近百两银子可是他挣得,池小秋万万不会算在自己头上,她赚了几两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会舍下诸多银钱,难道只为这一顿饭?
  自然不是!
  池小秋热心请钟应忱都尝了一遍,诚恳问道:“你觉得哪个拿去东栅卖最好?”
  她虽不知道钟应忱底细,但原本家中富贵是一定,往东栅的商人可都是富贵人家,她若拿着肘子卷饼去给商船里娇滴滴的小娘子去吃,他们未必张得开嘴。
  钟应忱看她一眼,点出几道来,又问她:“你可会做杏仁酪?”
  “啊?”
  “要加道甜品。”他见池小秋茫然摇头,便道:“到时教你。”
  池小秋觉得,再相处下去,钟应忱要把她饭碗都给抢了。
  不过,正好眼下有事相求,坑也快要挖好了,就差这一步。
  “好!既是这些饭食你都熟悉,到时候船上卖饭食的活计,还得拜托兄弟!”
  这入伙的人可不简单,搁着白白不用岂不可惜?
  她又补了一句:“铺子生意,再加你两分!”
  钟应忱甫一听得这话,身子一僵,“不行”两个字便要脱口而出。
  他从小到大,读书写字都不落于人后,傲气到十几岁,去书坊做画师也就罢了,划着叶子船去卖吃食算什么!
  可是这两个字哽在喉咙里半天,却滚落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嗯”。
  直到他撑着叶子船出入在东栅各大小商船之间,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稀里糊涂地应了这事。
  不到十分利,不做十分工,钟应忱一惯遵守的原则,频频在池小秋这里失利,他闷了半天,只得想:便算是还了池小秋这一路相护的人情了。
  穿梭往来的叶子船甚多,歌唱叫卖声也多,有时是青壮汉子一声吆喝,有时是个梳着黑亮辫子的姑娘唱着乡歌。
  钟应忱冷着脸站在自己的船头,划起来倒是容易,可是也不说话,也不吆喝,偏偏风姿秀逸,又古怪又好看,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勿那小哥,你过来让我家娘子看看,有些什么好饭食?”
  一个两层高的雕梁画船上,梳着双鬟的小丫鬟靠在舷上,探着半边身喊。
  “欸?看什么!说的就是你!”
  生意自个找上门来,钟应忱也不能推脱,他问清楚了他家娘子的口味,便推了几个饭食,一样给她装上个小盒子,将钱放在袋子里走了。
  又转了几圈,那个脸熟的小丫鬟又探出头来唤他:“刚才那个小哥,你过来!我家娘子有话问你!”
  钟应忱立在船头,掩下自己的不耐烦,直身相问:“娘子要什么?”
  “你家有个煨透的鱼倒是酥烂,不知加了什么料?你开个价罢,我家娘子要买你的方子!”
  要酥鱼方子,便如要池小秋的命,钟应忱想也知道她能作何反应,便直接道:“不卖。”
  说了撑船便要走,那丫鬟让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给气着了,跺着脚道:“你在这船上卖饭食,一天能挣得几两?你便要上百两银子,娘子也是肯的。”
  钟应忱实在不想和他们缠磨,恰在此时,船上二楼的窗子开了一半,有个妇人声音传下来,悲悲戚戚:“不瞒小哥,我此时只吃得下你家的饭食,若真与我说了方子,绝不外传…”
  她这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个擂鼓一样的粗嗓门,怒道:“小春明,谁又惹了你家娘子生气?”
  小春明站在二楼呶着嘴:“还不是那个卖饭食的小哥,给了百两都不愿将他们那方子舍出来呢!偏娘子害喜,好几天了竟只有他家的饭能入口!”
  船上主人探出来来,不满道:“你便要多少,你只说多少…咦?你可是瀚溪上救了我的小兄弟?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钟应忱一看便认出,可不是个熟人?便是当日翻下河去还带累了他们两人的酒罐子!
