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池小秋往外面问了一圈,有两三人都说,白日里美娘回来转了转,鬼鬼祟祟也不知做些什么。
事实该是板上钉钉了,池小秋气得跳起来便想去找美娘,可这四周的人厌她许久,谁也不知道她搬去了何处。
“偏连寻也没处寻,若让我见着她……!”池小秋气愤愤,一拳砸在地上。
“她拿东西总有用处,届时不必你去寻,总是能露出来的。”
捕虎去寻陷阱,关鸟去寻雀笼,无论是谁拿到这个东西,总不是为了给他们添堵,定是有利可图,总会漏出一星半点风声。
钟应忱放下灯问她:“倒是你须得想一想,便是揪了出来,你又要如何?”
“让她把东西还回来!再赔我钱!”
且不说磨制调料费时费钱,就说调料一时半会做不出来,她今天的生意就泡了汤,还要抓着头发想想如何去跟摆摊的娘子去说,耽误多大功夫!
钟应忱摇头失笑,问她:“你说她偷了东西,有何凭证?她若不认便如何?”
“她敢不认!”
“若是你,可会认?”
“…”,池小秋一时没了言语,她自然不会,她又想了想:“那我便去报官!”
钟应忱打量她片刻,忽然嘲讽一笑,他本站在门边,此刻遥遥看向远处,声音飘忽:“律是律,人是人,那些大老爷,个个也是人!”
池小秋傻得可爱,她只道坐在堂上的,个个都是青天老爷,着乌纱,戴帽翅,便个个心澄性明,可昭日月,却不知权与钱,能渡佛陀,能渡阎罗。
他看向池小秋疑惑的眼神,却不再多说,只道:“牵涉银钱较少,难递状纸。”
池小秋却不也不是真的天真,眼下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想着,若是有人用了调料出来卖,她总该知道的,那时便再说。
先把今天这一关过了。
果然她把这话与那卖酥鱼的摊子一说,这家娘子便急了:“明日也出不得?”
福清渡口常往来的人,如今都知道酥鱼,每日引来的人是之前的几倍,连她卖饭菜的钱都翻了几翻,要是少了这个,岂不是等于少了几袋子银钱?
池小秋满怀歉意:“少了一味东西,再重新做时好歹要两天,只能送了干煨鱼过来。”
干煨鱼虽好,却做不成招牌,摊上娘子十分失望。
损了钱财的池小秋回去一阵忙活,等她重拎上酥鱼往渡口去时,时间比往常已经晚了不少,算着该是吃午饭的时候,池小秋生怕误了别人买饭的时节,加快了脚步。
却见摊边仍旧人挤着人,挨个叫菜。
“荠菜团子一个,一份酥鱼!”
“椿菜豆腐一份,再添一份鱼!”
“鱼还有吗?再加上一份!”
池小秋正自纳罕,她还未送鱼过来,怎的就添了新的招牌?
池小秋顺着人流往里挤,她眼尖,一下便瞧见原本盛着她酥鱼的钵盘各个不空,盛得满满当当。
她怔忪片刻,冷笑一声:“阿姐,我也买份酥鱼!”
摊上娘子原本正埋头收钱,听话音熟悉,待抬头看见池小秋时眼神闪烁一下,竟也没说什么,又低了头给池小秋盛了一碗。
池小秋只闻了味道,便知晓她丢了的调料加在哪里了。
正是在这一碗碗假冒的酥鱼里。
难道是这店家串通了人去偷了调料,只为自己好卖?可除了暗中偷窥的美娘,她从未跟别人说过里面最稀罕的是什么。
人多时不宜大闹,反倒倒了她的名声。
连树都已经找到了,那只偷东西的兔子还没处寻吗?
池小秋垂眼等着人群慢慢散去,慢慢咬着手里那块鱼。
她的舌头极为灵敏,小时阿爹用筷子蘸了汤点在她嘴里,她便能说出里面多加了些什么,这会只要稍微一品便知道,这“李鬼”和“李逵”到底差在了哪里。
乍一闻一品,看不出什么出入,但池小秋在嘴里压滚一下,就知道这大约是个钱多的店家做的,他腌鱼的时候加多了些油,多此一举,倒让本来要尝个酥脆的鱼压了味道。炭火又没掌握好,出灶的时候过了。
吃起来像在嚼柴火!
浪!费!东!西!
池小秋对这冒领的招牌货拿出了她最大的苛刻。
但别人似乎还没尝出来不妥,摊上钵盘一个个空了,人只多不少。池小秋此刻分外后悔,她当初便该赶着人多的时候送来,也好让别人知道,酥鱼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最不济也要比她池小秋厉害,才配替了她的招牌!
