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将那帖子在他眼前草草一晃,足够高溪午看清楚那上头笨拙工整的几个字:四月二十五,一条墨线直接将这字同下面画的酒席连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大的箭头,旁边两个小人对着作揖,酒席上的画得比人还精致,也不必再问,只有池小秋能下得了这样的帖子。
高溪午后悔不迭,他这般聪明,哪能想着败在了池小秋这猪队友身上。
钟应忱扬长而去,只丢下一句:“下次要下套,下得高明些。”
高溪午忽想起了什么,忙追着他:“那帖子再给我看看!”
“既送与我,便没有收回去的理。”钟应忱加快了步子进了屋就想关门。
“等…等一下!那里头…那里头…”
“快说!”钟应忱终于显露了不耐烦。
小秋设下的宴席就在明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那上头可写了我…”
“没有!你自己从哪里拿来的,自己还不清楚。”
高溪午心里一沉,仿佛看着方才画上的西湖醋鱼、炸虾段、烤鸭春饼、青菜烧杂果都一齐旋转在眼前,又如梦里与他渐行渐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都是往府城里头挣命考了一回试,为甚她偏偏请你!”
吱呀一声,原本快要关上的门骤然开了,露出钟应忱隐隐含着得意的笑容。
“那是因为,我们俩个,不,一,样!”
在他心中,池小秋同旁人,是不一样的。
在池小秋心中,他与高溪午,又何曾一样!
钟应忱抑制不住自己的欢喜,隔窗看了一眼,将桐木箱打开,看着里头的衣裳,有些踌躇。
他一向对身上穿的戴的不上心,里面这些多是池小秋帮忙置办的,他犹犹豫豫拿了件石青直裰,又摸了摸玄色夏布,想着池小秋昨日的神情,果断拿了件亮色的。
第二日,钟应忱打扮一新,推开了熟悉的池家院门,一抬头,恰好看见了坐在葡萄藤下高溪午可恶的笑脸。
“不好意思,小秋妹子也请了我!”
第91章 龙爪葱
为了耳根子清净, 也为了能把这宴过得热闹些,这宴席池小秋没设在池家小院,而改在了食铺。
池小秋提前挂了牌子, 趁早歇业, 这会儿后边回廊寂然无人, 只有卷起的梅鹿竹帘轻轻晃动,偶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今年的天忽冷忽热, 连紫藤萝也推了花期,直到揪着四月的尾巴, 才慢悠悠地垂了一串又一串绛紫花瀑, 如同挂了整廊的小铃铛,在风中荡荡悠悠,本该妖娆的时候却晃出了天真烂漫的兴致。
钟应忱往河溪边的水榭撤了撤, 他不喜欢与红色相近的颜色, 总让他想起河中漫染开来的血水。
但眼下,还有个人让他更不喜欢。
偏高溪午好了伤疤忘了疼, 趁着池小秋往厨下整治菜食的时候, 故意往钟应忱处蹭过来,嬉皮笑脸道:“要不怎么说, 小秋妹子就是大气!凡历案牍之苦者,都一样看待,一腔好意,我实在不忍心辜负。”
钟应忱垂手续茶, 等他喋喋嗦嗦说了许多句,才静静道:“九月还有秋闱。”
诶?高溪午没反应过来。
“牛肉脯。”
“果干。”
“薄饼。”
“这一路上的吃食…”
“哎呀兄弟!”高溪午突然热情起来, 忙过去给钟应忱掐肩捶背:“要说小秋这顿请的,我不过是个陪客, 这主人还是钟兄弟你呀!小秋妹子,这可是真真把你放在心坎上…”
要在一日前,钟应忱大约要让高溪午这句话冲昏了头脑,可这会,他却慢慢冷静下来,这才觉察出了几丝不对。
可这女子的心思比所有义理都难穷究,钟应忱反复斟酌,又怕多想,又怕少想。
高溪午见他没甚反应,忽然灵机一动,想了个将池小秋打包卖的主意:“兄弟,小秋这样的娘子其实甚是好娶!这样,下次若是再得了新鲜食材,我便整筐送到你那去!或者你每天往东栅去截从西关南岭各地来的商贩,手里头都有些稀罕食材,每天送一些,不上半月,你看她…”
“这是我与她的事,不劳你费心。”钟应忱截住他的话,忽然又顿住,往廊下望了片刻,猛然起身,急速走了几步,接过池小秋手里摇摇欲坠的托盘。
“下次不必做这么多菜,不过是寻常一顿饭。”
池小秋拿袖子一抹汗,听了这话不乐意:“怎么能叫寻常!咱们认识两三年了,好容易等我池小秋手头阔绰些,能置办点桌菜席,再不能亏待了你!”