  他几次三番被拦,不由在着恼处:“不必谢,不要方子便好。”
  钟应忱行动颇快,划了几下便没了踪影,只道以后再碰不到这荒唐主人家面,却不想之后几天,次次被堵。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胖子几次都托了人把他饭食卖得精光,出手大方还要把明日后日都定下,来回缠磨只为了一件事,要好生请钟应忱吃上两顿饭。
  钟应忱摇手道:“救你的并不是我,你不必来谢我。”
  说是如此说,胖子依旧放他不过,他船每次在此总要呆上两三日,将青桑叶卖个精光,重又运来一批。三四月是蚕月,家家户户最少不得的就是桑叶,最近两次他这生意看着顺利,每日里喜气洋洋。
  钟应忱不愿领情,胖子却总拉了他道:“钟小兄弟要不要跟我一处,做笔梢叶生意?”
  来这许久,钟应忱也知道这梢叶生意是指什么。东栅三四月间,叶市最是火热,早中晚三市,次次不空。偏偏叶价跌涨难测,有时候早上七八钱银子百斤,到了晚上便成了一二钱。
  便有精明的,不想做叶行预购预销的稳妥生意,想借了这样的落差低买高出,利润惊人,可钟应忱也有眼看着那高进低处的,顷刻间钱财全无,直接投了河。
  “不做。”
  胖子锲而不舍,拉了他说服道:“我知道别人都说这叶价,神鬼难测,我悄悄与你说,我恰认得了一个神仙,便能断叶价!”
  是三月三落了雨,还是插土里的柳条成了精?敢是民间俗语真能验证叶价多少?
  钟应忱只想送他一句话:做人莫做梦!
  “真的!”钟应忱眼里的怀疑明晃晃的,连藏起来也不屑了,却刺激了胖子的自尊心,他正经道:“你信哥哥的!我实话与你说,这两次生意,便是他帮我断了叶价,我挣得钱,是以前的这个数!”
  他比了一下两个巴掌,低声道:“十倍!”
  好似怕钟应忱不信,他又道:“不止是我,我这也有老乡,也听了他的,赚了许多倍!”
  说曹操,曹操到,他指着不远处船上的人道:“就是那个孙先生!人人都道他是铁口直断!”
  钟应忱随便看去,眼神却是一凝,那个人,他近日常见到。许多家叶商的船上,都曾看到他的踪迹。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张铁口定输赢的神仙呢?
  钟应忱摇摇头,看在胖子总是好心的份上提醒一句:“这世上,欺人者最多。”
  两下里谁也说服不了谁,胖子咳声叹气送了钟应忱走。
  也不知那个孙先生是如何断的,涌向柳安镇的叶船好似越来越多。
  钟应忱早起去送饭,便看着东栅内外,挤满了各地的青桑叶船,如同熬久了的一锅大粥,密实到稍微行动,便有可能被撞翻。
  三月二十七日,东栅的叶船,到了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数目!
 
 
第19章 杏仁酪
  钟应忱日日在东栅忙活,池小秋也没闲着,她在福清渡口的时候少了,不过中午,傍晚出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便先在家里,把各色饭食先备好了,一头交与钟应忱,一头自个拿去福清渡。
  今日中午才到了渡口,便让乌泱泱攒动的人头给惊着了,她好不容易挤到自己往日出摊的地方,常娘子正在摊边坐着,攥着竹管的扇子反手遮在头顶,见她过来,竟冲她一笑。
  池小秋一滞,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又离她远了一些。
  常娘子自从看过红娘记,也不知怎么,从前怕让日头晒黑了白皮子,不到掌灯不出门半步,如今每日家都跑来铺上,盯得死紧。
  她要盯自己丈夫池小秋也能理解,可那一双俏眼连着池小秋也盯得多,她就不能理解了。但凡常宝官走得远些,她便一副含怒的模样,瞪上一眼池小秋。
  池小秋莫名其妙,只得拿着书,侧身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对着书上的字,大眼瞪大字。
  她长叹一口气。
  也不知是哪一世做下的孽呦,才拜了钟应忱这个师傅!
