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柳湾。
  一天半水路,要去她二两碎银子,池小秋一贯心疼起来。
  才刚在船舱里坐定,旁边就有扎着青头布的大娘跟她搭话:“囡囡,柳湾人哪?”
  她挨得太近,池小秋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
  一句“不是”刚刚出口,她便敏锐地感觉出一道视线,陡然向她扫来。
  池小秋转头,正对上收钱的伙计笑呵呵的脸。
  她偏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十分天真伶俐的模样。
  “二姨家表姐要出嫁,我娘让我过去帮忙咧!”
  那道视线又收了回去。
  大娘只道自己也是柳安镇上人,说完灯会说白龙帝君的生日,样样风俗都是池小秋不太熟的,热情劲儿让池小秋有些招架不住。
  谁也没注意,就在她们身侧,伙计与船家偷偷对了一个眼色。
  夜凉如水,星辰如灯,引着客船泊入半程中的野渡头,船上众人都在沉睡之中,呼吸声中隐约可闻悄悄靠近的脚步,一道银光闪过,刀刃悄悄挑开池小秋铺上被角,一双手揉着浸了迷药的汗巾顺势按下去。
  没有意料之中的挣扎,这人一掀被子,空无一人!
  “娘的!让这丫头跑了!”
  此刻,正在离他们渡头极远的一片芦苇地里,池小秋正拧着自己滴答流水的衣裳,夜里风一吹过,她打了一个喷嚏。
  怪道钟应忱让她一路小心,这才刚出了门,险些翻了船!
  池小秋心里把幕后人圈了一个圈,然后嚓嚓嚓画上一圈小人。
  甭管这把弄叶价的是谁,这梁子,算是结定了!
  柳安镇,鸡鸣三更,桑叶行季司事家的角门被叩响。
  镇上桑叶行入行之人上千家,选出四季司事,定行规,应差役,酬桑神,都由他们领了众人一同商量。
  如今负责夏季三月的正是季司事,他本身便是梢叶起家,后来变成了坐商,连通蚕行各户与四方叶商,是镇上首屈一指的桑叶大户。
  钟应忱见着这位季司事的时候,他面上焦虑与怒色尚未褪去,好些天不曾入眠的模样,抬眼一瞥,极力掩饰不耐之色。
  “昨日东栅倾倒桑叶之事,司事可有听闻?”
  倒掉的桑叶之多,顺着曲湖,流经瀚溪,又汇入柳江,怕是下游各个市镇都看着了,季司事如何不知?
  仿佛触到龙之逆鳞,季司事本来勉强温和的脸色,陡然一沉。
  既然进了这个门,钟应忱便不怕他发怒,直言相问:“叶价波动甚剧,不知叶行也有对策?”
  季司事半眯着眼,沉沉看他,堂内骤然沉静,带着无声的威压。
  他慢慢笑出一声:“你是外地的客商还是镇上的蚕户?”
  “现下在家读书。”
  “那——此事与你何干?!”
  “看你这模样,想是还不到十五?”不等钟应忱答话,他便径直道:“你既是读书人,便是黄口小儿,也该知道非礼勿言,现下行里事情一大堆,你若是想多管些事,不是上门来问我,而是在家好生待着!别耽搁叶行功夫!”
  季司事似是怒极,挥手便想要送客,刚站起身,忽然像想起什么,缓和了神色。
  他回转身道:“罢了,你虽行事稚嫩,却也是心系镇上。我便与你好生分说分说。”
  “你只看着叶价陡跌,且跌到这无人愿买的份上,可叶行却坐视不管,任意坐拥渔翁之利,却不管叶商死活,是也不是?”
  钟应忱无心听他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管过去事态如何,眼下如何解决是重中之重。
  他忙道:“钟某今日来,却是…”
  “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是要为叶商讨个公道,只是此事起因却是从隔壁镇上来,整个柳安能有多少只蚕,吃得尽十来个市镇的桑叶——不过我叶行还是顾全情谊,拼着损自身之力,也替他们兜着些!你放心,叶行今日已经派了人,四处搜购桑叶…”
  便是以这满船数万斤百两的价钱?
  叶行可曾问过那两镇蚕花大坏消息是否属实?
  钟应忱的质问几乎要冲口而出,一碗温热的茶恰在此时,递到了他手上。
  “公子吃茶。”
  这小厮恭恭敬敬,可声音落进钟应忱耳中,却恍如五天雷霆,几乎要惊得他站起。
  借着喝茶抬手的一瞬,他从指间缝隙飞快地看了一眼递茶的小厮。
  身形,声音,都与当日给孙先生开门的人,十分相似。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袭入五脏四骸,已经打好的腹稿被钟应忱尽数推回,他手紧紧压着茶盖,举目四望之下,雕梁画栋竟如狼牙交错,只差一点,便将他吞没!