她又转向高溪午,爽快拱了拱手:“还要谢谢高兄弟一同过来,你们整日一同读书一同考试,自然情谊深些,少了你,他这生日过的也不自在。”
高溪午干干笑了两声。
情谊倒是有的,比如相防相杀,再比如相绊相跌。
钟应忱也不由笑了一声。
若是少了高溪午,他可真是求之不得。
两人对看一眼,又嫌弃地转了过去,同往桐木圆桌前而去。
等离得近了些,高溪午看着满桌绿油油一片,犹犹豫豫满怀期待问道:“小秋妹子,这前菜也…太多了些。”
一定还是有肉的,便是落在后面,他也能等!
池小秋先给他们挨个斟酒,那盅小小的,不过能拇指头般大,听了话摇头道:“这四盘两碟都在这里了,忱哥吃不惯荤的,好在四月里头菜好找,总能凑齐这些。”
大白天里高溪午眼前一黑,颇有些人生无望的萧条,只能垂死挣扎:“光吃菜不长个,钟哥儿这般钟灵毓秀,要是长成个矮个子,到时候你看上一辈子…”
该多难啊!
他后头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已经让钟应忱看他时的威胁逼了回去。
得,得,得,这年头女子惹不起,兄弟也惹不起。
高溪午只能埋头吃菜,却听池小秋笑道:“平常那些菜常吃,没什么意思,我今天做点新鲜的,给你们尝尝。”
“有…肉?”高溪午眼睛放出光来。
池小秋没有诳他,等菜都吃得半尽了撤下去,小齐哥便搬来一盆炭火,将桌心处嵌的木格去了,正好摆在里头,上面架了个铁丝网。
松软筋道的面筋,柔软醇香的豆腐皮,碧青青的胖辣椒横刀切成了片,猪肉带骨头剁成小块,羊肉牛肉都切得极薄,偏在日头下还能看清嫩红肉间的筋络纹理,安然在盘中微卷,松茸春笋也都片作或柔韧或爽脆的薄片,冰玉一般通透的青鱼片旁边还有带着浅浅绛色的新剥出的虾仁。
炭火燃起,幽幽火苗飘忽不定,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炽亮,池小秋在上头的铁丝网上刷了一层油,滴落在木炭上时陡然引起一阵突如而来的火,不过瞬间又寂灭下去。
池小秋将猪肉一块块夹到火上,只见外层的肉迅速变得焦香,油脂渐渐化开,往劲瘦的里层浸去,这肉之前被红辣椒碎同别的材料一起腌过,只再薄薄刷上一层油就足够香,池小秋查看着火候,只待这肉外焦里嫩的时候,就直接夹出来。
片成了薄片的牛羊鱼肉却是不同,只要往铁丝网上一放,就能看见原本舒展的嫩肉片边缘迅速卷缩,迅速变成一种引人眼馋的颜色,香味随即弥漫开来,动作就要格外迅疾,不然再迟上那么几息,上头的微金就会变作焦黑,食物就因为失去了过多的水分而失去鲜嫩,吃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天微微暗了下去,水榭旁的灯已经点起,给池小秋的侧颜蒙上一层朦胧光影,显出一份虔诚的期待。
高溪午等不及放凉,捏了一块刚放进嘴里,就让烫了舌头,不愿意吐出来,只能张着嘴吸一会儿凉气,只待稍冷就大吃大嚼起来。
池小秋让他逗笑了,一边往手上烤着的鱼上撒着葱花,一边还来得及给他倒了一杯桃花酒。
“吃这个配酒倒好。”
高溪午闻闻这酒,便觉得不对味:“小爷要喝烈的!”
“不行,忱哥儿吃不得烈酒。”
池小秋连连摇头,给钟应忱过生日是一宗,可也不能为了自个,就搭上下半年的安生日子,若是钟应忱吃醉了再让人背起书来…
池小秋方想着,就见眼前又出现一个酒盅,钟应忱就站在她跟前:“我也要。”
今天这几人都没长手?
池小秋纳闷看了他一眼,见钟应忱盯着她,十分认真的提着要求,便顺手又给他倒上一杯。
高溪午压低声音:“兄弟,你这秤斤注两争多论少的本事,倒是越来越高了。”
钟应忱正在心情好的时候,便不与他争论,只是端起酒来,慢慢抿了一口,这酒极淡,缓缓滑下肚时十分舒爽,比别的就更香甜。
有肉有酒还不足,池小秋另从厨下端了凉菜出来,简简单单调出来,正好解了大口吃肉的单调。
“这…是什么?”
高溪午盯着那正中一盘粉嫩嫩红艳艳的花来看了半日,竟是一盘清拌木槿花。
“这花本身没什么味道,可尝着倒舒服,忱哥儿这菜送的真不错!”
