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池小秋就站在门口这么一闪眼的功夫,就有个年轻后生忙隔桌同她搭腔:“池姑娘,你们店里可有玉清茶?”
  玉清茶春天才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钟应忱一边挡了池小秋,一边淡淡回他:“已快入冬,止有枫露茶。”
  谁说的,秋冬的茶还有十几样呢!
  池小秋才要跳起来同他说,却让钟应忱握在手里,又拉回厨下。
  “你不是知道?”池小秋可不信钟应忱能忘了亲手做出来的菜单子。
  “外头有兴哥,你不是还要做菜?”
  钟应忱看着并无异常,池小秋还是纳闷瞅他两眼:是谁惹了这大爷?
  但他下一句话又不像存着气,他一眼便看见了池小秋新端出来的酸辣椒:“这是今个才出缸的那个?”
  池小秋已念叨十来天了。
  “就是这个!”池小秋被他一引,满心便都回到了菜色上头,这东西味重,得同些能压得住且出味的食材一起配着吃才好。
  就这么一思忖,方才刚送进来的那两只鸡就格外显眼。
  没有丝毫停顿,池小秋掂着她的大刀霍霍向鸡。
  没了旁人碍眼,钟应忱便安心在倚在旁边,看她做活。
  这么烟火烧燎的地方,在秋冬的阴冷天气里,显出一份世俗的热闹活泼,便这么坐上一天,也不觉得腻歪。
  不过这样一幅画面看在别人眼里,可就腻歪了。
  “啧啧啧,啧啧啧,钟兄弟你这…”
  厨下旁人是不怎么会闯进来的,何况这么欠揍的声音一听便知,被无端打扰了好时光的钟应忱不消回头,脸色就已然不悦了。
  高溪午却不管他,他才进得门,便让池小秋引去了目光,眨巴了两下眼睛,紧赶两步蹿上前去,绕着池小秋左右转了两圈,一边打量一边叫道。
  “哎,小秋妹子还真是你哪!这才几天没见,你这变得也太厉害了!”
  他瞪大眼睛,迎着小秋转过身来略显不解的目光,啧啧赞叹:“要不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早知这么个小美人,我便早些下手了…”
  他话音才落,便觉后背森森,要在科考之前,他可不敢这样造次,可这会已考完了,钟应忱便瞪,还能瞪死他不成!
  “瞧瞧这头发,是新出的凤仙髻罢?小秋妹子,你这手终于是巧到地方了…”
  池小秋这会才晓得他夸得是什么,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发:“这是忱哥梳的。”
  “呃,”高溪午一噎,含糊一下,开始换个地方夸:“头便罢了,倒是衣裳着实挑的好,满池娇的花样配得舒服,倒比头发好上许多。”
  池小秋有些羞赧:“这是忱哥挑的。”
  她又指了指额上娇艳的花线:“这也是忱哥画的。”
  没有姑娘家不喜欢让人夸好看,她展开袖子轻盈转了一圈:“这身都是忱哥给配的。”
  。……
  本想将钟应忱一军的高溪午反被倒洒了一把狗粮。
  不过池小秋这一转头,离他近了些,便看见了他脸上伤势,不由一惊——一个嘴巴子的痕迹就浮在他脸上。
  高溪午一向让他爹娘护得紧,除了读书别的苦都没受过,养得细皮嫩肉肤色白嫩,谁敢上来打他!
  “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让个龟儿子咬了一口!”一提起这事,高溪午脸色一沉,带了些戾气,他斜了钟应忱一眼:“喂,这事,你可欠我大情了!”
  他不等钟应忱答话,便重又嬉皮笑脸转向池小秋:“原是疼得厉害,不过要能好生吃上一顿…”
  池小秋十分上道,便应他道:“ 这个容易!”
  高溪午一乐,往她手下盆里探头一看,不由色变:“这是什么东西!”
  钟应忱原没注意,往那盆里一望,顿时也是微微一僵。
  池小秋一边仔细用姜片擦着手里的东西,一边坦然回望他:“鸡杂啊!”
  高溪午一跳老远,惊恐道:“你不会要做这个东西给我吃罢!”
  “这个做出来味重,你和忱哥都吃不得,到时候有专给你们做的其他菜。”
  池小秋知晓这富贵人家压根不吃这样的下水,看他二人都或大或小松了口气,倒有些遗憾:“其实,要真炒得好了,一盘菜能下三四碗米饭。”
  有些乐趣,挑嘴的人是注定享受不到的。
  她原本多用咸菜心来煨鸡杂,可这酸辣椒一出瓮,倒让池小秋有了别的想头。
  热油一倒入,切洗好的鸡杂呲溜下了锅,水分迅速榨干,与酸辣椒一同煸炒,就这么来回翻锅的几下,香中带辣,辣中带酸的味道就霸道地在厨下蔓延开来。
  外头立刻有人在问:“里面在做什么菜,也给我上一份!”