  思绪在飞速的旋转。
  当日他悄悄跟在孙先生之后,可有被看到?
  不会,那次相遇不过是偶然,连他也未曾预料。
  刚才他是否露出不妥?
  小厮已经退往外面,季司事还在苦口婆心,此刻无碍。
  不过数息之间,钟应忱迅速收拾好心思,季司事已说到尾声,愈加愤慨。
  “说句诛心的话,若非另外两镇蚕花大坏,怎会有这番变故?这事怪天,怪地,怪蚕花娘娘,就是怪不到我柳安镇,怪不到镇上千家叶户蚕户上来!你还年轻,不知道往年桑叶不足时,凭各家求爷爷告奶奶的,他们可没少上半分!”
  “今日上门,原是在下唐突了。”钟应忱垂眼,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既是叶行有对策,想来也无人再说我们镇上如何了。”
  走出季府大门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杨柳风一吹,竟然冰凉,钟应忱这时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逃过一劫。
  “立夏日,上三新喽!樱桃香梅枣泥印糕,红心流油的咸鸭蛋呐!”
  街上叫卖的菜色,让钟应忱想起了前往柳湾的池小秋。
  他做事从不言悔,可这会,却忍不住地想,若是再来一回,他未必会再趟这一道浑水。
  至少,不能拉上池小秋。
  可如今,在他进入季宅,池小秋东下柳湾的时候,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
  既如此,他会拼力保全!
  眼下要等待的,便是三日之后池小秋的消息。
  叶行四大司事,隐隐以季家为首,另外三家,黄司事一向沉默寡言,但做事常有条理,秦司事脾气耿直,最敬佩季家,也最好打抱不平,李司事佛爷脾气,最是心善。
  能寻哪一家?抑或,一家也不能寻?
  钟应忱随意从街上买了饭菜,打点出两个食盒,架起叶子船,在东栅打探起消息。
  池小秋没让他久等,不过两日,钟应忱推开家门,便看见了满头大汗对着茶壶猛灌茶的池小秋。
  她恨恨骂道:“那缩在背后做手脚的,真真是浑身生了癞的恶狗…”想想狗却很冤枉,她改了口:“连狗都不如!”
  无端在河里滚了一圈,池小秋直奔柳湾时满肚子都是气,比起柳安这样的大动静,那里镇上的叶价几乎水涨船高。
  满镇上都说今年蚕花大坏,池小秋随意打听了两家蚕户,却个个对着长势甚好的蚕愁眉苦脸。
  池小秋一边说一边擦脸,汗一直沁到鼻子尖,她接过钟应忱递来的酸梅汤一饮而尽。
  “开始我便想着,许是找的人家太少,后来就把那些养蚕人家按住处分了十巷,每巷里随便抽了三到五家,挨家去问,你猜怎么着?”
  “有蚕无叶。”
  “可不是!”池小秋啪得拍出一张纸,气道:“这么多人家的蚕,有饿死的,有生生倒掉的,就是没有病死的!”
  池小秋把这纸护得极好,上面整整齐齐,写着一纸诉书,尽是柳湾镇四百一十三家蚕户泣血之言。
  在诉纸下方,数百大大小小的血手印,殷红刺人心!
  池小秋到现在还记得临来前的一幕,从七十岁的老太太,到三岁的小孩子,十几条巷子的蚕户挤得小院子水泄不通,挨个在这张纸上印下一个个红手印。
  最后齐挨挨的跪下去:“姑娘,还求你回去说一声,咱这几百户人家,就等你来救命了。”
  钟应忱摩挲着纸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去找秦司事!”
  再去赌一次!
  登秦府的门却不像季家这么难,秦司事出来时候,外衣只穿了一半,怀疑的眼神在钟应忱身上逡巡片刻,终究是等不得,劈头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能平抑叶价?”
  “自然——”
  自然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第22章 生死赌注
  既然当初,有人是借了流言将柳安镇叶价推向极低,他便也能借流言将叶价推回去!
  秦司事原本巴望着他能说出什么新鲜主意,没想到是这个,神色顿时萎靡。
  他有气无力地说:“谁没想到这个主意来?行里专使了人,说与各家叶商,只道那两镇蚕花未必坏得这样厉害,与其都耗在柳安镇,不如往那两镇上试试,再不济往乡下去也好!”
  “可是,没人信啊!”
  秦司事头发都快揪秃了!
  夏三月虽不是他司事,可叶行之事,同枝连气,他怎会置身事外?
  这样一件大事,几十万斤桑叶直接从曲湖流到柳江,不管这事是怎么来的,锅就明摆着扣在了柳安镇。现时他们是不用青桑叶,可三天之后呢?十天之后呢?明年呢?