  她听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却从没听见自己手里这个东西,叫什么春秋公羊传周氏集解,钟应忱对着她念了一遍,只道但凡背下了,这里头的字儿对着也就认识了。
  池小秋觉得,不如现教她在萝卜上刻字来得快些。
  “妹子?小秋妹子?”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常娘子。
  到底躲不过,池小秋合了书,深吸一口气,挤出笑来:“常家嫂子…”
  黄鼠狼对着鸡笑,肯定没安好心,池小秋的担忧立刻成了真,常娘子便摆出如当时半推半就要租与她铺子一样的为难之色,表达了她的想法:涨租金。
  池小秋也很想干脆回她两字:没门。
  但是她眼下已然站稳了脚跟,却不好翻脸,只是笑与她道:“凭嫂子多少难处,契子便是契子,总不好作废,不过看嫂子家是卖茶的,我这却有个麦茶方子…”
  她这般一说,两下里心领神会,常娘子便算从她手里抠了些许好处,池小秋用了一个烂大街的麦茶方子换了清净。
  看书看得眼痛,池小秋也没认明白几个字,便接连有人开始喊她:“池家妹子,要个卷饼!”
  池小秋的卷饼做出了新高度,不但加了素馅,荤馅,连蘸酱也有好几种,甜酸咸辣各有特色,有人吃的仍旧嫌硬,池小秋便把卷饼撕了泡在炖肘子留下的肉汤里,不仅软烂更加入味。
  还没到平日的饭点,摊子外围着的人却越来越多,连常家茶铺上甜齁了的木香茶汤都卖了许多,不上一炷香时间,卷饼酥鱼都已经售卖一空,再一抬头,仍旧吓了一跳。
  摊子外的人有增无减。
  她又重看了看自家空空如也的锅碗,有些发呆。
  怎么可能?
  她今日明明做了六百张大饼,并百只肘子,酥鱼也准备了许多,足足够她卖上一个时辰!
  可现在…
  她仰脸看了看太阳。
  明明正是平日刚零星来人的时候!
  要不是她对自己备菜的分量了如指掌,都要怀疑是不是少做了大半分量。
  人群便如蝗虫过境,见池小秋的摊子买不得吃食,便又后推着前,前推着后,艰难往别处挤了。
  池小秋听着隔壁常宝官高兴地一叠声应道:“木香茶汤,再来一碗!云片香茶,再来两份!”
  钱叮叮当当地收进来,池小秋挠挠头,怎么也想不通,不年不节的时候,怎么会有如此多人。
  既然饭食都卖光了,池小秋也开始收拾摊子,想回家按着钟应忱给出的方子,试一试杏仁酪。
  可惜这渡头上人贴着人,河里船挨着船,池小秋在人群里试了半日,只得放弃,直到上岸来吃饭的人潮过去,往来的帮工重又背了一筐筐青桑叶,池小秋也能得空溜回家去。
  头天晚上用竹簸箕盛了,倒吊起来泡在水里的甜杏仁和糯米,此时早已到了该出水的时候,池小秋手上一撮,杏仁剥了皮,白生生躺上清水里,直剥出来一小盆。
  杏仁和糯米都上了石磨,一点点碾磨,拿碗盛了汁液余浆,倒进干净细布里面,一遍一遍地绞,滤出香浓的杏仁汁,重新倒进锅里,大火烧开小火煎煮,就能看见杏仁汁渐渐黏稠起来。
  钟应忱刚开了大门,便与满院子的杏仁甜香撞了满怀。
  池小秋正下台阶,想把几次滤出来的渣子埋在葡萄藤根下,看见钟应忱,顿时忘了初衷,忙向他招手道:“我按你的方子做了些杏仁…酪,是这个名字不是?你来尝尝,是不是这个味?”
  钟应忱站在当地,眼神定定看着某处,好似在想些什么。
  池小秋几步跳到他跟前,一拍他肩,却忘了自己有多大力气。
  伴着一阵剧痛,钟应忱猛然回过神来,手上不着力气,拎着的食盒顿时哗啦啦掉翻在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
  不等钟应忱看她,池小秋自知理亏,忙上前帮忙收拾,这才发现食盒里碗盘翻了一片,油汤淋漓,还剩了许多饭菜,连往日卖空的香椿豆腐,都还剩了满盒,被压得一塌糊涂,可怜兮兮地陷在里面。
  这是…生意不太好?
  池小秋一边拾碗,一边暗里看着钟应忱脸色,发现他也只是开始看了池小秋一眼,自己弯下腰去捡拾蹦跳着弹到草丛间的藤盖时,又肃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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