  这一盘新鲜出锅的辣炒鸡杂一端上桌,便让伙计给抢了个一遍,本来有些寒凉的天,等吃得辣了一身汗,偏还酸得开胃,吃着吃着都能多添上半碗饭。
  池小秋也没亏待高溪午,因看他脸上有伤,现给他下了一碗骨汤面,卤好的鸭子撕成细丝铺在里头,连油盐都不给多放。
  钟应忱跟前放的是一碗嫩嫩的炖鸡蛋,同样清淡的骨汤面,他这几天一直有些咳嗽,池小秋也不许他吃别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这碗面也称得上汤头鲜美面筋道,可见旁人筷子都冲着那盘鸡杂而去,埋头大吃,香得冲鼻子,高溪午只觉手里的面忽然就不香了。
  忍了半天没忍住,趁着池小秋往别处的功夫,高溪午迅速夹了两块。
  旁人都没注意,可他心虚,一撇眼,钟应忱就在旁边。
  旁人都忙着吃饭,便没有人看见,钟应忱面不改色,从高溪午那里也接了一块,就碗分赃。
  “嗯!”
  好吃!
  高溪午眼前一亮,手里的筷子不由自主又往前伸,却让回来的池小秋盯个正着。
  “你们不能吃!”
  盘子让池小秋端得远远的,不过片刻就已告罄,高溪午可怜巴巴叨了一筷子面,重新认识了一个词。
  悔之晚矣啊悔之晚矣!
 
 
第132章 水明角儿
  折沿薄青瓷盘上面搁着数十个水明角儿, 收口处被捏成花形,因为加了豆粉更加莹润可爱,能透出里面的各色的果脯糖馅儿, 是一道无论色相还是味道都上佳的甜点。
  美人靠在河水上面弯出柔美曲线, 稳稳托着在此在风景的人。
  凉榭曲水柳岸藤色, 虽已至深秋,但因为江南地暖, 那一些落叶的萧条倒添了一点诗情。
  高溪午却有些坐不住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挡风的毡子高高挂起, 迎面一阵风,吹得他从脖子到腿冰冰凉。
  “咱还是换个地方罢。”
  钟应忱不动:“我不冷。”
  你当然不冷了!这穿堂风第一道先吹的他,活生生做了个人形挡风屏, 哪里吹得着钟应忱!
  “怎么?不是高兄要来此处?”钟应忱声音慢悠悠, 听得高溪午十分心虚。
  还不是因为这地方空旷,能方便他“不小心”将自己的丰功伟绩讲给池小秋听么!
  谁知那妮子又进屋去了!
  高溪午正这般想着, 便见两个伙计过来, 给他们加了个暖炉,重又放下一壶茶来, 专跟钟应忱说了一句:“东家说了,太热就先放放,不能紧着喝。”
  高溪午便眼看着钟应忱点头示意时神色缱绻温柔,再转过来, 又是张没啥表情的脸。
  不慌不慌,横竖他现下已经从科举苦海中跳脱出来, 从此钟应忱再不能在他课业上下什么手脚。
  憋屈了一两年的高溪午在戳钟应忱痛脚的道路上,跃跃欲试。
  还没等他思忖好扎入点, 就被钟应忱截去了话头。
  他举起茶杯,隔桌向高溪午敬了一杯,用的还是灌酒的架势:“这次,是我欠你一次人情,多谢!”
  “哎,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高溪午咧嘴也灌了一气儿,却听钟应忱干脆道:“也是,既是兄弟,我也不多言了。”
  高溪午让茶水一呛,咳嗽半晌,干笑道:“其实吧,这事要交与别人也难办…你看我脸上这印子,我娘就差拿了我去,要问清楚了——你也知道,我一向孝顺…万一抵不过说些什么…”
  钟应忱呵得笑了一声,懒怠再逗他:“以后你要有什么事,但凡开口…”
  “不须你,小秋便使得!” 高溪午急忙回道。
  绕了半天,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池家推新菜的速度少有人能赶得上,要是再加上池小秋的手艺,要是每日三餐都能吃得到专做出的…那个美呀。
  高溪午只消想想,便口舌生津要流口水。
  不使此招,他可连那满瓮的薄饼都得死皮赖脸偷了来,再加上是要从鬼精鬼精的钟应忱手里抠出来,就差没签卖身契了。
  “此事…原是我托的你,同小秋无关吧。”钟应忱紧了脸色,微眯眼睛:“说出去却也没什么,堂堂高家大公子,新晋的秀才俊相公,扮去女子还专去找人争风吃醋,这名声么…”
  高溪午听一句,便将眼睛瞪得更大些,伸着手指点着他不可置信:“你…你…我这可是帮你!”