  若真的和柳江上的叶商都结了仇,以后都喝西北风去吗?!
  到时候,蚕户又怎么办?!
  钟应忱道:“游说的人是秦司事派出去的?”
  “我这里出了一些,季大哥如今正管着夏三月,出的力最多!这次要不是季大哥舍下家财,愿意收了下剩的桑叶,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秦司事想来是真的苦楚无处诉,竟对着钟应忱说了许多,说到半截自己叹了口气:“罢了,你小孩家都知道此事闹大了,我叶行也不是吃白饭的,不管成不成,拼了家财,总是要使把力气,能救多少算多少…”
  他这话一出,钟应忱松了口气。
  这人,果真没有找错。
  可越是如此,接下来的消息对他就越残酷。
  “ 秦司事为何如此笃定,柳湾与长顺蚕花大坏,消息是真?”
  秦司事眼神迷茫:“行里也出人打听过,还能有假?”
  这话一出,他便看见对面的少年叹出一口气,眼中竟带了些许的怜悯。
  钟应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慢慢展开,声音忽远忽近,十分缥缈:“我一个亲戚正从柳湾来,有人托她带来一封信。”
  “柳湾镇今春蚕花大熟,但苦无桑叶,叶价最高时一两半,蚕户无力承担,只得就地弃蚕。”
  “不可能!!”
  短暂的静默,秦司事定定看了那张诉书半日,几乎要抑制不住失控的表情,他突然一把将纸揉作一团,凌厉目光死死盯住钟应忱:“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来柳安挑拨我叶行关系?”
  钟应忱笑里含着轻蔑:“便是一个闲人,也知道如今柳安叶行正在生死存亡之际,难道秦司事便不知晓?”
  “若是秦司事不信这张纸,可现派人去柳湾打听,听听家家蚕户有何言语!只是这来回又需两三日,不知东栅的叶商还能不能撑得住?”
  秦司事颓然坐下。
  秦家一向是季司事的左膀右臂,可以说能以一介白身起家,又被选为叶行四季司事之一,受季家恩惠良多。
  他本是那剩下三位司事最后一个人选,直到钟应忱在东栅打听到一个消息。
  来收桑叶的一众人出价并非全然一样,其中有三四个给出的价是别家两倍,而这几人恰是秦家帮工。
  到如今,在这场豪赌里,钟应忱只能把可怜的信任,交与一个有良心的人。
  “便我真信了你,你又有何办法?”秦司事带着阴鹫,指头敲点了几下这张被揉搓地皱皱巴巴的纸,声音格外讥讽。
  “难道便是把这张纸,挨个去拿给那些叶商们去看?让他们速速去柳湾救命,再不必来柳安了?!”
  “证据尽有,只是如今只给秦司事一人看。”
  钟应忱垂下目光---那张原装的纸如今他还贴身带着,傻子才给别人呢!
  “那便是要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做个柳安的苏秦了?”
  钟应忱好似浑不在意他的刻薄,又递与他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数目。
  “不巧,钟某常往来于东栅各家叶船之间,打听得各家卖叶之数,共计三十万斤桑叶,不知与叶行数目是否相合?”
  秦司事紧紧盯着钟应忱手中数目,薄薄一页纸竟似重千钧,他止不住地打起抖来。
  今早,季大哥还请了他们四家齐聚,一脸苦涩,只道倾尽己力,只收了八万斤青桑叶,那时他说了什么来着?
  “大哥愿抛去全部家业,助柳安叶行渡过此关,小弟不才,也收了两万斤,一并交与大哥。”
  而这一刻,所有付出过的真心,曾有过的激情澎湃、热泪盈眶,都如同一张蒲扇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伴随着这响亮的一声,多年来的孺慕敬佩,就如同高高供奉起的神祇,啪得一下碎裂在地,信仰几乎崩塌。
  这一瞬间,他甚至对拆穿一切的钟应忱产生了浓重的怨恨。
  钟应忱好似看出了他这可笑的怨怼,笑容也逐渐嘲讽。
  “秦司事便不会想想,这借助流言把弄三镇叶价之人,折腾了许久,只为了逼迫柳安叶商弃叶,长顺柳湾两镇弃蚕?背着千人所指的名声,只为了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流言从柳湾镇而来,蚕户竟无反抗之力,柳湾叶行与蚕行又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天下诸事,不管有什么想不通的道理,利字可破。
  “东栅剩下的青桑叶已收的差不多,其中占比最大的便是这两天新运来的桑叶,若运上岸来,能存五到十日之久。若是这时候,有人轻轻一推,只道那两镇流言有误,实则蚕花大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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