池小秋坐了一会,突然起来大步走过去,叫道:“阿姐,酥鱼可还够我又送了些来!”
好些来买鱼的便是慕名而来,这会听了她的话都纷纷让出来,催着道:“快给我拿些!”
摊上娘子张口结舌,一时却也推脱不得,只能幽怨看了池小秋一眼,接了过来,刚送来这几十份一眨眼又卖个精光。
有人好奇打量池小秋:“酥鱼是你家做的?”
池小秋口齿利落:“才送来那些是,之前的我也不知道。”
“小秋!我来跟你算钱!”摊上娘子见有人围着小秋还在说些什么,头皮发麻,忙寻她过来。
这些日子她也知道小秋家境,孤零零兄妹两人,便是力气大也翻不出浪花,她便是换了家供货的,还能为此白挨打不成当下便冷了脸道:“小秋,买鱼的人也多,你小孩家家忙不过来,以后不用送菜过来了。”
“哦?”池小秋斜睨她一眼,嗤笑道:“我家正丢了调料,正在这阿姐摊上的酥鱼里找着了。你老不妨与我细说说?”
摊上娘子一时意外,看了池小秋片刻才道:“我一个卖饭食的,也管不得盗窃官司。只是新送菜的人家,和主簿老爷拐弯抹角连着亲,这作奸犯科的事要安在谁那里,你可要好好想想!”
“阿姐只需跟我说是谁家,我自家去问,倒也误不得阿姐的事。”
这娘子连连摇头,本要坚持,却让池小秋一句话堵了回去:“阿姐若不说时,我便天天往这里来,和街坊四邻叙叙话。”
难道还会叙什么好话不成?摊上娘子一噎,只能放下身段软声道:“我不过是小本经纪,你何苦难为我来?他家如今给的抽成多,价又低,便是你要买,又去选哪家?”
“是哪家?”
“…,”这娘子没奈何,只能认栽:“听说绿水桥的安大官人——你可莫要说是我告诉的!”
“多谢,”池小秋松了她衣服,摊开手来:“劳烦阿姐把今天的钱给结了。”
摊上娘子这才想起来,方才还有一桩强买强卖的买卖,可那些酥鱼是在池小秋眼皮底下卖了出去,赖也没有可赖的地方,只能悻悻数了钱给她。
池小秋也不走,就躲在远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街上细料馄饨下了几十拨,从堆得岗尖高,到零零碎碎一只手都拢不过来;货郎挑着担子一趟趟来来去去,担头的画鼓、彩线、贴片、花红渐渐都卖了个干净;熬糖画的铺子前面围了一圈小孩,杨梅糖薄荷膏熬化了,点成许多只顶着红冠子的大公鸡,神气活现地定在竹签子上,让人挨个拿走了。
终于有个玄色对襟布衫,梳着低圆发髻的老太太到了摊子前,跟娘子说了许久的话,数了一堆的钱回去了。
池小秋远远跟着,穿桥渡河,终于停在了北桥一处巷弄里。
她眼看着那婆婆进了一扇清油门,门板上两条红对联,门檐上刻着两只狮子舞绣球。
住着三四进宅子的大老爷,要去贪她几百文的鱼钱!
池小秋拍了自己一下,可别是在做白日梦!
第10章 半个铺子
进了三月,很是有些初夏的意味了,卖时鲜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许多娘子妇人挎了个竹篮子便能出门,叫卖声此起彼伏。
“柳球上头,岁岁无忧!”
“新摘的花!蕙兰草兰,碧桃牡丹,插带一枝,俊过天仙!”
池小秋只走了这一会,卖新鲜荠菜花,马兰头,插杨柳球的,戴花的,已经拦过她好几回了。
她原还有些恍惚,让他们一问,脑子一激灵。
这满街的人不都能用来打听消息吗?
她瞅准些便宜小玩意,买上一个两文钱的杨柳圈,试着问问一枝绯桃花多少钱,慢慢拼凑出这个宅子主人的消息。
江娘子没说实话——这家人是住在北桥边,姓方不姓安。
“姓方的员外,和主簿家有亲,家里光田地就有几百亩,柳安镇上有三四个园子…”
池小秋一口气将方员外的财产数了一遍,道:“你说说,这样的大老爷,怎么可能偷了香料,去坑我一天上百文钱!”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的!
钟应忱听着池小秋给出的这些消息,追问道:“那人多大年纪?穿戴什么?”
“半旧的布衣裳,头上插了个银簪子!看不见脸,不过头发梢都白了,得是个老婆子!”
“不一定与方员外有关…”
“可我两只眼睛都看她进了方大老爷家!”