  “既是你我的事,何必扯小秋进来呢?”钟应忱也笑,看在对方眼里十分可厌:“这情,我必定会还。”
  “你难道信不过我?”
  高溪午想揪着他的衣裳使劲摇上一顿,看能不能摇晃出他七零八落不知碎在哪里的良心。
  他有什么自信说能让别人信得过!
  他们针锋相对的功夫,两边毡帘早让人放下,还在桌下新笼了一个火盆,直把他俩当姑娘家伺候。冷是不冷了,高溪午还被钟应忱的没脸没皮气出了一身汗。
  “钟大哥,这是东家专给你做的。”
  眼见水明角儿还没吃,便又覆上一只新蒸笼,高溪午忙从里头抢了一只出来。
  这水明角儿是面粉同绿豆粉一起捏成,有些天然的香甜气,里头糖果馅儿酸甜可口,饭后吃,能消食解胃。
  他闷闷咬了两口,看钟应忱端出那个小碗,更是不平了。
  不过蒸个鸡蛋,没必要费这么大劲吧?
  碗里头如雪般润白一片,是专门将蛋黄挑了,只剩蛋白作底蒸成,平滑光润,不见半点孔洞,上头铺着香蕈丁、笋丁、虾米,使得都是琐碎功夫。
  他到底忍不住,开口相讥:“七尺男儿,总吃这些精细东西…”
  “比不过你家的梅花汤饼。”
  这方子高太太还让给了池小秋,现下每天在席面里总能占着十几两银子的账面。
  “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赛神仙!”
  “那可不是!”
  高溪午捂住胸口,添堵失败还都堵到自己的心口上。
  钟应忱舀了两勺子,这才慢悠悠从那笼屉里又端出一碗。
  一模一样!
  原来也给他做了一份。
  高溪午心里存的气立刻烟消云散,他挑了勺子品了一口,摇头晃脑赞道:“果真比寻常的更鲜些,怕不是用水调的,总得是提清鸡汁。”
  钟应忱垂头吃得干净,顺手从兜里拿出一管药来:“这是脸上敷的,早晚两次换药,不上两三天印子便消了。”
  高溪午一怔,挑眉将那药在手里撂了又接住,有些意外:“你甚时变得这般…啰嗦了?”
  冷心冷意的人,也有絮絮叨叨这一天,一贯同他相讥相杀惯了的高溪午,让钟应忱这番突如而来的送温暖打得措手不及。
  有点不好意思呢。
  “虽说你想得简单些,原本找个人便能办成的事,偏要亲自过去,可好歹也是帮我,我这做兄弟的,不能寒了人心不是!”
  高溪午抖了抖,这段话,实在不怎么能让人相信。
  他顿了顿,提醒道:“那个姓桑的,心思倒比阴井还深,你还是多注意点。”
  正经不过一刻,高溪午便重嬉皮笑脸:“其实有个法儿更容易,索性这两三月里头,把你俩的喜事一办,不是两全其美么!”
  要不说万物都是环环相扣,钟应忱是他的克星,可池小秋却是钟应忱的克星。只论他出了这两番力气,池小秋断不会吝啬厨下的功夫。
  到时候,只要池小秋乐意给他做饭,钟应忱根本犟不过去!
  高溪午一时要给自己鼓掌了:哪样天才怎么能想到这么借力打力的法子!
  钟应忱偏不掉他的坑。
  他缓缓摇头,有些出神:“还不是时候。”
  不只他们忌惮桑家,桑罗山让人打听来事情来去,怒火更炽,旁边自有人出主意:“着人寻个空儿,当头敲上一棍子,拖到一边打上一顿,便够他吃苦头了!”
  “你当那是谁?只读了两句诗认得两个字?半点根基全无?府城第三试揭榜,独他中了个案首,现下乡试还没出,焉知他中不得举?”
  便是在钟灵毓秀之地的柳安镇,举人也没那么不值钱。
  何况钟应忱身上还占着两个好处,一样是年轻,一样是院试的案首。
  “他是,难道大爷便不是?要不是为着想在会试上争先,现在咱们府上早已出个进士老爷了!”
  二十多岁的进士,便是在南地,也算得上年少英才了,光耀门楣的稀罕事,仕途上占了先,前途都是旁人看得着的。
  “要我说,大爷怕是高看了那小子,当年大爷中举,忝居第八名,连提学官老爷也亲自召上前来叙话,案首中得人不少,个个都能在举人榜上中这个高名?”
  小厮惯会揣摩桑罗山心思,调侃笑道:“要说和泥腿子做比,姓钟的那小子也算是个人物,可偏大爷是个鸿鹄,便是个略巧些的雀燕,上前一比,便比下去了。”
  桑罗山虽不答言,可看脸色,却缓和许多,过了一会,才问:“池家铺子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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