高溪午笑容有些僵硬:“那一整个花囊,都摘了?”
“那一篓子看着多,其实拆下来还不够一盘子,我又去街上买了些,才凑够前天的菜。这是今个街上买的新鲜花。”
池小秋絮絮说着,放下手里两盘青菜,高溪午趁着她又往厨下的功夫,心悦诚服跟钟应忱道:“兄弟,还是你对!小秋妹子眼里,大约只有能做成菜的,同不能做成菜的。”
钟应忱瞧他一眼,终于点头道出一句:“确是如此。”
这菜却也是要看人的,譬如高溪午选出的那盆木槿,便沦作桌上佳肴,他送出的龙爪葱,每日在池小秋桌上摇曳,享和风雨露。
他正待要夹菜,忽听高溪午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钟…钟兄弟你看…”
钟应忱淡淡瞟去,正要翘起的嘴角,便僵在那里。
池小秋方才洒在烤鱼上头的葱花,看着似乎十分眼熟。
高溪午几乎笑出了眼泪:“看…看来,是没有一样东西,能逃过小秋妹子的手去!”
池小秋听他们两个议论,便也探出头道:“这葱生得好看,拿来做菜比小葱也更香。”
钟应忱半垂着脸,长长的眼睫半日未动,虽然依旧是淡淡的神情,池小秋却莫名看出了些委屈。
没心没肺的高溪午也没能撑过这尴尬的氛围,等吃饱了肚举过了杯子,便积极告辞逃之夭夭,只留下池小秋对着钟应忱,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四下无人,灯在水中的影子在晃。
池小秋等了一会儿,有些无措,便自己开始收碗盘。
“小秋,”有人按住了她的手,池小秋抬头,就见钟应忱站在暗影中,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走前与你说的话。”
池小秋方要点头,就见钟应忱慢慢将碗筷从她手中抽出,上前一步,将她逼得往后退了退。
“我也有一问。”
他离得太近,池小秋有些不自在,只能挣了挣,可后头就是柱子,退无可退,只好仰起头来:“什么?”
“于你而言,我同高兄,可有不同?”
第92章 咸鸭蛋
池小秋松口气:“当然不一样!咱们俩什么交情, 一起吃过草根啃过泥,能豁出命的兄弟!高兄弟却没这些情分,怎么能比?”
果然, 她还没明白。
钟应忱轻轻叹口气:“我这不同与你却很不一样。”
池小秋眨眨眼, 一时有些怔忪。
“若有一天, 你嫁予良人,参天拜地之时, 你可愿身边的人是我?”
池小秋一时惊住。
钟应忱微微上前半步,将她迫得更紧:“若你坐于婚床之上, 可愿挑开盖头之时, 见到的人是我?”
他眼中如湖光微波,微微笑的时候一层层漾开,比她初见之时更静更深, 可瞳仁正中映出的人却总是不变。
“这山河湖海城乡里坊太多, 若你想辗转其中尝遍每一道菜,总要费上一辈子的时间。”
他声音如同步摇断裂时散下的一串玉珠, 明明极轻, 却狠狠敲着她的耳膜,竟有些听不清晰。
“你可愿意, 陪在身边的人是我?”
池小秋脑子一片乱,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钟应忱向她一揖:“我虽不才,写得招牌试得菜, 不知姑娘可愿结琴瑟之好?”
琴瑟之好,这个词十分熟悉。
脑中不期浮现出当日钟应忱教她认字时的情景, 那个熟悉的声音说的是什么?
“琴瑟同可奏乐,琴瑟同奏, 便是夫妻情好,音和意谐……”
池小秋倒喘一口气,踉跄着后跌两步,看着他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结结巴巴道:“你…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
她呆呆楞了片刻,终于想出个能脱困的法子,忙跳起来问:“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这金蝉脱壳之计实在是太过明显,钟应忱手探上前,帮她拈去落在肩头的一瓣花叶,顺带着戳破了她的小心思:“我问的虽多,却不用你今日便答。”
他往后退了一步,留了些让池小秋安稳的空间:“天已经晚了,我送你回去。”
因着钟应忱这一句话,池小秋第二日早起往店肆中去的时候,多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惠姐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讶异问道:“有人扰你睡觉?”
池小秋打了个呵欠,直接将脸浸到生冷的井水里头,冰得她一激灵,这才清醒一些。
她待想问惠姐,再想想她才因为婚事闹了好一场,便咬住话头,含混道:“瓦头别家的大花猫打架,闹了一晚上。”
可不是闹了她一晚上,从这时候往前数,活上的日子本就不多,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些戏文里头才有的事儿,当真是七颠八倒,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