池小秋手里的杨柳球快拧出了汁子,不晓得自己只是想赚点钱,如何就惹上了个大麻烦。
“若真是方员外,你又能怎样?”
“我便再开一个摊子,酥鱼也不是只一家卖得!”
池小秋回答得不假思索,她腰背脊梁都挺得直直的:“这酥鱼,凭他方家李家,都卖不出我做的味道!”
钟应忱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对,你还没这么厉害,要方家来跟你打擂台。”
他重又展开手里的高棉纸,给池小秋画起了关系图:“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看这妇人打扮,多半是家下婆子。”
只挂了一个银手镯,只怕连体面都不够,若只是下面人偷偷谋利,这事便好办多了。
“竟有人敢背着主人家做这样的事!”
池小秋的认知粉刷一新。
她自幼长在市井,小户人家多半事事亲力亲为,便有个帮工也都是亲戚朋友,从没遇上借主家名声鼓自己腰包的事儿。
“你可知京里珠子行里丽华堂的掌柜娘子是谁?”
“谁?”
话题跳脱太快,池小秋一脸懵然。
“靖安侯里二夫人的陪房。”
还有骨董行,金银器行,京里四百多个行当里许多做得风声水起的,都有些背景,都快让皇亲国戚的管家陪房透成了筛子。
“这么大动静,主人家都不知道?”
池小秋不信,若真的都不知道,这些有钱有权的,多半都是傻子。
“有的真知道,有的假知道。”
有的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有的真不知道。
见池小秋绕晕了头,钟应忱淡淡一笑。
池小秋愣了一下,好奇之心终究忍不住,便暗戳戳问:
“你怎么知道的?”
“京里人人都晓得。”钟应忱轻描淡写,避过话题问她:“晚上吃什么?”
池小秋哼了一声:“鱼汤!”。
不说便不说,谁稀罕听!
打擂台这事听着便爽快,对台摆在福清渡,她自然不能离得甚远。
两日都没什么进项,池小秋只在这附近背着手晃来晃去,看得卖酥鱼的江娘子心神不宁。
“阿姐,我也要一碗酥鱼。”池小秋一笑,戳得江娘子眼疼。
“小秋既来了,哪里能收钱!”她用苇叶包了岗尖一份,塞给池小秋,脸上僵着笑,小声道:“姐姐我这也是小本生意,妹子也抬抬手。”
她后面一句没说出来:莫要再过来给她惹事。
池小秋将一串钱放下,接了酥鱼,朗笑道:“阿姐收着便是。”
她咬了一口,精准地找到这吃食里的缺陷。
煨得干过了!
既然这酥鱼比先前还要难吃,她便放心了。
相比于前两天,在江娘子铺子前争相排队的人便少了一些。还有个眼熟的老主顾问她:“阿妹,这鱼好像比之前老了些啊!”
江娘子脸色一变,去拿钱盒的手顿在半空,两眼极快地扫了一下不远处的池小秋。
池小秋抱着手臂,噙着笑,大大方方迎着她的视线,看她预备要怎么回复。
江娘子像被烫了一般,忙转过眼,含糊着道:“许是火候过了,我再饶上一些给你老。”
旁边一个抱着小儿的娘子也不甚满意,她上月买了两回,家里人十分爱吃,只是福清渡离家里老远,眼下家里小孩过生日,她大老远特地带了孩子来买作零嘴,还排了许久的队。
谁知自己小儿只尝了一口便撇过头去,只哭着说咸得浸嗓子。
她嚼了一口,虽没这么夸张,但也跟记忆中的味道差了些许,这便不依了。
江娘子只得将二十碗分作十五碗,连连道歉,这才掩过了今天他们些许不虞。
丢脸也就罢了,只是偏在池小秋面前丢脸,江娘子只觉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人群散后,她再往榆钱树旁边一瞧,早就没了池小秋的踪影。
江娘子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准备好了,要将今日过来拿钱的婆子好生叮嘱一顿。
明明前几日送来的样菜事事妥当,怎么才几日功夫,就越来越不如以前了呢?
池小秋半点没察觉她千回百转的心思,她溜达了这几天,这不是来看江娘子铺子落魄了不曾,已经落不到自己手里的钱,何必再去在乎它?
福清渡正在曲湖东北岸,从隔壁市镇运来棉布与生丝的大船多半在此停驻,渡头附近两三条街上镇日镇夜地喧闹着。
船多人也多。
有钱的,从各地涌来涌去的富商豪甲,到他们随身带着的帮闲,掮客,花娘,或是凑分子的行商,到了这里都要上岸,专往安华桥附近的酒楼瓦肆里或是谈生意,或是消遣寻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